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碎片

一.

“你娃才多大?去回家找你娘去,想干八路長大了再說。”

“俺娘死了”

“那找你爹”

“俺爹也死了”

“……”

“叔……俺爹娘都叫鬼子殺了,收了俺吧,求你了。”

孩子嘴一咧哭開了,一頭跪倒,撒點子似的磕著頭。李東原心軟了。嘆口氣,拉起孩子問“那你叫個啥名?”

“張黑伢”

孩子一看有戲,馬上不哭了,三兩下抹干凈眼淚,賊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李東原說:“叔,你肯收俺了?”

李東原沒搭茬,一嗓門子喊來了司務長。

“煎餅鍋,這娃先跟著你,學學咱部隊上的規矩。”

一面對黑伢說:“咱八路能打勝仗,全靠規矩硬。去跟郭司務長好好學學。你要記住,是老子收的你,你干不好,丟的可是老子的人!”

看著倆人出了屋,李東原往炕上一栽,斜愣眼看看窗外的日頭,嘟噥著:“這指導員咋還沒到啊……”

郭丙建今天氣不順。連長李東原又當著新兵蛋子的面喊自己的外號了。搞得這半樁娃子一看到自己就賊兮兮的笑,真恨不得上去甩他倆耳光!不過想想,好歹自己也是有兵使喚的人了,于是一吃過午飯,他就指示張黑伢同志刷鍋洗碗收拾廚房。等拾掇完了,郭長官又想起屋里衛生還沒打掃,這自然也是小張同志的革命工作。至于郭長官,則理所當然地靠坐在墻根下,抽著旱煙,笑瞇瞇地對小同志的工作進行著指導。

太陽快落山時候,一個方臉高個的漢子來到小院。老郭忙站起來,跟著他進了偏屋。來人進了屋也不吭氣,大喇喇地往炕上一栽歪,伸手抄起桌上的茶壺晃晃,沖老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老郭知道,能進來這院子的,都是八路軍山東縱隊的自己人。村里村外明哨暗哨有六道,不是自己人別說院子,村子也進不來。但這家伙看著不過二十出頭,咋見了自己這老兵這么沒禮貌?估計是兄弟部隊的通信員,也他娘新兵蛋子一個!

“同志,吃飯沒?”老郭親切地問,一面接過那人手里的茶壺。

“沒。走了一晌午,快給口涼水。”方臉漢子仍是笑著,用力地呼扇著被汗水濕透的前襟。

聽對方一口萊蕪口音,老郭更確定他就是新招的兵,“通信員”這身份更坐實了八九分。他舀上一壺冰涼的井水,一面吩咐黑伢:“快把剩的餑餑和咸菜給屋里同志端上去”。

“通信員”牛飲下一整壺涼水,見黑伢進屋,便問:“咦?小同志,你多大?”

“十四”黑伢忽閃著眼睛,大聲應著。

“你能有十四?我看也就十一二吧。”“通信員”一邊接過碗碟,一邊笑呵呵地說。

“十一二咋了,十一二俺也照樣干八路打鬼子,誰草雞(山東方言“慫”的意思)誰是個毬!”黑伢不服氣地嚷。

“呵呵,小鬼脾氣不小,行!”“通信員”咬著餑餑又問:“為啥干八路?”

“俺爹娘都被鬼子殺了,老幺叔被鬼子搶走了。”黑伢頓了頓,似乎鼓足了力氣說:“我要給爹娘報仇,還要把老幺叔救回來!”

“通信員”同情地看著黑伢,正要說話,卻聽見院外一陣馬蹄聲響。

“都誰來過?”李東原邊下馬邊問。

“剛來個人,像個通信員”

“通信員?團部還是那個連上的?”

“沒問呢,我光顧著給他整吃整喝了。”老郭接過韁繩,一面牽馬進欄,一面答:“他一身大汗,累壞了,我就趕緊給他整口水,弄口飯……”一回頭卻見李東原已經進了偏屋。老郭自失地一笑,拴好馬緊忙也跟了過去。

“呂墨唐!”李東原看見“通信員”后興奮地兩眼冒光:“好你個呂墨唐,到老子的地頭打秋風來了!”

“二桿子,你這破地方還有秋風打啊?”呂墨唐笑道:“糠餑餑咸菜疙瘩,還好意思把自己當地主老財?”

