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梁勁
? 注：現(xiàn)代人閱讀古文有兩大障礙，一是讀音，二是詞義。此兩者，常令人望而生畏、敬而遠(yuǎn)之。嵇康《琴賦》為琴史重要文獻(xiàn)，網(wǎng)上流傳各種嵇康《琴賦》文本，往往注音、釋義不全，且錯漏較多。為此特根據(jù)唐健垣所編《琴府》收錄的《琴賦》影印本，對生僻字、詞加以注音、簡單釋義，不求旁征博引、深入淺出，但求點到為止、琴友們據(jù)此能大致領(lǐng)略《琴賦》的文采與思想。本人水平有限，文中注釋難免有不當(dāng)之處，敬請指正！
? ?余少好音聲，長而翫（wán，習(xí)也）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無倦。可以導(dǎo)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是故復(fù)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fēng)流，莫不相襲。稱其才干，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dá)禮樂之情也。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故綴敘所懷，以為之賦。其辭曰：
? 惟椅梧（椅樹和梧桐）之所生兮，託峻岳之崇岡。披（開）重壤（厚地）以誕載（出生）兮，參辰極（北斗）而高驤（xiāng騰飛）。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盛美的光華）。郁（草木叢生）紛紜（多盛）以獨茂兮，飛英蕤（蕤：草木開花貌）于昊蒼（蒼天）。夕納（納：藏）景于虞淵（古代神話傳說中日落之處）兮，旦晞干（晞：曬干；干：樹干）于九陽（天地的邊沿）。經(jīng)千載以待價兮，寂（寂然）神跱（神跱：神靈所樹立，跱zhì）而永康。且其山川形勢，則盤紆（紆回曲折）隱深（幽深），崔嵬（高聳，嵬wéi）岑嵒（嵒，yán，巖的異體字。岑嵒，山勢險峻貌）。互嶺巉（chán）巖，岞崿（zuò è）嶇崟（yín，以上皆山石險峻之意）。丹崖崄巇（xiǎn xī，險峻崎嶇），青壁萬尋。若乃重巇增起，偃蹇（yǎn jiǎn，高聳）云覆。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隆崇、巍巍，皆指高大；秀，出也）。蒸靈液以播云，據(jù)神淵而吐溜（涌出水流）。爾乃顛波奔突，狂赴爭流。觸巖抵隈（wēi，山水等彎曲的地方），郁怒（氣勢盛積）彪休（水勢壯闊）。洶涌騰薄（上下起伏），奮沫揚(yáng)濤。瀄汩（zhì gǔ，水流激蕩貌）澎湃，蜿蟺（wān dàn，屈曲盤旋貌）相糾。放肆大川，濟(jì)乎中州。安回徐邁，寂爾長浮。澹（dàn，水波紆緩）乎洋洋，縈抱（環(huán)抱）山丘。詳觀其區(qū)土（土地）之所產(chǎn)毓（yù，同“育”），奧宇（奧，藏也；宇，居也）之所寶殖。珍怪瑯玕（láng gān），瑤瑾（瑯玕瑤瑾皆美玉）翕赩（光色盛貌。赩 xì）。叢集累積，奐衍（滿布）于其側(cè)。若乃春蘭被其東，沙棠殖其西，涓子（齊人，好餌術(shù)，著有《琴心》三篇）宅其陽，玉醴（甘泉）涌其前，玄云（濃云）蔭其上，翔鸞集其巔，清露潤其膚，惠風(fēng)流其間。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閑。夫所以經(jīng)營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麗，而足思愿（思愿：愿意，想望）愛樂（yào，喜好）矣。于是遁世之士，榮期（春秋隱士榮啟期，有榮期三樂之典故）綺季（漢初隱士，“商山四皓”之一）之儔（chóu，同輩），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傳說中的玉樹），陟（zhì，登高）峻崿（高峻的山崖），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遠(yuǎn)望），邈若凌飛。邪睨（nì，斜視）昆侖，俯闞（kàn，同“瞰”）海湄。指蒼梧之迢遞（遙遠(yuǎn)），臨迴江之威夷（陵夷，衰頹）。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典出許由，其不受堯之禪讓，隱居箕山）之余輝。羨斯岳之弘敞（高大寬敞），心慷慨以忘歸。情舒放而遠(yuǎn)覽，接軒轅之遺音。慕老童（神話人物，居騩山，其音常如鐘磬，其下多積蛇）于騩（guī）隅，欽泰容（黃帝樂師）之高吟。顧茲梧而興慮，思假物以託心。乃斫孫枝（樹干上長出的新枝），準(zhǔn)量（計量）所任，至人（莊子曰：不離于真謂之至人）攄思（運(yùn)思，攄shū），制為雅琴。乃使離子（離婁，黃帝時人，能視百里之外見秋毫之末）督墨（督，校正；墨：木工用的繩墨），匠石（古代名“石”的巧匠）奮斤（斤，斧頭），夔襄（夔與師襄并稱。