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4月 · 漫長的歲月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

譯者:陶雪蕾

來源:《火星編年史》(四川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

——————————————————————

當(dāng)大風(fēng)刮過天空,他和他小小的一家便坐在石屋里,燃起爐火取暖。大風(fēng)在運河上激起風(fēng)浪,幾乎有搖落星辰之勢,然而哈撒韋先生卻總是平靜地和妻子交談,妻子必會有所回應(yīng);他也會向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談起地球生活的往昔,孩子們也總是有問必答。

這是大戰(zhàn)之后的第二十個年頭,火星已經(jīng)成了一個墳?zāi)拱愕男乔颉5厍蚴遣皇且惨粯幽兀抗鲰f一家常常在漫長的火星夜晚討論這個問題。

這天夜里,一場劇烈的火星沙塵暴橫掃過低矮的火星墓地,席卷了古老的火星城鎮(zhèn),也撕裂開人類殖民城市的塑質(zhì)墻垣。這些美殖民城市早已破敗不堪,一片凄涼。

風(fēng)暴漸漸平息。哈撒韋來到戶外,站在風(fēng)中望著掛在清朗的夜空中的綠色地球。他舉起一只手,仿佛自己身處昏暗的屋里,想將天花板上的燈泡旋亮。他極目遠(yuǎn)眺早已干涸的火星海床。心想,這個星球上再也沒有別的生命,只有我自己,還有他們。他往后看了看石屋。

現(xiàn)在的地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他用自己30英寸的望遠(yuǎn)鏡遙望地球,但也看不出地球表面有任何變化。噢,他感到身體還好,只要多加小心,還可以再活上二十年。會有人來的,他們或是來自火星干涸的大海的彼岸,或是乘坐拖著紅色烈焰的火箭,穿過太空而來。

他對屋里的人說:“我要去散步。”

“去吧。”妻子答應(yīng)著。

他默默地從一大片廢墟中穿過。“‘紐約制造’,”他看著路邊一塊金屬牌,讀出上面的字跡,“所有這些來自地球的物品,都將比古老的火星城鎮(zhèn)消失得更快。”他朝散布在藍(lán)色群山間那些已經(jīng)有五千年歷史的火星村落望去。

他來到一處孤零零的火星墓地前,寂寥的風(fēng)拂過土堆上一排排六邊形的石頭。

他站在那兒,低頭看著四座墳?zāi)梗瑝烆^上立著粗糙的十字架,上面還刻著姓名。他的眼里沒有淚水,淚水早已流干。

“你們會寬恕我所做的一切嗎?”他輕輕地問,“我真的太孤獨了,你們懂的,是嗎?”

他回到石屋,進(jìn)屋前最后一次把手搭在眼前,在黯淡的天空里搜索著。

“你總是等了又等,看了又看,”他自言自語,“說不定哪天夜里……”

這時,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小團(tuán)紅色的火焰。

他走到石屋里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再看看。”他低聲說。

那團(tuán)紅色的火焰還在。

“昨晚沒看見這玩意兒啊。”他有點猶豫的低語。

忽然,他摔了一跤,又爬起來,跑到屋后,旋開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天空里的那個紅點。

熱切觀望了一分鐘之后,他出現(xiàn)在低矮的石屋門前,妻子和三個孩子一起看著他,他終于說出話來。

“我有個好消息,”他說,“天空中有一艘火箭,來接我們回家。我觀察了它,凌晨就會到達(dá)。”

他低下頭,把臉埋進(jìn)手心里,開始輕聲哭泣。

凌晨三點,他點著了新紐約城留下的一切。

他拿著火把,來到這座塑質(zhì)城市,點燃各處的塑料墻,讓火光和熱浪吞噬了整座城市。這里變成了一座方圓一英里的燈塔,即使在太空中都能看見,這樣就可以指引火箭降落到他和家人所在的地方。

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甚至有些發(fā)疼。他回到小屋:“看見了嗎?”他把一個灰撲撲的瓶子舉到光亮處,“這是我收藏的葡萄酒,就為了歡慶今晚。我早就預(yù)料到總會有這么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咱們!來喝一杯吧,慶祝慶祝!”