“那你來我這兒是……?”

聽李東原這么問,呂墨唐站起來,斂去笑容,說道:“受縱隊指示,命令我到三連做指導員。”

抗戰時期,山東縱隊的基層干部任命就是這么簡單,有時候甚至連委任狀都沒有。因為鬼子偽軍封鎖盤查的很嚴,稍有不慎就會造成莫大的損失。在這硝煙遍地的年代,同志間的信任更顯得格外閃光。

李東原“啪”地打了個立正,敬禮,扯著嗓子吼:“三連連長李東原,代表三連全體,歡迎指導員同志!”

呂墨唐也立正敬禮,大聲說道:“老李,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咱們共同努力把三連帶好!”

老郭更是格外興奮。因為呂墨唐也干過司務長,再看看現在,人家已經是指導員了,可以說呂墨唐是司務長的成長模范,是所有司務長的偶像!現在偶像就在眼前,他激動的搓著手說:“哎呀你看看,你咋不早說,我也好給你攤個雞蛋啊!”

“哈哈,算啦。”呂墨唐爽朗地笑著說:“有口餑餑吃就很好啦,雞蛋啥的,還是留給傷員吃。”

看著激動的老郭和興奮的李東原,亮明身份的呂墨唐抄起一個餑餑嚼著,一面揮揮手說:“你們快去忙,我先把肚子填飽。”

李東原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問道:“你的馬和行李呢?”

“上峪村偽軍設立個卡子,我不扔了馬和行李,估計過不來。”呂墨唐笑笑,說:“沒啥,就幾件衣服,槍我埋了,他們要覺得馬是八路就抓吧,看能不能審出八路窩在哪兒,哈哈。”

李東原和老郭都被逗的大笑,只有一旁的黑伢臉卻沉下來。

“馬咋能不要……”黑伢問。

“嗐,那節骨眼,還能顧得上馬?”呂墨唐親切地看著黑伢答道。

“去去去去,毛孩子瞎起什么哄?”李東原不耐煩地嚷:“你倆出去,別在這礙手礙腳。”

老郭一看連長怒了,忙拽著黑伢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聽李東原嘟噥“連個娃子都帶不明白,這煎餅鍋。”不由得照著黑伢的后腦勺拍一巴掌,罵道:“就你話多!”

“二桿子,其實我也不算空手來。”呂墨唐一邊啃著餑餑,一邊說道:“我還給咱三連帶來一份厚禮。”

“你他娘的行李都沒了,還有啥禮能拿得出手哇?”李東原笑問。

“五號,萊城的補給車隊,走魏莊北邊的道……”呂墨唐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魏莊,正是三連駐地所在。聽呂墨唐的意思,就是要在這里劫了這批補給。

在山東話里,“二桿子”就是形容人性子猛、愣。李東原就是這么一個人,一聽有仗打,就如同打了雞血。解放戰爭時期,已經任華野團參謀長的李東原居然在戰斗打響后帶著頭沖鋒。其生猛的個性可見一斑。這樣的個性固然能極大地鼓舞士氣,但作為高級指揮官,每次戰斗沖鋒在前,把自己置于極危險的境地,卻是非常不該的——萬一犧牲了,誰來指揮部隊?因為這套脾性,李東原沒少挨華野首長的批評。也正因為這套脾性,“二桿子”的字號和他率領的部隊,在華野那可是響當當。但這,都是后話了。

一聽有仗打,二桿子激動的兩眼放光。“騰”地站起來,來回踱著步、搓著手說:“好你個呂墨唐,這份禮真他娘夠味!”

