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爺的大事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一期:風骨。

太爺九十八歲這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我的小侄子出生了,另一件是時隔多年村里開始續修族譜。對于太爺來說,這其實是一件事,一件頂頂大的事。

小侄子滿月酒那天,吃席的人從院子延伸到巷子、大街上,穿上了新衣服的太爺硬是出了屋,由父親攙著,站在了院子里。他的頭發眉毛胡子花白,額頭布滿皺紋,眼皮松弛,只留著一條窄窄的縫隙,牙齒掉光,嘴唇干癟,看見太爺,院子里吃席的人都站起來,說些道喜的話,盡管大家都知道,太爺是聽不到的。他的聽力早就不行,牙口不好每天只能吃些稀的、軟和的東西,消化系統也已老化,他成天閉著眼睛,我們不知道他是在睡覺還是在回憶往事又或者是他看不見或者不愿看,他的胳膊極瘦,骨頭上面是長著老年斑的褶皺皮膚,中間像是沒有肌肉填充,平時,離著很遠就能聞到他身上老年人特有的味道,這些同其他這歲數的老人一樣,讓人時刻感受著耄耋之年的哀傷。

太爺站在那,眼睛睜開了,其中一只眼睛甚至露出了整個眼珠,目光極亮,只是太深邃,我這個年齡無法體會它的涵義,他不說話,沒有表情,慢慢地轉動頭部,掃視整個院子,那樣子讓我感覺他像個將軍。我想起他的一生,看到了太爺與其他老人不同的地方,九十八歲的太爺,不糊涂、拎得清,那是屬于他自己的風骨,那些東西超脫在形骸之外,他用一生塑造出來。

太爺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的父母(我要叫老太)在地主家做活。那是個什么樣的時代呢?我曾經為了寫那個時代問遍了村里除了太爺之外的所有老人,人人都說,苦啊!我問他們,怎么個苦法,他們說,就是苦。老人們沒有文化,不善表達。太爺有文化,卻是不會說的,對于過去,他從不透漏一點一滴。我就自由想象,大概是時代動蕩,吃不飽穿不暖,最重要的是活得沒有目標和奔頭,是身體極度勞累的同時精神極度的匱乏。

因為長得討喜,又懂事聽話,太爺從三四歲起,給地主家的兒子做陪讀,是私塾。地主家的孩子在屋里念書寫字,他站在外面聽,竟比屋里的孩子學的還要好。我經常想象,一個四歲的小童,背著書包,站在土坯房墻外,或者坐在門塹上,那墻有一方極小的窗子,只能隱約聽到先生的聲音,那門離先生很遠只能模糊看見先生寫的字,小童極其認真地去聽、去看,對他來說,萬事萬物都在等待他去感知、去探索,那是多么美好的一種原始、本能的求知欲望呀。院子里有槐樹或者棗樹,春天發芽,夏天青蔥,秋天葉落,冬天飄雪,日子那樣過著,太爺長成了帥氣的小伙子。

族里有個五奶奶,比我母親年齡還要小,是四太爺家的小兒媳,大高個、瘦臉削肩、走路帶風、行事利落,平時禮數足、大事小事愛張羅,知道的就比一般人多一些。偏愛和我說事,我每次回家,她都在當日傍黑的時候準時逛到我們家里,來了不上桌吃飯,遠遠地坐在沙發或者木凳子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村里那段時間發生的大小事,能一直說到我們困意陣陣來襲的深夜,這時,她拍一巴掌,大笑一聲,說,哎呀,都幾點了,說多了說多了,你們快睡覺吧,我也得趕緊回去啦!要不,你五爺爺要扒我的皮了。我們都知道,五爺爺不會扒她的皮,她卻能扒五爺爺一層皮,五爺爺是個頂老實的人,家里家外都是她說了算,她在外面東拉西扯的時候,五爺爺把家里收拾得妥妥貼貼。

五奶奶曾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跟我說,你太爺年輕的時候,十里八村都有名。我問她,像現在一樣?咋出名?她回,比現在還出名,儀表堂堂,又在鄉里做書記員,能不出名?那時我上初中,第一次聽人說太爺年輕時候的事,太爺那時七十多歲。雖然跟同齡人比腰直背挺,但也是暮年的老人,年輕時的堂堂儀表再怎么我抵擋不住歲月的啃噬,如果不是五奶奶說,我只會把他看成一個稍有威儀的農村老人,他不愛說話,臉不帶笑,常年穿深色粗布衣,踩著手工納的鞋,這衣服和鞋定是出自兩個姑奶奶之手,他只穿她們親手縫制的。

