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依舊

云石老師的三顆半枇杷

那一年,奶奶去世了,媽媽帶著小妹妹去了他鄉(xiāng)。車窗內小妹妹一雙大眼睛眨巴著。車廂緩緩移動,我往前跑了幾步后,便乖巧地跟著外婆回家。外婆一手牽著我,一手挎著籃子。籃子里裝的是媽媽特意留給我的黃澄澄的枇杷。

我強壓著滿腔的凄楚和心酸,一路回到外婆家。拿起一串枇杷拂去上面的絨毛,聞著淡淡的果香。我不忍心吃掉,仿佛這樣才能留住她們的一點點氣息。

年幼時,偶爾也和奶奶住在一起。那時我體弱多病,極易感冒咳嗽。于是,奶奶踮起矮胖的身子去夠枝頭的枇杷葉下來。到井臺仔細地用刷子刷去絨毛。最后用清水一沖,帶有枇杷葉絨毛的井水黃潤潤的,毛烘烘的。當那一片水幕席卷過井坪沖入排水溝時,奶奶口中念了一聲佛,意為我的咳嗽就像被沖走了,不再回來。

到了小廚房,奶奶支起了柴禾,舀下了清水,蓋上了鍋蓋。天窗上射下一方日光,給昏暗的小廚房添了光亮,煙霧繚繞著那柱日光,枇杷葉清冽的芬芳在灶間流淌。

冬日,寒風蕭瑟,萬物凋零。枇杷樹卻悄悄地捧出花蕾。那一串毛茸茸的枇杷花束實在是又丑又拙。偶爾也在冬日的暖陽下見過枇杷花的花瓣——半透明的,淡淡的瑩黃,似一段朦朧又清雅的月光。

也沒有誰去注意它們是何時開始孕育著果子。直到春日絢爛,各路花草紛至沓來。油菜花在田野涂上了明艷的幾筆,桃花杏花染紅了房前屋后。接著映山紅燃遍了山野。這里,枇杷果在枝頭跳躍著,“咚咚咚”地敲著我的心鼓。剛開始,青豌豆似的,過幾天就彈珠大小了。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生病。臥在外婆家老式木床上,在枕上橫看窗口的那一枝枇杷。先是脫去“胎毛”露出青碧的小果子,慢慢地,枇杷果顏色變淡,轉為黃綠色。我欣喜著,等這場春雨收住,陽光一催,它準能長成黃燦燦的。清晨的鳥鳴總是驚擾了我的夢,窗外草木新碧,一片流麗。那一串果子在枝頭招展,只是最大的那顆已經(jīng)被小鳥啄去一半。我披衣坐起,氣得淌下一行珠淚。

“囡囡病可好了?”堂舅媽的聲音漸行漸近。她過來扶起我,牽我來到了廳堂,只見桌上正擺放著幾串鮮嫩水潤的,明晃晃的枇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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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層層的梯田迤邐流淌。枇杷樹在山野鑲嵌著碧玉,枇杷果則是點鎏的流金。高大的枇杷樹撐開了傘蓋似的樹冠,一球球,一串串枇杷壓彎了枝條。小枇杷樹也毫不示弱,它們在頭上扎著枇杷,胸前掛著,腰間別著,累累的果子沉醉在春風里。山風吹起,枇杷搖晃著,整個山野都搖曳著跳動的金子。

此刻,梯田間人影攢動,孩子們在上竄下跳,狗搖著尾巴在歡跳。一筐筐,一籃籃的枇杷被挑著下山。人們一邊采摘一邊說著農事,相互品嘗著各家的果子。有些人夸贊對方的果子甜,有些人卻為了誰家的果子更勝一籌而爭得面紅耳赤。孩子們挑揀著最甜的果子吃,剝得手指頭泛著褐色。果核光滑圓潤,小伙伴們相互彈對方取樂。在兒時,豐收的枇杷林就是我們的樂園。

春日美好,卻是短暫的,杷枇季更是苦短。從果子成熟到下市,二十天左右吧,杷枇又不易貯存。那幾日,極珍貴,我們總不忍它逝去。

熱鬧了幾天的枇杷林又沉寂了,空了枝頭的枇杷樹默默無語。它扎根于山林,甘于寂莫。山風會和它作伴,晨露為它洗凈了鉛華,白云在它衣間繚繞,夜間的蟋蟀會為它呤唱。

臨近中考了,日光燈齊刷刷亮開,把教室照得如同白晝。上晚自習的同學們“沙沙沙”地在紙上作習題,其中夾雜著幾聲書頁的翻轉聲。一個少年風風火火地闖入,兩手上拎著鼓鼓的袋子。只見他取出一大棒枇杷徑直送到班主任身畔,露出一口白牙說:“老師,在家里幫忙收枇杷,遲到了。這幾串是送您的。”老師嚴肅的神情稍稍緩緩些了說:“下不為例!”又轉身對大家說:“同學們也累了,休息會兒。”