“連里現在是什么情況,戰斗人員有多少?重傷號和彩號(輕傷員)都有多少?武器裝備情況咋樣?咱得掌握掌握家底啊。”呂墨唐不疾不徐地問。

李東原詳詳細細地匯報了三連的情況。可參戰人員,連馬夫司務長都算上,也就70多號人,大半還都是新兵。傷員二十多人,不隨連部駐扎,而是分散到附近的村落。三八大蓋全連只有四支,三十三條漢陽造(漢陽兵工廠仿制德國88式步槍)……

呂墨唐聽他說完,眉毛越擰越緊。長嘆一聲說道:“咱這家底……可有點薄。”

有點薄,是正常的。在鬼子上一次掃蕩中,三連擔任“牽牛”任務,幾乎吸引了鬼子的全部注意后,又成功地“消失”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成功地掩護了團部。任務是圓滿完成了,但幾仗下來,三連不光戰士犧牲不少,連指導員都犧牲了。能有現在這點家底,已經相當不錯了。

李東原臉上可有點掛不住,這種張飛型的猛將,最怕別人擠兌自己部隊戰斗力不行。忙解釋道:“前陣子掃蕩,咱連損失不小……”想想又說:“這趟大禮咱要是收了,家底……也就厚了……”

“問題是,這次運輸的貨物應該只有罐頭、香煙,被服之類的,應該沒有武器彈藥。”

“……”

“除非……”

“哎呀老伙計,你就別兜圈子啦!”李東原一拳砸到炕桌上:“你就說,這一票咱能不能干!?”

呂墨唐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聲“報告”。聽聲音,是司務長老郭。

“去去去去!”正嘮到緊要關頭的李東原不耐煩地大嚷:“天大的事一會兒說,沒看見老子正和指導員開會嗎!?”

呂墨唐卻吼著應了一嗓子“進來!”

郭丙建一進屋,就看到一臉怒氣的連長和今天下午才到任的,強忍著笑的指導員。

“來來老郭,說你的事”指導員親切地問。

司務長怯怯地看了連長一眼,后者喘著粗氣,壓根不看他,像極了沒處撒火的叫驢。

老郭要匯報的,是黑伢的事。準確的說,是一匹叫“老幺叔”的馬。

黑伢家里祖傳的手藝,是相馬。約莫在五年前,黑伢的爺爺抱回來一只小馬駒,說是傳說中的龍馬。對這匹馬,老爺子那叫一個稀罕,竟拿這馬當成兒子養,總說自己是“老來得子”。既不用拉車更不讓干活,從這馬兩歲半開始,每天都要騎出去遛。那馬也真長臉,給喂啥料都上膘不說,速度、耐力樣樣拔尖,走起來竟比別的馬跑著還快。一年前老爺子過世,囑咐黑伢他爹務必要好好對待這馬,不駝物不上轅(拉車)。但這匹寶馬,也成了他張家的禍根。在不久前萊蕪境內的鬼子掃蕩時,黑伢爹娘都被鬼子殺害,就因為鬼子搶了這匹馬。

李東原耐著性子聽老郭東一句西一句的講完,沒好氣地問:“絮絮叨叨一腔子話,啥意思?”

老郭膽戰心驚地看看李東原,吞吞吐吐地說“我琢磨……咱指導員的馬不是丟在道上了?這馬可是好馬,可以給……”

“給個屁!”李東原怒沖沖攔過話:“這馬就是在萊城,一個小隊六十來號鬼子還他娘有輕機槍,你他娘的敢去偷?”

“我……”

“哎哎!”呂墨唐岔話說:“你個二桿子,人家是好心,你咋這么說話。”

“再說了,也不見得咱就不能把娃子他‘老幺叔’給救出來。”呂墨唐在兜里摸索了一下,才想起煙也和行李一起丟下了,便沖李東原一伸手:“哎!”

二.

新莊勝賴看著操場上整齊的隊列式,士兵們正嚴格地按照《步兵操典》在習練。聽著整齊的喊殺聲和他們手中三八式步槍前端刺刀折射出的片片銀光,勝賴心中泛起滿滿的成就感。他祖上并不是武士,只是普通的農夫。因此,能做到小隊長位置他已十分滿足。上次的圍剿,他所在的大隊不但獲得了杉山元大將親自簽發的表彰令,他自己還收獲了一件寶物——一匹好馬。

勝賴母親的本族,曾是日本著名的鑒馬師。戰國時期,名將本多平八郎忠勝的坐騎“三國黑”便是由勝賴的太舅公鑒識并奉上的。雖說他不是嫡傳(畢竟是母親的本族),但鑒馬術多少還是懂一些。第一次見到這馬時,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樣一匹河曲良馬竟會養在如此破落的中國農家!不過對于他來說,從中國人手中搶東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房子女人黃金,哪一樣沒搶過?何況這只是一匹馬!

