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小時候開始,塔就一直矗立在城的正東方了。

那是一座普通的破舊的塔。也許很久以前它曾經為港口歸來的帆船燃過領航的燈火,給長夜中顛簸海浪的人以一絲安慰般的平靜——但已經很久沒有人看到過它再度亮起過火光了。有人說,那個守塔的老頭子終于死了,便再沒人去照顧那塔了。再后來,港口也沒有帆船經過了,于是塔似乎就這么被人們遺忘了。

她從沒走出過自己的家門,她眼中的塔,永遠在是閣樓半片木窗邊看去的那般遙不可及。有一天,她突然萌生出去塔的旁邊看看的想法。這對她來說并不算太難——不太大的國家不太大的城,即使是從這頭走到那頭也絕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但父親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耐心地告訴她,你是帝國的公主,將來有一天,你會帶著皇族的榮光遠嫁到另一個國度,為了這一天你必須做好準備,準備以絕對的優雅去迎接遠道而來的王子。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便又回到房里去了。

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和父親提過塔的事情,只是每天重復練習著身為公主的禮儀,閑時歇下來了,便坐在窗邊上眺望著塔和它身后的大海。有一天,她向自己的禮儀老師問起了塔。老師愣了一下,尷尬地用手撥弄了一下劉海,告訴她,自己也沒有注意過那座塔。她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失望地點了點頭。

老師對她的父親說,她過于沉迷那座塔了,這樣會影響到她的。于是國王不假思索地給她換了房間,依然是只有一扇窗戶的小房間,窗戶的對面只有荒蕪的群山以及山下的幾所農戶。后來她長大了,禮儀老師也換成了舞蹈老師,鋼琴老師,文學老師等等。她向每一個老師都詢問過塔的事情,得到的回復都驚人的一致:沒有一個人注意過塔的近貌。

有一天,她的窗臺上多了一只紙飛機。她皺了皺眉,向窗外看去,果然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在朝她揮舞著雙手,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了,忙做了一個丟飛機的手勢。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家的旁邊就是皇族的城堡,仍是嬉皮笑臉的。公主嘆了口氣,順手把飛機丟還給了小男孩,并揮揮手示意他離開。但不一會,窗臺上又飛進來一只紙飛機。她有些惱了,但一撿起飛機就看到翅膀上用黑炭筆寫著兩行歪歪扭扭的字:“姐姐你能來陪我玩嗎?我沒什么朋友。”再看向窗外,男孩雙手撐著膝蓋,顯然第二次丟飛機耗費了他不少精力。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順手提起桌上的鵝毛筆寫上了幾行字,又丟了出去。第三次飛上來的直接是一個小紙團了,打開后是幾顆漿果和他笨拙的筆記:“你是公主的話,那我就是王子呀!”她愣了愣,臉上熱熱的。她將紙團緊緊地貼在胸口,隨后又狠狠地撕碎,和她寫作的廢稿揉在了一起。“跳下來,我會接住你。”這樣的話倘若被父親看到,男孩多半也會像很多叔叔一樣憑空消失吧?但她止不住的想,為什么我不能去看看塔呢?哪怕就只有一次忤逆父親的意愿?

于是有一天,她縱身一躍,撲到了男孩有力的雙臂上。男孩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兩人雙雙跌倒在地,她整個人壓在了她身上,雪白的長裙上沾了些許泥土。但她只是吃吃地笑著,心中甚至有一絲竊喜。他拉著她的手跑到了早已經廢棄的港口。那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塔。灰色的磚壘起了灰色的塔,上面已經長滿了青苔。塔下的破木門靜靜地敞開著,門鎖早已經銹蝕了,露出里面半腐朽的木制螺旋臺階。夕陽斜照在塔和她的臉上,海里的倒影閃著燦金色的光。魚腥味的咸咸的海風,充滿了非聲色犬馬所能比擬的真實。

有一天,她忽然找不到他了。她的貼身女仆悄悄地告訴她,已經有他國使者來提親了,國王容不得這件事出任何差錯。他已經被吊死在港口的塔下面了,而她明天也將遠行,前往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國度。

她沒有說話。國王將她的門緊緊鎖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只是靜靜地坐在窗邊上,看著窗外荒蕪的群山,就像她很久以前看著塔那樣。于是她打開窗戶跳了下去。盡管二樓的高度并不算太高,但嬌弱的公主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疼得她哭出了聲,但馬上咬住了嘴唇,直至流出了血。她艱難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港口走去。在那里,她看到了他的尸體,仍吊在那里,烏鴉在他的身體上啄食著。她默默地解開了他的繩子,抱著他冰涼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向了塔下的破木門,走上了腐朽的臺階。有時一步踩空,樓梯的碎片狠狠地刮破了她的長裙,劃開一條血口。終于她爬到了塔的頂端。

她看到月亮慘白的倒影映在冰冷的海水里,反射出幽藍的光。

第二天國王起來的時候只看到公主的房間里,窗戶大開著,公主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港口邊的塔一夜間倒塌了,也許是因為年久失修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很早以前,塔就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文/北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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