夔，舜時樂官；師襄，春秋魯樂官）薦法（傳授方法），般倕［巧匠魯班(公輸般 )與舜臣倕之并稱，倕chuí］騁神（施展神奇的技巧），鎪會（鎪鏤其縫會也，鎪sōu）裛廁（裛yì，纏繞；廁，同“側(cè)”），朗密調(diào)均。華繪雕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犀角、象牙），藉以翠綠（翠和綠兩種顏色）。弦以園客（傳說中的仙人，與神女一同，用神蛾之籽養(yǎng)蠶，喂五色草，蠶繭大如酒壇）之絲，徽以鐘山（北陸無日之地，出美玉）之玉。爰（yuán，于是）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揮手，鐘期聽聲。華容灼爚（鮮明貌；光彩貌。爚，yuè），發(fā)采揚(yáng)明，何其麗也。伶?zhèn)悾▊鳛辄S帝時之樂師。帝曾命其制律）比律，田連（古代著名琴師）操張。進(jìn)御（進(jìn)呈）君子，新聲憀亮（聲音清澈，憀liáo），何其偉也。及其初調(diào)，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參發(fā)并起，上下累應(yīng)。踸踔（chěn chuō，與眾不同）磥硌（lěi gè，壯大），美聲將興。固以和昶（即和暢，昶 chǎng），而足耽（沉迷）矣。爾乃理正聲，奏妙曲，揚(yáng)《白雪》，發(fā)《清角》。紛淋浪（聲音連續(xù)不絕）以流離（淋漓），奐淫衍（連綿不絕）而優(yōu)渥（優(yōu)美渾厚）。粲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相繼）。沛（迅疾）騰遌（眾音會聚，遌è）而競?cè)ぃ猓ň酆希╉|燁（wěi yè，光明美盛）而繁縟（繁密多彩）。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郁兮峨峨。怫忄胃（ wèi）煩冤（聲音蘊(yùn)積不安），紆余（迂回曲折）婆娑（盤旋舞動）。陵縱（聲音高揚(yáng)）播逸，霍濩（水流聲，濩huò）紛葩（盛多）。檢容（斂容）授節(jié)，應(yīng)變合度。競名擅業(yè)，安軌徐步。洋洋習(xí)習(xí)，聲烈遐布。含顯媚（鮮明美好）以送終，流余響于泰素（古代指構(gòu)成宇宙的原始物質(zhì)）。若乃高軒飛觀（高聳的宮闕），廣廈閑房，冬夜肅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衣服相擦聲，一說色彩鮮明），纓徽（婦女所佩的香囊）流芳。于是器冷弦調(diào)，心閑（熟習(xí)）手敏。觸批（反手擊弦）如志，唯意所擬。初涉《淥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堯》，終詠《微子》。寬明弘潤，優(yōu)游躇跱（徘徊不前，引申為聲音婉轉(zhuǎn)）。拊弦安歌，新聲代起。歌曰：“凌扶搖（急劇盤旋而上的暴風(fēng)）兮憩瀛洲（東海仙山），要列子（列御寇，道家代表人物）兮為好仇（同伴）。餐沆瀣（露水，舊謂仙人所飲）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至）天游。齊萬物（萬物平等無差別，出自《莊子》）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纏綿）。于是曲引（樂曲）向闌（將盡），眾音將歇，改韻易調(diào)，奇弄乃發(fā)。揚(yáng)和顏，攘皓腕。飛纖指以馳騖（奔騰），紛［澀(三點水改為單人，讀作“誓”) ］譶（tà）（指聲音繁多）以流漫（迷漫）。或徘徊顧慕（眷念愛慕），擁郁（抑郁）抑按，盤桓毓養(yǎng)（育養(yǎng)），從容秘翫。闥爾（快速，闥，tà）奮逸（騰起），風(fēng)駭云亂。牢落（寥落）凌厲（意氣昂揚(yáng)），布濩（布散，濩hù）半散。豐融(盛美)披離(分散)，斐韡奐爛（前兩詞皆指鮮明，韡 wěi）。英聲發(fā)越，采采粲粲（英美）。或間聲錯糅（róu，混雜），狀若詭赴（其狀詭詐而相赴）。雙美并進(jìn)，駢（pián，并）馳翼驅(qū)（翼，迅疾；隨后曰驅(qū)）。初若將乖（背離），后卒同趣（趨向）。或曲而不屈，或直而不倨（傲慢）。或相凌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殊，絕）。時劫掎（琴音飛揚(yáng)高昂，掎 jǐ）以慷慨，或怨姐（jiǎ，嬌也）而躊躇。忽飄搖以輕邁，乍留聯(lián)而扶疏（飄散）。或參譚（相隨）繁促，復(fù)疊攢仄（zǎn zè，聚集）。縱橫絡(luò)繹，奔遁相逼。拊嗟（fǔ jiē，拍手嗟嘆）累贊，間不容息。環(huán)艷奇?zhèn)ィ瑲棽豢勺R。若乃閑舒都雅（美好閑雅），洪纖有宜，清和條昶，案衍（曲調(diào)不平）陸離（參差錯綜）。穆（溫和）溫柔以怡懌（愉悅，懌yì），婉（美好）順敘而委蛇（wēi yí，委曲自得）。或乘險投會，邀隙趨危（會，節(jié)會。以上含義不清）。