在新莊勝賴看來,獲得一匹良馬,是上天對自己武運的認可。正如本多忠勝借助三國黑之力,五十余戰未負傷一樣,勝賴也希望自己能騎乘駿馬建立一番功業。不過現在他最盼望的,還不是靠積累武勛升官,而是濟南的補給什么時候能到——兜里的香煙已經告罄了。

任何人,都懷念家鄉的味道。家鄉的酒,家鄉的菜,家鄉的香煙。

左之助很清楚這點。每次當他把運輸車開進各部隊駐地時,同胞們都會像迎接英雄一樣迎接他,并給予他至高的款待。因為他為他們帶來了家鄉的煙草——昭日香煙!這可是他牽引炮車時從未有過的殊禮。因此每次他都盡可能快地把車開到目的地,然后盡情享受對方的款待——運輸兵種,好吃好喝還不用打仗,每個月的津貼也不少,真劃算!

八月的山東,格外炎熱。這片被黃河沖積形成的平原上,無處不是黃色的砂土。即便是晴朗天氣,即便林木繁茂,近地平線的天色也還是一片黃。

過了雪野就是魏莊,然后就離萊蕪縣城不遠了。左之助看著地圖上這條走過好多遍的路,擦了擦汗,拿起水壺狠狠灌了兩口,把壺遞給正在開車的士官。突然,他發現前面的路面有點異樣。

“慢一點!”左之助向司機發出命令。但為時已晚,車胎發出爆裂的巨響。豐田一型卡車瞬間失控,狠狠地栽向路邊。后面幾輛車有的剎車不及,也連串地撞過來。有的猛然轉向,雖然沒和前車相撞,卻也被地面的異物扎爆輪胎,失控栽向路邊。

“保護物資!”“保護物資!”日軍雖經突變,但陣仗不亂。兩分鐘不到,車上護衛物資的分隊已布好陣勢憑車而守,等待著即將發生的戰斗。

道路兩側的草叢中忽然響起一陣密集如爆豆般的槍響。日軍雖不能直接看見目標,但依然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有條不紊地開槍還擊。并擲出手榴彈。

戰斗打了快五分鐘,己方的損失越來越大,對方的火力不見減弱不說,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手榴彈奔著草叢里槍聲密集的地方扔過去,人家就跟沒事一樣,槍聲竟一點不見小。側蹲在車頭前的左之助滿臉油汗,緊張地握著駁殼槍——雖已榮升軍曹,但他還是第一次參加戰斗。眼見敗局已成,左之助還是寄望萊蕪縣城的新莊小隊能看到開戰前他用信號槍發射的信號,迅速馳援,即便自己這隊全部玉碎,好歹能保證物資的安全。

正思忖間,他身旁的一個一等兵頭部中彈,肩胛被打的粉碎,倒在地上。人雖死了,血肉模糊的身體還在輕輕地抽搐。

“敵人在路基下邊的草叢,子彈怎么會從頭頂射入,穿過頭部擊碎肩胛?”左之助腦海中剛剛想到這一點,一顆子彈便穿過他的胸膛。他只覺得胸口被重重錘擊,隨即清晰地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從體腔內噴涌而出。他軟軟地倒下,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不甘地向上看去——在道路兩側濃密粗壯的樹木的枝椏間,是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

“二排長,打掃戰場,所有物資優先拿藥品手榴彈,其他挑好拿的拿走,拿不了的燒掉。”呂墨唐騎在樹上晃蕩著腿,把手里的步槍扔給樹下的戰士,一摸口袋忙又吩咐:“哎哎,趕緊先把內狗日的日本煙給老子拿幾包”!

“指導員,這狗日的匣槍不賴誒”!二排長在左之助尸體旁發現了他的C96駁殼槍,立刻驚喜地向上級領導匯報。

“快拿來!”呂墨唐抽著煙,騎著樹,晃蕩著腿,嘟囔著:“老子空著手來,可不能一點硬貨都撈不著。”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排長清點著日軍的尸體,繼而興奮地報告:“指導員,干掉了二十五個鬼子,咱連個掛彩的都沒有!真神了!”

