文/ 葉丹穎
隨著《黃金時代》的熱映,討論《黃金時代》的聲音也層出不窮,可謂沸沸揚揚。從黃金九月以來,現在幾乎更是一個《黃金時代》的黃金時代。
根據歷史的規律來說,一種聲音不可能永遠占上風。叫好聲過后,一定會迎來質疑的聲音,甚至叫罵聲,以彰顯標新立異、特立獨行,然后又進入反質疑的復古風。歷史是一個車輪,總是這樣重蹈覆轍著滾滾前行。
這幾天,在微博上熱傳一篇文章《蕭紅,那個饑餓的賤貨》。且不說人身攻擊,一看題目就很吸引人吧,就能挑逗讀者一睹為快的神經吧。蕭紅是餓,生活在一個饑餓的“黃金時代”,甚至生活的主題、生活的對白,一度都是圍繞著“吃”展開的,活像原始人。她和蕭軍不是在千方百計找吃的過程中,就是在狼吞虎咽吃食物的過程,哪怕是又冷又硬的干面包,也可以吃得傻樂傻樂。不可否認,《黃金時代》并不是一部十分完美的電影,至少在看電影的前半段,不能給我很大的新鮮感,因為似乎所有的情節早已了然于心,與之前小宋佳主演的《蕭紅》沒有很大差別。
如文中所說,《黃金時代》仿紀錄片的痕跡很重。尤其是張譯在鏡頭前說話的時候,一開始竟讓人覺得捧腹,大概因為他剛剛出演了《親愛的》這個緣故。不過,也許正是這種回憶錄的形式,讓電影盡量還原到那個時代,用胡風、梅志之孫張本的話說,“《黃金時代》是勇敢的,它采取的方式更像陳述而非述說……在今天這個年代,讓年輕的80后,甚至90后、00后們坐在影院,聽著那個時代的人講著他們的話,無疑會給心理準備不足的觀眾帶來一種奇怪、可笑、甚至做作的感覺。但它還是這樣做了,只為還原現實,將一股特有的時代氣息帶給大家,這是值得贊揚和欽佩的?!?/p>
然而《蕭紅,那個饑餓的賤貨》的文章作者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她和蕭紅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也完全不能理解蕭紅“為什么你遇人都不淑?為什么你一直沒有職業?為什么你追求自由與獨立的路上,卻一直要一個男人,陸振舜、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魯迅、錫金、駱賓基,陪在你身邊,作你人生的依靠?為什么你每次都嫁人時,肚子里都懷著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為什么你悲憫蒼生,卻一再棄兒,甚至疑似對自己嬰兒進行殺戮,從未表達過悔恨? ”蕭紅是一個感性遠勝于理性的人,她常常意氣用事,她也常常奮不顧身,她向往自由,她也渴望愛情。為了愛,她可以飛蛾撲火,離了愛,她也不得不毅然決然,然而心是留戀的,所以她才會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我們一起在患難中掙扎過來,但是作為他的妻子,太痛苦了?!?/p>
蕭紅丟掉自己的孩子,一開始也讓我很無法理解,她是一個如此狠心的人。然而,后來我似乎理解了蕭紅。第一個孩子是與拋棄她的丈夫汪恩甲生的,對于蕭紅來說,這個孩子是她的痛苦和恥辱,是她永遠不想見到的孽子。而第二個孩子出生于那個風雨飄搖、自身難保的時代,碼頭上的摔倒,早已給蕭紅心里種下了陰影,但對這個孩子,蕭紅是心疼的,決非厭惡的情感,因為那也是蕭軍的孩子啊。
其實蕭紅自己也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孤獨、缺愛的童年,讓蕭紅對于母親這個角色充滿了畏懼,她也許根本還沒做好當一個媽媽的準備,但不代表她就是一個無情的人。她看到梅志的孩子,聽梅志說起蕭軍的事,突然整個人就變色了,冒失地沖出了房間。在人情世故上,蕭紅根本是一個幼稚的傻瓜,她不像丁玲那樣人情練達,充滿革命激情,也不似梅志那樣,是一個平易近人的賢妻良母。她是一個矛盾體,一個雙面派,她處于孩子和成人之間的過渡狀態,她不會說,亦不懂得如何交朋友,所以也常常引人誤會。孩子被抱走之前,對方怕她不舍得,說:“誰的孩子,誰也舍不得……”不想蕭紅說:“我舍得,小孩子沒有用處。你把她抱去吧?!?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這是句氣話,不過是蕭紅懶得解釋,不想解釋罷了。心里的傷痛和瘡疤,她是不愿意四處向人開放的。然而,作者就據此斷定,蕭紅是一個以無情為傲的不可原諒的媽媽。