嚶（鳥聲）若離鵾（古代指像鶴的一種鳥）鳴清池，翼若浮鴻翔層崖。紛文斐尾（此四字形容鳥之紋彩），慊（qiàn）縿（shān）離纚（lǐ）（此四字形容鳥之羽毛）。微風(fēng)余音，靡靡（順風(fēng)貌）猗猗（眾盛貌）。或摟批擽（lì）捋（皆手撫弦之貌），縹繚潎洌（水流輕疾貌，潎piē）。輕行浮彈，明婳（huà，靜好）（目祭）（qì，察）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綿飄邈，微音迅逝。遠(yuǎn)而聽之，若鸞鳳和鳴戲云中。迫（近）而察之，若眾葩敷榮（開花）曜春風(fēng)。既豐贍（豐足）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終。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tài)之無窮。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遨以嬉。涉蘭圃，登重基（指山，山者地之基），背長林（高大的樹林），翳（yì羽毛做的華蓋，此處可能用作動詞）華芝（華蓋），臨清流，賦新詩。嘉魚龍之逸豫（安樂），樂百卉之榮滋（茂盛生長）。理重華（即“舜”）之遺操，慨遠(yuǎn)慕而常思。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肴（佳肴）兼御，旨酒（美酒）清醇。進(jìn)南荊（指“荊艷”，楚地歌舞），發(fā)西秦（指秦地歌舞），紹《陵陽》，度《巴人》。變用雜而并起，竦眾聽而駭神。料殊功而比操，豈笙籥（yuè）而能倫。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鵾雞》《游弦》。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流暢清楚）窈窕，懲（停止）躁雪（滌蕩）煩。下逮謠俗，蔡氏五曲（指蔡邕創(chuàng)制的《游春》《淥水》《坐愁》《秋思》《幽居》），王昭（指《昭君怨》）楚妃（疑為《楚妃嘆》），千里別鶴（《別鶴操》）。猶有一切，承間（趁機(jī)）簉乏（臨時充數(shù)，簉zào），亦有可觀者焉。然非夫曠遠(yuǎn)者，不能與之嬉游。非夫淵靜（性情沉靜恬淡）者，不能與之閑止（閑處）。非夫放達(dá)（不拘禮法）者，不能與之無隙（沒有隔閡）。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若論其體勢（指琴的形制結(jié)構(gòu)），詳其風(fēng)聲（指琴聲傳遞的信息），器和故響逸，張急（指弦緊）故聲清，間遼（弦間遼遠(yuǎn)）故音庳（bēi卑下，指琴聲低沉），弦長故徽鳴。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蕩心志，而發(fā)洩幽情矣。是故懷戚者聞之，則莫不憯懍（cǎn lǐn憂懼）慘淒，愀愴（悲傷，愀qiǎo）傷心，含哀懊咿（古漢語讀音yù yī，悲傷），不能自禁。其康樂者聞之，則欨愉歡釋，抃舞（拍手而舞，抃biàn）踴溢（騰躍），留連瀾漫（痛快），嗢噱（wàjué，歡笑不止）終日。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yǎng)悅悆（yù，喜悅），淑穆（美好和穆）玄真（淳樸天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顏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辯給（惠施博學(xué)善辯），萬石（指石奮，號萬石君，訥言慎行）以之訥慎。其余觸類而長，其余觸類而長，所致非一，同歸殊途。或文或質(zhì)，總中和以統(tǒng)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動物，蓋亦弘矣。于時也，金石寢（停止）聲，匏竹屏氣。王豹（古時十二音神之一）輟謳（謳，歌也），狄牙（即易牙，春秋時人，長于烹調(diào)）喪味。天吳（水神，人面虎身）踴躍于重淵，王喬（下洞八仙之一）披云而下墜。舞鸑鷟（yuè zhuó 古書中的水鳥）于庭階，游女（漢水女神）飄焉而來萃（來集）。感天地以致和，況蚑行（蟲行貌，蚑qí）之眾類。嘉斯器之懿茂（美好），詠茲文以自慰。永服御（使用）而不厭，信古今之所貴。亂曰（文末總結(jié)全文的結(jié)束語曰“亂”）：“愔愔（yīn yīn，和悅安舒貌）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yuǎn)，邈難極兮。良質(zhì)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音響和諧），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惟至人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