少年纖長的身影穿梭在課桌間,我的心鼓“咚咚咚”地敲響著。他終于來到了我的桌前,遞上一串帶綠葉的枇杷,“這是送你的,剛摘的!”我猶豫不決地接過,卻不吃。“是不是怕臟,我洗過了的。”一抬頭卻是他那灼灼的目光,卻不敢再多看一眼,無所適從地坐下拿書擋住。那棒花束似的枇杷被我塞進課桌。

第二節(jié)晚自習開始了,從后桌傳來一張疊成葉尖形狀的紙片,還伴著幾個同學的竊笑。我像是心事被窺探了一般,感覺周圍全是掃射的目光。悄悄地打開,發(fā)現(xiàn)寫著一行字:我特意為你摘的,你是喜歡的,對嗎?就像跌進一陣甜蜜的混亂中,羞澀,緊張又不安。那粘稠的,令人欣喜又排斥的奇妙情愫在心底漫延開來。有幾許期待,又有一絲憤怒,那滋味在心頭輾轉徘徊。

晚自習結束后,我拿起一顆果子。它的通體潤澤細膩,微微隆起的圓弧在指腹間滑過,沁涼沁涼的。果蒂羞澀地包藏著玉脂瓊酪,卻掩蓋不住初熟的甜美,一陣微酸涌上了眉間。

走出教室,陽臺上往下一看。籃球架下的少年正抬頭搖望。我終究還是嘗了那一口果子,雖然青澀,但也芬芳。

上高中的時候,講臺上的老師總是自我陶醉于他自已的課程中。我怕被老師催眠,總是在不停地記著筆記。“項脊軒,舊南閣子也。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借書滿架,偃仰嘯歌……”他講得津津有味,而我們聽得如同嚼蠟。當老師進行再一次反芻時,更多的同學開始昏昏欲睡。我邊聽邊記注釋,老師從厚鏡片后射來一道激勵的目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想必枇杷樹應是性情高潔,又令人懷念、留戀吧!想那時,在老師的逼迫下,我們曾痛哭流涕地背過歸有光的《項脊軒志》。青春流逝,那些字句被拆散,剝離,消融,全部消散在風里。只有“庭有枇杷樹,亭亭如蓋”這幾個字眼在記憶的縫隙間殘流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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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時,我離家了,遠去外地工作。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常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在每一個月明之夜,心事便像月光一樣流淌。我想遍家鄉(xiāng)小院我每一撮塵土,小溪里的每一塊卵石。在夢里,數(shù)遍外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

春意漸濃,春色融融,春花融蒸著馨香,陣陣甜膩襲人。故鄉(xiāng)的春天了來臨了吧!母親是否又挽起褲管去趕潮呢?和同事們一起去省城體檢,在醫(yī)院門口的水果店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枇杷的蹤跡。就像見到了久違的鄉(xiāng)人,就想擁住不放。在他鄉(xiāng),枇杷很稀少,甚至同事們好些不認識這水果。當然價格也奇貴,在他們的詫異中,我花了將近一個月話費的錢買了一斤枇杷。家鄉(xiāng)的春天快要結束了吧,吃完枇杷,就可以穿夏裝了,小鳥又成群結隊地在枝頭偷啄果子了吧!

吃一口枇杷,甜蜜,酸澀,那就是想家的味道。原來,這一刻,枇杷是一枚悠長、深沉的鄉(xiāng)愁。

當我一路風塵地回鄉(xiāng)時,故鄉(xiāng)依然如舊。

冬日,庭院灑滿陽光,我著了風寒懨懨地坐在藤椅上。母親捧著一盞冒著熱氣的暖湯過來。我泯了一口,只覺得味道熟悉至極,卻嘗不出是何物。母親說那是冰糖枇杷花茶。冬日上山采取新鮮的枇杷花蒂,曝曬后貯存。熬制時,放冰片和幾枚紅棗,止咳清潤效果比枇杷葉更好。

白瓷盞底一汪清碧的茶水,微微泛黃,幾片若有似無的枇杷花瓣悠悠地水中翩飛游動。茶水清潤芬芳,令人唇齒含香。頓時在心底升騰起一陣暖意,仿佛病氣也去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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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后,我家的“小貝殼”也長大了。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她正抱著籃子在猛吃枇杷。她說:“不酸,不酸,好吃極了!媽媽,是可可送來的。”可可又來送枇杷了,他說:“我媽媽只喜歡摘枇杷,不喜歡吃。太酸了,吃不了,給你們吃吧!唉,枇杷太可怕了。”聽了,我和女兒相視而笑。

二十幾年過去了,枇杷依舊綴飲著風露,比肩佇立在山腳。山風颯颯,踩在腳下的枇杷枯葉輾作塵土,樹上的新葉蔥蔥蘢蘢。春末夏初,枇杷果在枝頭微笑依舊。

丁酉年枇杷上市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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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其實,每次吃枇杷都會很狼狽,指腹會被染上一層黑褐色。且看人家豐子愷是怎么吃枇杷的:在船里吃枇杷是件快適的事。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臟,把桌子弄臟。吃好之后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是麻煩。船里吃枇杷沒有這種麻煩。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丟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塘棲》。實在是佩服子愷先生,吃枇杷如此優(yōu)雅干凈,重要的是能銷贓。

改天約起湖中泛舟,我有故事,你有枇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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