他斟滿了五杯葡萄酒。

“這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時光啊,”他感嘆道,神色莊重地凝視著酒杯,“還記得戰(zhàn)爭爆發(fā)的那天嗎?整整二十年又七個月之前。那天所有的火箭都被從火星召回地球,而你、我和三個孩子正遠(yuǎn)在山里考古,考察火星人古老的手術(shù)技能。我們快馬加鞭地趕路,幾乎把馬都累死了,不記得了嗎?可等我們趕回城里,已經(jīng)晚了,一個星期前人們就都走了,我們的國家被摧毀了,火箭全部撤回,不等任何落在后面的人。于是,就只剩下了我們,最后的幾個人!上帝、上帝啊,這些年是怎么捱過來的啊!要不是有你們陪著我,我肯定熬不過來。沒有你們,我一定會自殺。可是同你們在一起,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來,敬我們自己!”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也敬我們漫長的等待!”

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把酒杯送到唇邊。

酒順著每個人的下巴滴落。

————————————

清晨,城市只剩下燒焦的柔軟的碎屑,如黑色雪花般吹過干涸的海底,向遠(yuǎn)處飄去。大火已經(jīng)熄滅,目的也已達(dá)到。天空中的紅點越來越大。

從石屋中飄出烘烤姜餅的濃郁香味。哈撒韋進(jìn)屋時,妻子正往桌上放新烤的、還冒著熱氣的面包,兩個女兒正在清掃裸露的石頭地板,兒子則在擦拭銀器。

“我們要為他們準(zhǔn)備豐盛的早餐,”哈撒韋笑著說,“穿上你們最好的衣服。”

他跑進(jìn)用作儲藏室的巨大的金屬棚屋,里面裝有冷凍設(shè)備和發(fā)電機,多年來,他一直將它們維護(hù)保養(yǎng)得很好。他的雙手修長靈巧,閑暇時也曾修理鐘表、電話和錄音機。儲藏室里堆滿了他親手做的各種東西,其中一些的原理和功能,多年之后再看,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理解。

他從冷柜深處取出好幾盒青豆和草莓,它們已經(jīng)冷凍了整整二十年。“圣跡顯現(xiàn)!”他心里念道,隨后又找出一只凍雞。

火箭著陸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烹飪的香味。

哈撒韋像個孩子似的,一路跑下山坡,途中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發(fā)疼,只好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喘息著休息了片刻,接著跑向火箭。

他站在火箭噴出的熱氣里,艙門開了,一個男子向下張望。

哈撒韋抬手搭著眼睛,辨認(rèn)了一會兒,終于喊道:“懷爾德船長!”

“誰啊?”懷爾德船長跳下來,打量著眼前的老者,他伸出一只手,“上帝!原來是哈撒韋!”

“沒錯!”他們凝視著彼此的臉。

“哈撒韋,我的老伙計!是咱們第四探險隊的人呢!”

“好久不見了,船長。”

“真是太好了!見到你真高興!”

“我已經(jīng)老了。”哈撒韋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也不年輕了。我去了木星、土星和海王星,一晃就是二十年了。”

“我聽說有人排擠你,不讓你再插手火星殖民。”哈撒韋看了看四周,“你離開了這么多年,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懷爾德說:“我能猜到。我們已經(jīng)繞火星飛了兩圈,只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叫沃爾特·格雷普,住在離這里一萬英里的地方。我讓他和我們一起走,他拒絕了。我們最后一次看見他,他坐在大路中間,一張搖椅上,叼著煙斗,向我們揮手。火星上沒有人了,一個也沒有了。地球上呢?”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偶爾我能收聽到地球上傳來的微弱的信號,但總是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很遺憾,我只懂拉丁語。就連這樣的信號也很少,我猜地球上大部分地方還是一片混亂,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你要回去嗎?長官。”

“是的,我們當(dāng)然很想知道那里發(fā)生的事情。我們身處遙遠(yuǎn)的太空,無法與地球取得聯(lián)系。無論那里變成了什么樣,我們還是想回到地球。”

“能帶上我們一起嗎?”

船長一口答應(yīng):“當(dāng)然,還有你的妻子,我還記得她。你是二十五年前把她帶到這里來的,對不?那時這里開放了第一座殖民城市,你退伍了,把她帶來,住了下來,后來又有了孩子……”

“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沒錯,我都記得。他們也在這里么?”