“不光消滅鬼子,咱還拿了這多硬貨哩”身邊一個戰士笑著說,他背上是一只鼓囊囊,裝滿日軍物資的褡褳。

“指導員,你給俺說說,咱這叫個啥戰術?等回去跟他們扯的時候,他們要問起來俺好有的吹”。二排長興沖沖地問。

“啥戰術?嗯……”呂墨唐抽口煙,若有所思地撓了撓后腦勺,一拍大腿:“爬樹戰術!”

接到哨兵的匯報后,新莊勝賴一刻也沒耽誤,立刻集合了小隊的全部人馬,傾巢而出——敵人絕不會是少數。他這樣想。

六輛摩托,兩部豐田一型卡車,兩挺“十一年”式輕機槍。在出發的一剎,新莊勝賴看了看自己的駿馬,他是多么渴望騎著它去戰斗啊!但一來馬不見得比汽車快,二來騎馬作戰目標太大。于是“騎上馬出發”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即過。他拽開卡車的車門,下達了出發的命令。“這是現代化戰爭”他安慰著自己,同時留戀地回頭,看向自己的愛馬。

大部隊剛出城,留守的值班軍曹就立即下令關閉城門,禁止一切通行活動并肅靜街道。畢竟,城里只剩下七八個人,萬一敵人打過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安靜,這很好,這才是安全的樣子。值班軍曹用手胡亂擦了一把汗,昂首挺胸向駐地走去。畢竟這時候萊蕪城里的指揮官是他!

駐地門口沒見到崗哨。值班軍曹心想這無法無天的信州小子八成又去哪里胡混了,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逃崗。

新莊小隊大上個月補進來六名信州新兵,這次戰斗全部留守。這固然是出于新莊小隊長“用老兵打硬仗”的考慮,更主要的是,新莊勝賴也是信州人,不希望自己的同鄉過早傷亡,所以盡量予以照顧。

但直到值班軍曹推開營房門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

一排長用槍頂著鬼子的頭,一面問李東原:“連長,這個咋辦?”

“會講人話不?”李東原問。

值班軍曹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忙不迭地用生硬的漢語回答:“會、會……一點點、一點點……”

“萊城里還他娘有多少鬼子?”

“誰的?誰的娘?……”值班軍曹完全懵了,他的漢語畢竟還沒好到能聽明白俚語的程度。

“斃了斃了”李東原不耐煩地沖著一排長擺擺手。

值班軍曹別的不懂,這“斃了”是什么意思還是懂的。立刻嚇的嚎啕大哭,屎尿齊流,跪在地上亂叫“饒命”“我地……良民”“大大地友好”等漢語詞句,中間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日文,也是哀求饒命之類的話。

“連長,這個好像還能說點人話。”一排長耐著性子對李東原說:“都斃了咱可就瞎了。”

“那他娘的你小子審他吧”李東原氣呼呼地說:“審不明白老子連你一起斃了!”

“你們,有,多少人?”一排長清晰而緩慢地詢問。

“8人いる,8人いる!”軍曹忙不迭地回答,忽然覺得不對,忙改了中文:“八個人,八個,八個。”

“哦,八個”李東原沖著軍曹突然大聲吼:“八嘎!”

軍曹一個激靈,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一般,李東原他們卻笑的前仰后合。

“那兩個在哪里?”一排長繼續問。

“站崗,站崗”軍曹連比劃帶說:“門口,城門地有……”

“行,懂人話。”李東原饒有興味地看著軍曹:“那就好辦。”

兩個哨兵一面望著遠去的小隊揚起的煙塵,一面抱怨著值班軍曹的嚴苛。出現的最多的,形容軍曹的詞是“裝腔作勢”——他們可是信州的男兒,是小隊長的同鄉,老是板起臉來教訓,簡直是不給小隊長面子嘛!