無獨有偶,今天北青議評的微信公眾號推送了一篇文章《消費完林徽因、張愛玲,輪到蕭紅了》,又是一個響當當的題目,讓我似乎都可以聽到背后一片歡呼叫好的共鳴聲?!跋M”這個詞,如今已屢見不鮮,如同“獨立”、“自由”、“平等”一樣,只要名號一打出來,就能讓作者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因其代表著“獨立之思想、批判之精神”。作者說“蕭紅的詩喜歡摧殘大自然,多是‘紅紅的楓葉’‘這邊樹葉綠了’‘初放芽的綠’‘樹條是因風而搖的’之類,農耕民族一抒情,往往要拿植物當借口,不如此,就顯得心靈不敏感、不詩意?!?/p>
這篇文章的作者顯然已經不是過于理性,簡直是完全帶上陰謀論的論調了,不客氣地說,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蕭紅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陰險,真實的蕭紅一定要比你們想象的單純的多。我說蕭紅的詩是孩子的詩,像我們小學時也會做的詩。她是一個完完全全靠感情寫作的作家,不是成天吃飽撐著沒事干雕鉆文字、想著法子玩花樣、取悅讀者的公知。她的文字純粹出于一種內心表達的需要,她可以沒有讀者,但她不能不表達。那些畫面,都是她親眼目睹、親身經歷、身體力行的故事啊,你說她在玩花樣,這無疑是對蕭紅的褻瀆!“蕭紅是靠感受和天才創作”,其實所謂“感受”和“天才”,無非是憑著一顆赤子之心。用蕭紅的話說,“有各式各樣的作者就該有各式各樣的小說?!比欢缃裾勂鹗裁?,尤其是與文化相關的人物,所謂“有思想”的作者就喜歡動輒使用“被消費”一詞且趾高氣揚,看起來很標新立異、十分高高在上,可是你去看看《黃金時代》的票房,真正愿意走進影院,看一場三小時久的電影,也是愛好文學的人啊。
誠然,“被消費”一詞聽起來很俗,可是消費的如果是文學,是歷史,是人們對過往的思考和追憶,有何不可?于文學、于歷史,又有什么損失呢?因為一個《黃金時代》,讓更多的人知道了蕭紅,而不僅僅是中文系的學生才了解,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黃金時代》的其中一個意義所在,正如張本所說,“無論你對這部電影評價如何,無論它是否在挖掘著蕭紅這樣一個有些被夸大的傳奇人物的商業價值,它都值得肯定。因為它用了這樣多的年輕人喜愛的明星,力圖做一部有點商業、但又不失原味的文藝片,能夠吸引更多的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走進電影院。這樣,他們也就知道了蕭紅和她的‘黃金時代’?!?/p>
在整個“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紅色年代里,蕭紅絕不是一個正統意義上的“好作家”,所以教科書自是不樂意買她的帳。那些經年累月在教科書里屹立不倒的偉大作家往往都是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傾向最正確的、最適合青少年閱讀的作家。所以,那么多也曾在“時代發光發亮,揮舞大旗”的優秀作家,“已為我們這代人漸漸的遺忘”。所以我以為,《黃金時代》,包括各種文化名人熱,除了商業的目的外,也喚起了我們的記憶,喚起了我們對一個時代的認識和反思。這樣的意義,我想一點也不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