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節在老家待了五天,本來打算明天就回北方去的,可袁明春醒過來時,瞅著白花花的天花板,坐起身,掃視了一圈小小的房間,她揉著眼睛,看了一眼坐在門口的奶奶,她本來打算去刷牙,卻聽到奶奶說,“你娘先回去了。”
明春一驚,停住了腳步,迷糊的意識一下子清醒了,“什么時候回去的?”
“說是單位有急事,五點的時候,趕去坐第一班火車。”
“咋不叫上我?”
“你娘想讓你多睡一會。”
“那我咋回去?”
“你娘讓你自己坐火車回去。”
明春愣了下,閉了嘴。這娘當得可真夠自在,竟然讓自己十五歲的女兒獨自坐八個小時的火車。
“你自己可以坐么?”奶奶擔憂地看著她的孫女。
“可以。”她無奈地走去衛生間刷牙,她聽到她奶奶說,“你想什么時候走?”
“吃完早餐就走!”
“那待會讓隔壁的趙大叔開摩托車載你去火車站。”
“行。”
2.
趙大叔快五十了,頭上半禿,他平時就喜歡跟屋前屋后幾個大叔大爺喝啤酒,喝出了個啤酒肚。人挺不錯的,對人總是笑瞇瞇的,村里誰有困難了,只要能是力氣幫忙的,他都幫。
從奶奶家到火車站,開摩托也要半個小時。
“趙大叔,不好意思啊,這樣來回讓你跑。”
“沒事,我剛好到鎮上去買點藥給我娘吃,她最近身體不是很好。”
“希望趙婆婆身體健健康康。”
“哈哈,明春說話就是中聽。”
明春的行李就只有一個背包,要走的時候,她想抱一下奶奶,可她知道奶奶不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她就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會的,家里還有你叔他們。”奶奶淡淡地笑了笑,她說,“得常回來才是,這樣奶奶才可以給你做好吃的,你喜歡吃奶奶做的飯菜對吧?”
“嗯。”
明春最后還是抱了她一下,“我會想你的。”
奶奶推了推她,“別肉麻兮兮的,快走吧,別去晚了。”
坐在摩托車后邊,自眼前掠過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
那是劉奶奶的雜貨店,小時候常常到那兒買過棒棒糖和好多零食,有時候劉奶奶還會多送他們幾個糖果。
劉奶奶曾經說過,“你們多叫我幾聲奶奶,我就給你們多幾個糖果。”
劉奶奶沒有孫子,她有個兒子,兒子到了外省打工,一年很少回家,每次回來,劉奶奶都給他整一桌大魚大肉,像服侍老爺似地疼她的兒子。
可過了沒幾年,兒子年后回了趟家,這話不說,飯不吃,覺不睡的,蒼白的臉瞧著像是生了一場病,有人說,劉奶奶的兒子對劉奶奶說,“這輩子人活著究竟圖了什么?”
誰也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事,劉奶奶第二天一大早去叫她兒子起床,發現門開不了,叫了也沒人答應,她急壞了,找不到鑰匙,叫鄰居幫忙撞開了門。
結果一進去,就瞧見了一條粗粗的麻繩掛在橫梁上,她的兒子直挺挺地吊在麻繩上。
那天,聽到劉奶奶尖叫聲的人,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瘆的慌,像是有人活生生在她的胸口上挖出了一大塊肉。
劉奶奶后來變得很少笑了,她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兒子為什么非得拋下她自尋短見。突然想了想,大概是這幾年,太少跟他說過話了。
趙大叔說,“五年前你娘把你接走了,這是第一次回來吧,你也許還不知道,兩年前劉奶奶去世了,別人說是在夢中去世的,倒也好,一點兒也不痛苦。”
不痛苦嗎?明春望著那家緊緊關閉的雜貨店,覺得心里一陣刺痛。
她記得有一次劉奶奶給了她一根火腿腸,她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呢喃著說話,是對她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以后長大了,會發生很多事,也許你會害怕,如果怕了,就回來家里,有娘,有家在呢。”
3.