正聊著,只聽街道上有人“哎”的一聲。回頭一看,卻看到軍曹從巷口探出半個身子,手舉酒瓶比劃著,似乎在招呼他倆過去。

倆人相視一笑。心中取笑著軍曹的滑稽動作,又想到這家伙到底要給小隊長面子,表面嚴苛,私底下還是要拍信州人的馬屁。便愉快地接受了軍曹的邀請。

走進巷口,兩個人立刻被四支槍指住。

“拉進去,都斃了。”李東原輕松地命令道:“還有,指導員囑咐的事別忘了。”

“報告!”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俺也要殺鬼子”

“你?……”李東原看著剛到自己胸口的張黑伢,皺眉說道:“你太小,以后再殺。”

營房里響起一聲清脆的槍響,一個鬼子斃命。

“報告!”張黑伢不依不饒。

“你個娃他娘的有完沒完?!”李東原不耐煩了。

“俺算八路不算?”孩子仰臉直勾勾看著李東原,一本正經地問。

又是一聲槍響,又一個鬼子斃命。

李東原上下打量著這倔小子,抽出腰里的匣槍遞過去,皺著眉道:“走吧,我教你咋用。”

值班軍曹親眼見兩名哨兵被槍斃,心中驚懼到了極點。見李東原領著個孩子進屋,便一頭跪倒,一面狂呼“饒命”“救命”“答應過的”“說好的饒命”一面磕頭如搗蒜。

“連長,咱八路不能說了不算啊,要不這……”

“跟狗日的小日本講雞巴信用。”李東原冷冷地打斷一排長的話,看都不看軍曹,卻指點起黑伢怎么扳槍機,怎么開火。

第三聲槍響,李東原拍著張黑伢的頭笑瞇瞇地夸:“行,是個帶種的娃!”

新莊勝賴撲了個空。戰場的情況讓他哭笑不得——路旁的草叢里盡是些埋到土里的水缸和黢黑變形的鐵鍋鐵盆,在這些炊具旁邊,還有手榴彈爆炸過的痕跡和彈片,難道敵人就是用這些戰勝了皇軍?更讓他不解的是,整場戰斗敵人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不說尸體,哪怕一片衣服一點血跡也沒留下。似乎是毫發無傷地全殲了一只日軍分隊。這簡直不像是人干的!

帶著一腦瓜子問號的新莊勝賴回到萊城后,這一腦瓜子問號變成了一腦瓜子怒火。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短短兩個小時,自己的老窩就被人端了。八名留守士兵被殺,軍械補給也被盜走不少,更可氣的是,連自己的愛馬也被偷走了。而讓他的憤怒到達頂點的是,原本懸掛在他作戰室里的作戰地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墻上一排斗大的血字——“謝謝龜孫送的大禮”落款是“八路軍爺爺”

———————————————————————————————————

四天前,也就是呂墨唐來到三連的那天晚上,三連排以上干部召開了作戰會議。

會議上,呂墨唐仔細分析了敵我態勢,并對附近幾個據點的鬼子、偽軍的情況做了分析,并得出結論——當車隊在魏莊附近受到阻擊并發出信號時,唯一可能前來支援的,只有距離戰場最近的萊蕪城內的新莊小隊一部。如果敵人支援,按鬼子的思路,一定是傾巢出動,畢竟鬼子一個小隊也就六十來號人,二十多人的車隊遇襲求援,援軍要是太少是不頂事的。而且鬼子應該會認為戰場離據點很近,短期內也不會怕據點有什么變故。也就是說,在合適的條件下,完全可以做到阻擊戰場和萊蕪縣城兩點開花,同時勝利。

于是部署如下:

1、在三天內,務必趕制4000枚鞭炮,備齊100個容器。土火藥不夠拆手榴彈也得湊數,容器不夠花錢向老鄉買盆買鍋。

2、在三天內,利用鍬把、木樁、撬桿、洋釘制作200具路障。

3、4日凌晨,由連長李東原率一排全體,前往萊蕪縣城,無需攜帶武器,按兩人一組分撥進城,至5日中午前務必集結完畢待命。

4、5日凌晨,由指導員呂墨唐率二排全體,到阻擊位置設伏。

5、200具路障鋪設長度為20米,上用稻草覆蓋,100個盛放鞭炮的容器道路每側草叢中各放50具。

6、阻擊戰斗任務布置精確到個人,道路兩側第二排樹上各設置15個狙擊點,共計30個狙擊點。狙擊手進入狙擊位置前,務必清理好第一排樹木上的樹枝樹葉等射擊障礙,盡量避免射擊死角。務必牢記自己的狙擊編號并鎖定一名與自己同方向同編號的鬼子,