“就在山上的小屋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豐富的早餐等著你們。能賞光嗎?先生們。”

“十分榮幸,哈撒韋先生。”懷爾德船長沖著火箭喊道,“都下來吧。”

————————————

哈撒韋和懷爾德往山上走去,身后跟著二十位機組成員。大家都深深地呼吸著清晨寒冷稀薄的空氣,太陽升起來了,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你還記得斯佩登嗎?船長。”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他。”

“我差不多每年都會到他的墳前去看看,看來他總算找到了歸宿。他當(dāng)初不愿意我們上這兒來,現(xiàn)在人們都離開了,所以我覺得對這個結(jié)果,他應(yīng)該滿意。”

“還有那個誰,叫什么來著?對了,帕克希爾,薩姆·帕克希爾。他怎樣了?”

“他開了個熱狗攤。”

“一聽就是他會干的事兒。”

“剛開了一個星期,他就回地球參軍去了。”哈撒韋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忽然坐到一塊石頭上,“抱歉,我太激動了,畢竟是久別重逢。我得休息一會兒。”他數(shù)了數(shù)心臟跳動的次數(shù),情況不妙。

“我們有醫(yī)生,”懷爾德說,“請原諒,哈撒韋,我們知道你就是醫(yī)生。但最好讓我們給你檢查檢查。”他把醫(yī)生喊過來。

“我沒問題,”哈撒韋堅持說,“只是等了太久,太興奮了。”他呼吸困難,嘴唇也開始發(fā)青,“你們想想,我為了能有今天,一直茍延殘喘。現(xiàn)在你們來了,要帶我回地球了,我很開心。就算立刻倒下,我也甘愿。”

醫(yī)生放下聽診器,遞給他一顆黃色的藥丸:“拿著,你得好好休息。”

“醫(yī)生,讓我坐一會兒。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再次聽到朋友的聲音真讓人興奮。”

“藥丸起作用了么?”

“沒問題。咱們走吧。”

他們一齊朝山上走去。

“愛麗絲,看看誰來了?”

哈撒韋皺了皺眉,探頭朝屋里看了看,“愛麗絲,你聽見沒有?”

他的妻子露面了。不一會兒,兩個身材高挑,舉止端莊的女兒,還有個子高高的兒子,都出來了。

“愛麗絲,你還記得懷爾德船長吧?”

她猶豫地看著哈撒韋,像在等待指示似的,接著微微一笑:“當(dāng)然記得,懷爾德船長!”

“我記得我們曾共進(jìn)晚餐,就在我動身前往木星的前夜,哈撒韋太太。”

她熱情地與他握手,“這是我的女兒,瑪格萊特和蘇珊,還有我的兒子約翰。你們都記得船長,對嗎?”

一雙雙手逐一相握,不時傳來笑聲和說話聲。

懷爾德船長抽了抽鼻子:“這不是姜餅的香味嗎?”

“來點兒如何?”

每個人都行動起來,折疊桌支起來了,熱騰騰的食物端上來了,骨瓷餐盤、精細(xì)的亞麻餐巾,還有上好的銀餐具。懷爾德船長站在那里,仔細(xì)打量哈撒韋太太,還有她的孩子們。他們時不時從他身邊走過,他仔細(xì)地看著他們沒有一絲皺紋的臉,留意他們的表情,還有他們年輕而靈活的雙手的每個動作。最后,他坐上約翰給他搬來的椅子,問:“約翰,你多大了?”