那間大大的房子是羅老師的家,外墻是黑的,上面滿是斑駁的灰的白的痕跡,底下是黑的綠的苔蘚,正門開了一邊,里頭黑漆漆的。
羅老師在鎮上教書,明春沒被她教過,卻也認識她。
小時候,她跟幾個孩子來到羅老師家的屋后,他們聽人說了,三十五歲的羅老師有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情人,細皮嫩肉,長得很英俊,就跟臺灣偶像劇里那些男明星一樣。
家里沒電視,她聽她的玩伴總說什么明星最帥了,說了長大后非某明星不嫁。
“如果不嫁給他,我就不活了。”瞧瞧,男明星多有魅力啊。
他們當然不敢明目張膽地闖到張老師的家里。
羅老師屋后之前是有一棵大樹在那里的,爬上大樹,就可以瞅見一扇小窗戶,這樣就可以瞧到屋里面了。現在那棵樹不知道什么時候砍掉了,早已看不出那里有過樹的痕跡。
她們五個人,每次只能上去兩個人。
明春是第一個上去的。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她所看到的每一幕,就仿佛一張錄像帶,完整地保留了所有的畫面,只要她想,她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她看到的全部內容。
屋內不大,大約能看到一盞吊燈懸在梁上,昏黃的燈光朦朧地充斥在屋里的每個角落,將陰影涂抹上曖昧深沉的光澤。
一個男人站在屋子中間,瞧不見臉,只能看到背影,他的背挺得很直——
“媽呀,那個人沒穿衣服……”身邊的小伙伴發出一聲驚呼。
明春也怔住了,瞪著眼看著那具赤裸的肉體,他白皙的皮膚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一層暖黃色的殼。
不知道為什么,明春并不覺得害臊,也不覺得難為情,她反而沉迷于眼前的畫面,她的視野在那正正方方的窗戶間,仿佛在看著一張存放久遠的照片。
那個男人微微側了頭,不知道是在看誰,這時羅老師出現在視野中。
羅老師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裙,長發垂放在后背,她走了過去,似乎跟他說了什么,男人較少說話,羅老師說個不停,激動之處甚至還抓著男人的肩膀晃著。
像是一場戲劇,精彩絕倫。
羅老師突然停止了說話,只是看著男人。
那之后,明春驚怔地看著羅老師親吻著男人,她的手一點一點地,全身上下,像是觸碰著一件珍貴的寶物。羅老師最后的吻落在他的胸前。
明春不知道后來發生什么事了,因為接下來是其他小伙伴上了樹,他們遺憾地告訴明春,“那個男的哪里有脫衣服,你們在騙人。”
這些小女生太想看年輕男人的肉體了,禁忌,卻刺激,誰也管不著她們,這是她們的小秘密。
后來聽說,羅老師跟那個男人分手了。
那天,因為隔壁翠翠姐要去羅老師那兒借本資料,明春就跟著她一塊去了羅老師的家。
房子真的很大,兩層樓,卻是她一個人住。聽別人說,這間屋子建了挺久了,一直沒人住,后來羅老師才搬了進來,聽說是外頭一個有錢佬建給她住的,很多人說羅老師是二奶。
明春曾經也說過羅老師的壞話,奶奶聽了很生氣,她說,“你怎么學著跟別人一樣說瞎話了?”
奶奶說,他們嘴里說的有錢佬是羅老師的未婚夫,在海上做生意的,大海是無情的,把羅老師的愛人殺了,只留下一棟屋子。
“別人說羅老師跟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在一起真不害臊,都可以做人家娘了!”明春不高興奶奶對她生氣,明明她也是聽別人說的。
說了這話,奶奶一臉嚴肅,“人家跟誰在一起,關別人什么事了,到底是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愛嚼舌根,你曉得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容易嗎……真是的,我一個老人跟你說這些干嘛,明春,我們不該說別人閑話的,你要記住了,你要再這樣,我就拿竹條子抽你了。”
那天羅老師把資料給翠翠姐的時候,明春看到了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就掛在屋子的一角,潔白如雪,在這個房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離開羅老師家的時候,明春對翠翠姐說,“羅老師那件連衣裙真漂亮。”
翠翠姐皺起眉頭,“那是她之前那個小情人送給她的。”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這么說。”
現在十五歲的明春還不怎么懂愛情這件事,但她想羅老師是愛那個男人的,才會像那樣摸遍他的全身,才能記住他的所有,才能放棄他的所有。
4.
那棵大榕樹還在那兒,樹底下還有兩張斑駁的石凳,也有人家把一些椅子放在那兒,晚飯過后,會有不少人聚在那兒說閑話,道家常。
瞧著那棵榕樹,明春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向凱凱。
這時趙大叔似乎也跟她一樣想起了這個名字,“明春啊,你還記得凱凱么?”
明春愣了一下,出神地瞅著那棵榕樹,“記得……怎么了?”
“倒也沒什么,就在這個夏天的時候,凱凱回來過一次,跟他的爹。”
明春感到驚愕,她驚訝的是凱凱還會回來,還驚訝的是凱凱是跟他的爹一起回來的。
凱凱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七歲的時候被他的小姨帶回來的,說這個孩子被爹娘拋棄了,孤苦伶仃,沒人照顧,只好讓她這個小姨先照顧一陣子,以后再做打算。
凱凱那時候長得很可愛,很受村子里小孩的歡迎,都想跟他做朋友,可凱凱似乎瞧誰都不順眼,別人叫他,他也不搭理人家,就是自己玩自己的。
明春的一個玩伴是個玻璃心,心里面挺中意凱凱的,可凱凱老是不理她,她一委屈就跟明春說,明春替閨蜜打抱不平,找到了凱凱。
明春走向凱凱,她說,“你這樣子是想誰可憐你?”
凱凱一愣,而后大聲嚷道,“我不需要誰可憐我!”
“那你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是想給誰看啊!”
“誰可憐兮兮了!”