7、所有狙擊手以鬼子開火作為信號,在鬼子還擊之前,狙擊手必須在樹上隱蔽好。當鬼子開火后,盡量隱蔽地擊殺自己鎖定的鬼子。

8、擊殺鎖定的目標后,除左1、右1編號的狙擊手外,其他狙擊手自動將自己的狙擊編號向前順延一位,繼續擊殺目標。7號位狙擊手隨意射擊。

9、其余非狙擊人員分別挑選有利位置潛伏在道路兩側150米外草叢內,鬼子車隊一旦停止前進即分批次點燃引線,保證鞭炮對敵人能造成長時間迷惑和困擾。

10、如敵人發現地面人員并發動攻擊,狙擊手立刻擊殺鎖定的目標。

11、沒接到命令任何人不準使用手榴彈,盡量保證物資完整。

11、一旦新莊小隊離開萊蕪縣城,李東原所部立即對鬼子營房進行攻擊。

12、如新莊小隊沒有增援,李東原所部應立即按四人一組分撥撤出縣城。

14、兩支隊伍結束戰斗后立即向棗莊方向分散撤離。

“報告!”二排長第一個提問:“狙擊手擊殺目標后為啥要向前順延自己的編號?”

“因為數三個人比數四個人要快”呂墨唐笑著回答:“你是左2,殺了兩個就變成左4,數四個人總比數三個人來得慢吧”。

“那……為啥要咱上第二排樹?”

“第二排樹隱蔽性更好,戰斗中,第一排樹能遮蔽掉大部分射擊時槍口的火光。”呂墨唐答道:“再說,就算是第二排樹,距離道路也不過十來米的距離,有充分的射擊距離。慌亂中鬼子就算想到咱會在樹上打埋伏,也不會想到去看距離他們更遠的第二排樹。”

“報告!”這次是一排長:“那……咱為啥要往棗莊撤?”

“因為棗莊有偽軍。”呂墨唐還是笑著說:“萊蕪的鬼子吃了癟,一定會把萊蕪掀個底朝天,棗莊離得又近,相對更安全些。”

“有偽軍,近……咋能更安全?”

“鬼子一個小隊就60來號人,要搜查萊蕪地界肯定找偽軍。剛吃了大虧,他難道就不怕再被端了老窩?”李東原皺著眉罵道:“豬腦子!”

“棗莊的偽軍來萊蕪,咱們正好去棗莊。”呂墨唐說:“這叫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也可能最安全。”

就在會議即將結束時,呂墨唐忽然又想起兩件事。

“哎哎,二桿子”他沖李東原說道:“你要是能端了萊蕪的據點,一是找到黑伢的馬,二是記著把小鬼子的作戰地圖拿回來,小鬼子的地圖,確實比咱們的好。”

“放心!到時候不光拿馬和地圖回來,老子還要撒泡尿惡心惡心他狗日的。”李東原爽朗地哈哈大笑。

“連長,咱倒不如寫幾句話惡心小鬼子,他們看了保管氣炸。”一排長肚子里還是有點墨水:“就像書里說的,殺人者林沖是也!”

“去去去去,少他娘跟老子拽文。”

“……”

呂墨唐笑著點上根煙,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窗外的天愈發漆黑如墨,但即便再黑再長的夜,也終會與光明重逢。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很早就有這個想法,想給母親寫篇文章。然而關于母親的文章太多了,以至于每次提筆卻又不知從何寫起。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
    微言微評閱讀 429評論 0 0
  • yard sale,庭院舊物售賣。居民將自己家不用的物品進行販賣,通常會在家門口擺放廣告或者在社區媒體刊登廣告,一...
    一棵開滿鮮花的樹閱讀 641評論 4 4
  • 天晴雪遁。奕奕枝條潤。玉豆初萌香引,蝶欲舞、紛飛韻。 休問。情莫困。英姿勃發奮。萬里煙云倏瞬,風漸暖、桃花訊。 (...
    不惑而歌閱讀 403評論 14 29
  • 往年的初一總是聯系同學們出去玩,或踏青聊天,或打牌娛樂。今年初一忽然有種很宅的感覺,就想待在家里。上午家里來了好多...
    Fantali閱讀 254評論 0 2
  • 今天任務: 1. 制作table頁面一張 2. 修改大專題的bug 3. 制作明度推移或色彩推移的作業 分析純度與...
    尛雅閱讀 241評論 6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