“二十三歲。”約翰回答。

懷爾德停下手中的銀刀叉,臉色變了。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人,悄悄對他說:“船長,不對呀。”

約翰忙著搬來更多的椅子。

“什么意思?威廉森。”

“船長,我和約翰·哈撒韋是同學(xué),二十年前我們一起上學(xué)。現(xiàn)在他說他只有二十三歲,而且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三歲,這不可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這是怎么回事兒?船長。”

“不知道。”

“但是您的臉色變了,船長。”

“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那兩個女兒也是,二十年前我見過她們,和今天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連一條皺紋都沒有。威廉森,我要你幫我辦件事兒,你得跑一趟——我告訴你去哪里,找什么。早餐快完的時候你就溜出去,那個地方不遠(yuǎn),只需要十分鐘,火箭著陸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地方了。”

“嘿,你們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什么呢?”哈撒韋太太笑著說,一邊輕巧地給他們加了點湯,“現(xiàn)在該露出笑臉,旅途結(jié)束了,你們聚在一起了,要像回了自己家一樣。”

“是啊,”懷爾德船長大笑著說,“您看上去很年輕,容光煥發(fā),哈撒韋太太。”

“你們男人當(dāng)然這么說啦。”

直到她轉(zhuǎn)身離開,他一直盯著她,她的臉細(xì)嫩柔潤,如蘋果一般甜美光滑,沒有一絲皺紋。她聽著每一個笑話,不時發(fā)出悅耳的笑聲;她利落地拌著沙拉,一點也不氣喘。她那體型瘦削的兒子和身材曼妙的女兒們都顯得格外聰慧,講述著他們漫長歲月里那些不為人知的生活趣事。哈撒韋在一旁附和著他們的話,不時作點補充,看得出,他為他們而自豪。

威廉森溜了出去,朝山下走去。

“他要去哪兒?”哈撒韋問。

“檢查火箭。”懷爾德說,“可是就像我說的,哈撒韋,木星上什么也沒有,對人類一點用處都沒有。土星和冥王星也一樣……”懷爾德維持著對話,但根本沒注意自己在說什么,他的心思都放在威廉森下山查看的結(jié)果上。

“謝謝。”當(dāng)瑪格萊特·哈撒韋為他斟滿飲料的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摸了一下女孩的胳膊,她沒有介意,她的肌膚溫暖柔軟。

哈撒韋坐在他對面,幾次停下話頭,按住胸口,極力忍住不露出痛苦的表情,轉(zhuǎn)而繼續(xù)傾聽大家的談話,還不時關(guān)切地看看懷爾德,發(fā)現(xiàn)他幾乎沒怎么碰姜餅。

威廉森回來了,坐下來繼續(xù)用餐。船長瞅機會小聲問道:“怎樣?”

“找到了,長官。”

“然后呢?”

威廉森臉色蒼白,他看著眼前談笑風(fēng)生的人們,兩個女兒的笑容有些羞澀,那兒子正在講笑話。他輕輕地說:“我去了墓地。”

“那兒有四個十字架?”

“是的,長官,上面還有名字。我抄下來了。”他摸出一張紙條,悄聲念出四個名字:“愛麗絲、瑪格萊特、蘇珊和約翰,都姓哈撒韋,死于無名病毒,2007年7月。”

懷爾德閉上眼睛:“辛苦了,威廉森。”

“那是十九年以前啊,長官。”威廉森的手在發(fā)抖。

“是的。”

“那么這些人是誰?”

“我不知道。”

“咱們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訴其他人?”

“等等再說,繼續(xù)用餐,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現(xiàn)在可什么也吃不下去,長官。”

早餐以火箭上帶來的酒結(jié)束,哈撒韋站起來:“我敬諸位一杯,老友重逢真是人生至樂。也敬我的妻子和孩子們,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活到今天。靠著他們的陪伴、關(guān)心和照顧,我才堅持了下來,等到了你們的到來。”

他把酒杯對著家人,他們都顯得有點不自然,在其他人飲酒的時候,他們垂下目光。

哈撒韋喝干了自己的酒,突然,他撲向桌子,隨即滑到,但是沒有發(fā)出聲音。幾個人小心地扶著他躺下,醫(yī)生彎下腰在他胸口聽,懷爾德碰了碰醫(yī)生的肩膀,醫(yī)生抬起眼睛,搖了搖頭。

懷爾德跪了下去,握住老人的手。

“懷爾德?”哈撒韋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攪了這早餐。”

“哪兒的話。”

“代我向愛麗絲和孩子們道別。”

“等等,我讓他們和你說話。”

“不,不,別讓他們,”哈撒韋喘著氣說,“他們不會理解,我也不想他們理解,別讓他們來。”

于是懷爾德什么也沒有做。

哈撒韋死了。

懷爾德等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從圍在哈撒韋周圍的驚慌的隊員中走了出去,找到了愛麗絲·哈撒韋,直視著她的臉,“您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嗎?”