“我奶奶說了,像你這樣老是臭著臉的小孩,就是個可憐鬼!”奶奶有沒有說過這句話,明春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凱凱破口大罵,“你奶奶胡說八道,你奶奶是混蛋!”
明春這下火更大了,揪著凱凱的頭發就跟他打成一團。
大人將他們分開后,明春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跟向凱凱說一句話。
靠近老爺廟那邊有段路一到下雨就坑坑洼洼地積滿泥黃的雨水,那天正好下了一場大暴雨,明春要拿傘到寺廟那兒給奶奶,她看到前邊是向凱凱,她本打算不瞧他一眼,可偏偏他就在前邊那段路啪嗒一下摔倒了,那傘滾到一邊,風一吹,滾得更遠了,一下子沒了蹤影。
明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走了過去,站在狼狽的凱凱面前。
凱凱抬頭瞅到明春,眼睛一瞪,猛地將頭埋了下去,一動不動的。
“趴在地上好玩?”
“要你管。”
“凱凱,你為什么非得讓別人討厭你?”
“……”
“你不想被人討厭吧,沒有人想被人討厭。”
“你別管我了,成嗎?”
“我叫袁明春,明天的明,春天的春,以后咱就認識了,如果你再這樣臭著臉,我就揍你,我才不管大人怎么說。”
凱凱緩緩抬起頭看她,一句話也不說。
明春想著她跟奶奶用一把傘就夠了,就把另外一把傘借他。
“記得要還。”
明春沒想過向凱凱會親自來她家把傘還給她。
他那天微笑著說,“還你。”
明春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容,內里覺得好笑,想著這凱凱也真慫,肯定是怕她揍他了。
有一次她看到凱凱一個人端著碗飯坐在榕樹下吃,她就哼哧哼哧地端著碗飯大老遠跑過來跟他一塊吃。
“哇紅燒肉啊!”
“給你一塊。”
“兩塊!”
“給。”
幾乎隔三差五他們就會坐在榕樹下吃飯。一碗裝著菜,一碗裝著飯,有時候他們互相分享自己吃的飯菜。
那天凱凱對明春說,“我爹娘沒拋棄我。”
明春很好奇,“咋說?”
“他們照顧不好自己,才不能照顧我的,我爹吸了毒,我娘整天就在麻將桌上。”
“吸毒?不是會死么?”
“會死,只是沒那么快死。”
“他們干嘛要這樣?”
“我也不知道。”
“你討厭他們嗎?”
“有時候我覺得需要照顧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凱凱跟明春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的性格也漸漸開朗了許多,也認識了幾個朋友,但他跟明春玩得最好。
明春知道凱凱喜歡吃草莓,她那天就偷偷地摘了一些草莓,放在他的家門口。
凱凱晚上的時候跑來問他,他看上去很著急,“草莓是你摘的?”
“好吃嗎,哈哈哈,別太感動哦。”
凱凱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莫名的復雜,他轉身就走了,明春覺得奇怪,晚些的時候,有人找上門來,大喊大叫,說了小偷什么的,賠錢什么的。
明春驚慌失措地看著那個面目猙獰的男人,奶奶急切不安地問明春,“是你去摘別人家的草莓么?”
明春臉色蒼白,她茫然地問男人,“你怎么知道是我摘的?”
男人生氣地說,“是向凱凱告訴我的!你這個小偷!”
原來男人發現有人動了他院子里的草莓,之前有過幾次這樣的情況了,他很生氣,心想一定要抓住這個偷草莓的人,結果在向凱凱小姨家前發現了一袋子的草莓,分明是剛從地里摘的,還帶著土塊。
“向凱凱跑了出去,回來后就跟我說是你丫頭摘了我家的草莓,說,前幾次,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才沒有!就這一次!”
“你這個小偷說的話,誰還信你?”
明春沒有力氣再去反駁,她感覺好累好累,想去睡覺。奶奶賠了錢,對著明春失望地嘆了口氣。
“奶奶,以后我不會再這么做了……”說著她回了自己房間去。
明春跟凱凱一個星期沒碰面。
之后的一天,凱凱在榕樹下叫了明春的名字,她目不斜視地走過。
第二次也是這樣。第三次,第四次,數不清楚第幾次了,她一直不理凱凱,直到凱凱被第二個親戚帶走了。
趙大叔說,“那天凱凱到你奶奶家,問你在哪里,沒見到你,他似乎很失落,他比以前壯實了許多呢,住了兩三天,然后就走了。”
那棵榕樹從明春的視野中消失,她的腦海里回蕩著一個稚嫩的聲音。
明春!
明春!?
明春!
她好后悔。
5.
坐上火車后,明春心里頭一時五味雜陳,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來她在這個村子里生活過,而且發生了好多事。
那些記憶怎么就像是冬眠了般沉睡了呢?
她以前是不怎么想回來的,大約是愛上了那個繁華的城市。
她閉上眼,想著,以后也要經常回來才是,見一見那些過去的人。
火車呼嘯著鉆進了隧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