“關(guān)于我丈夫?”

“他剛剛……去世了,他的心臟……”懷爾德說,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

“我很遺憾。”她說。

“您真的明白嗎?”

“他不讓我們難過。他早就說過,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不想讓我們哭泣,他沒有教會我們?nèi)绾慰奁K蛔屛覀冎溃f,一個人所能經(jīng)歷的最悲慘的遭遇,無非是真正懂得了孤獨和悲傷的滋味,卻還能為之哭泣。所以我們不懂得哭泣是什么,也不懂得悲傷是怎樣的感覺。”

懷爾德低下頭,目光掠過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修剪整齊的指甲和白皙纖細(xì)的手腕,然后,他又看著她光潔優(yōu)美的脖頸和聰慧的雙眼,最后說:“哈撒韋先生在您和您的孩子們身上,展現(xiàn)出了非凡的才能。”

“如果能親耳聽見您這樣說,他會很開心。他真的為我們而驕傲。到后來,他甚至忘記了是他制造了我們。他愛我們,把我們當(dāng)做真正的妻子和孩子,而且,可以說,我們確實是。”

“你們給了他極大的慰藉。”

“是的,這些年來,我們從未分開。他喜歡聊天,喜歡這棟石頭屋子和爐子里的火焰。我們本來可以住在城里,正常的房子里,但他更喜歡這里。我們隨他的喜好,既可以享受愜意的田園生活,又能夠感受到現(xiàn)代生活的樂趣。他告訴我們他的實驗室,還有他做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他在山下那死去的城市里接通了電源、架設(shè)了音響,一按電鈕,全城燈火通明、喧嘩熱鬧,好像有一萬人住在那里,有飛機掠過,有汽車按響喇叭,也有人們交談和歡笑。這時,他會坐下來,點一支雪茄,和我們聊天。我們不僅聽得見城里的聲響,偶爾還有電話鈴響起,事先錄制好的聲音,問他一些料理方面的問題,他會耐心地解答。有了這一切,有了這樣的電話,山下城市里的喧嘩,還有我們的陪伴和雪茄的慰藉,他說他很快活。只有一件事他無法讓我們做到,”她說,“那就是衰老。他一天天老了,而我們卻永遠(yuǎn)是這個樣子。但我猜他并不十分介意,或許他就喜歡我們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

“我們將會把他埋葬到墓地里,和那四個十字架的墳?zāi)乖谝黄穑麜矚g的。”她輕輕把手放在船長的手上,“我肯定他會的。”

船長下達(dá)了一系列命令,哈撒韋的家人們跟著小小的送葬的隊伍一起下了山。兩個人抬著擔(dān)架,上面躺著哈撒韋的遺體,蒙著白布。人們從石頭小屋和儲藏間經(jīng)過,多年前正是在這里,哈撒韋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懷爾德站在他的工作室門前,想著他帶著妻子來到另一個星球,還有三個孩子。妻子和孩子們?nèi)ナ篮螅涣粝滤粋€人,以及永不止息的冰冷的風(fēng),和無邊的寂靜。他會怎么做呢?他把妻子和孩子們埋進(jìn)墓地,豎起十字架,然后回到工作室,用他靈巧的雙手,絕頂?shù)穆斆骱蜕钌畹乃寄钆c回憶,重新一點一點做出自己的家人。山下有一整座殖民城市為他提供了所有的材料。一個孤獨的,聰明絕頂?shù)娜耍梢宰龅饺魏问虑椤?/p>

地上的沙土讓腳步聲變得模糊,當(dāng)船長來到墓地時,墓已挖好。

——————————————————————————————

傍晚時分,他們回到火箭那里。

威廉森看著石頭小屋的方向:“他們怎么辦呢?”

“不知道。”船長說。

“您準(zhǔn)備把他們關(guān)掉嗎?”

“關(guān)掉?我從沒這么想過。”

“您不準(zhǔn)備讓他們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不,我不能。”

“難道您準(zhǔn)備就把他們留在這里?像現(xiàn)在這樣?”

船長遞給威廉森一支槍:“如果你能做到……”

五分鐘后,威廉森從小屋跑了回來,滿臉汗水:“給您,把槍拿走。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guī)е鴺屵M(jìn)了屋,一個女兒對我微笑,其他人也很和善,那個妻子還遞給我一杯茶。天哪,我做不到,我不能謀殺……”

懷爾德點點頭,說:“不會再有這樣的杰作了,他們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一直像這樣活下去,十年、五十年,甚至兩百年。是的,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有……也有,活下去的權(quán)利。”他熄滅煙斗,“好了,進(jìn)飛船吧,我們起飛了。這座城市已經(jīng)毀滅了,再沒有價值了。”

天已經(jīng)很晚了,寒風(fēng)四起,人們都進(jìn)了火箭,船長卻還在猶豫。威廉森說:“難道您還要回去向他們說聲再見嗎?”

船長冷靜地說:“不關(guān)你的事。”

他冒著寒風(fēng)大步朝小屋走去,火箭上的人們看見他的身影,在小屋前流連,還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船長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船長跑了回來。

——————————

夜里的寒風(fēng)吹過干涸的大海和火星墓地,吹過四個老舊的十字架和一個新一些的。那低矮的石頭小屋里透出溫暖的火光,外面寒風(fēng)呼嘯、沙塵飛揚、星星在冷冷地閃爍,石屋里的四個身影——一個女人,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圍坐在爐火邊,聊天、歡笑。

夜復(fù)一夜,年復(fù)一年,那個女人會走出屋外,舉起雙手搭在眼前,久久地望著天空,凝視著遙遠(yuǎn)的地球模糊的綠色微光;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遙望那綠色的星球,但她夜夜如此。

然后,她會回到屋里,往爐火中添一根木柴。屋外,寒風(fēng)四起,干涸的海底依舊一片死寂。

——————————————————

讀后——

這是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編年史》里,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

《火星編年史》是一本奇妙的書。我本打算收集完我心愛的短篇故事之后,再給長篇幻想故事另結(jié)一輯,但《火星編年史》似乎不在此類,它是一串小故事的集合,大部分能夠獨立成篇,串在一起又是一個完整的故事——類似的還有厄休拉·勒奎恩的《變化的位面》,也許還包括喬治·啊啊·馬丁的《圖夫航行記》。

但這并不是這本書最顯著的特點,《火星編年史》最顯著的特點是——我覺得——美和悲哀。

說它是我看過的最美的科幻小說集也不為過。

“……今夜,空氣中有一股時光的味道……像塵土、像時鐘,又像人群……再想想時光的聲音,你會想到流過幽暗洞穴的水滴、大聲的吶喊、塵土落在空盒蓋上的輕響,還有雨水的聲音……時光看起來是什么樣子呢?它看起來像雪花悄無聲息地飄進(jìn)一間幽暗的屋子,像老式影院里播放的默片、像一千億張臉如新年氣球般墜落、墜落,直至虛無……這就是時光的味道、樣子和聲音,而今夜,今夜你幾乎可以直接碰觸到時光了……”

這樣的句子,難道不值得我們停下來,合上書,閉上眼睛,讓它在心底多停留一會兒。

在我看來,雷·布拉德伯里是真正模糊了科幻文學(xué)界限的作者,因為他終其一生、全部創(chuàng)作,其實一直在表現(xiàn)的,是一個一點也不科幻的主題——是的,這個主題和科幻沒有一點關(guān)系,絕對不應(yīng)該成為科幻作者唯一的主題——但是,那是人類所有的創(chuàng)作,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恐懼與憧憬,最本源的東西:寂寞。

我們讀過的每一段文字、寫下的每一個故事,記住的每一部作品,做過的每一個夢,珍惜的每一份感情,究其本質(zhì),都是人類與無邊的寂寞永無止盡的對抗。但是,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揭開這面紗,用“科幻小說”這種形式,如此直接地、不留余地地,直面寂寞。

所以布拉德伯里的作品是不能多看的,薄薄的一本《火星編年史》,如此美麗迷離,想象恣肆,但是我從來不能一口氣讀完。

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我相信,一旦你讀到,就再也不能忘記。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