太爺和我家住一塊,確切地說是我們住在太爺的房子里。瓦房原是六間,我爸媽成家的時候,缺房子,讓人從中間壘起一道院墻,我家住西面四間,他留東面兩間,新起一扇小門,這樣,一個院變成兩個,兩扇門關起兩種生活。太爺的小門可真是神秘,我總想象那里關住了很多寶貝,它們和太爺一樣,與歲月一同沉淀出年久的光華,我們除了逢年過節能踏進他的院子,平時是進不得的,這里的我們,指我和我的母親,父親是可以進的,弟弟也可以。他常背著手慢步走進我們家的院子,沖著弟弟來一句,小娃,你來。弟弟就跟著他,去他的院子,等到回家的時候,手里捧著一些糕點、水果糖之類的好吃的,那份量只夠弟弟一個人吃,他總是向我炫耀,太爺給我的,沒給你。我雖然已讀初中,可也愛吃那些東西,那都是兩個姑奶奶來的時候給太爺帶的,她們嫁到城里,生活過得很富裕,總能給太爺帶些稀罕玩意,太爺卻只想著弟弟,好像根本看不見我,那段時間,我很不喜歡他。

即將讀高三的暑假,我終于進得太爺的院子,那天,太爺沒只叫弟弟去他那,而是看著一旁的我說,你也來吧。我早已習慣他對我視而不見,這么一叫,竟有些不習慣,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他在前面慢慢走,后面跟著弟弟,再后面是我,弟弟早就輕車熟路,一進太爺的院子就一溜煙進了屋,我則是跟在太爺后面,慢慢挪步,不敢僭越。我看見了一院墻綠綠的山藥豆爬藤,整整爬滿一面墻,一個個小小的山藥豆鋪滿爬藤,星星點點。進了屋,光線很暗,太爺往窗邊走,我也跟過去,他從靠窗的柜子里拿出一個木制盒子,盒子散發著陳年的光,看一眼就知道里面肯定有好寶貝,我伸長脖子看,里面有不少物件,太爺拿出一把木梳子給了我,我剛接過手,一股暗香就浮入我的鼻子,香氣幽淡、深沉,我沒見過如此雅致的梳子,感覺到從未有的幸福。可是,即便這樣,它也沒有盒子里面那面銅鏡迷人,銅鏡鏡面朝下,鏡背朝上,所以我看到了雕刻著的暗縷花紋,銅鏡上的綠色和紅色石頭閃著迷人的光芒,真美。太爺大概是看到了我貪婪的眼神,啪一聲,蓋上了盒子,又放回柜子里,冷著臉對我說,回家吧,回去好好念書。

我和弟弟一樣,擁有了經過太爺的允許進入他那神秘的小門的權利,小輩之中,只有我們倆擁有這權利。成人之后,五奶奶又跟我說起太爺年輕時候的事,她說太爺年輕時候有個戀人,不是太奶,五奶奶說,老人們都說長得挺白凈,個子高,還識字,家就在鄉政府旁邊,和你太爺好了很長時間,差點成了,你太爺和太奶成了親以后,人家就出去參加了革命,留在了南方。我自然很驚訝,那么古板的太爺原來有著浪漫的過去,我對那個姑娘感到無比的好奇,很想知道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就問五奶奶說,您這么說我也想不出她模樣,您就說她長得跟誰似的吧,五奶奶詭秘地笑著說,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我告訴你呀,老人們都說,你越長越像她!我才琢磨出為什么當時我也有了進入院子得資格,該是因為我那時開始成熟,身體拔穗一樣長起來,體態好,皮膚白,和他年輕時候的戀人有些許相像。七八十歲的太爺,大概從沒忘記過那個姑娘。

我想象青春的愛情,它像潔白的雪,無瑕卻易逝,太爺的愛情就是那樣的,它有始無終,太爺心傷得狠。五奶奶說,你太爺當時把自己關在家里,整整五天不進茶飯,任憑父母和弟弟妹妹在外面叫他,就是不開門、不吱聲,全家人都嚇得不輕,五天以后,家里人怕出了問題,好好的青年別就這樣沒了呀,撞開門,你太爺已經快不行了。從那以后,你太爺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不愛放聲、沉臉冷面。我問她,那太爺之前是什么樣的?和現在差別那樣大嗎?五奶奶回我,老人們都說,當時,你太爺聰明伶俐,愛說愛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我真想象不出太爺開朗愛笑的樣子,五奶奶看出我的猜疑,說,別說你,我也想象不出,從我見到你太爺到現在,就沒見他笑過。確實,太爺是不會笑的。人為什么會笑,那是一種條件反射,是一種生理反應,要有刺激因素的,人的心如果死了,沒有什么能刺激到他,怎么會笑?

我從未見過太奶,連照片也沒見過,大概是太爺不愿照相,太奶也不愿。人們都說,太奶個子很矮,長得丑,怎么樣的丑法呢?臉大,嘴唇厚,整個臉是有些歪的,一邊臉大,一邊臉小,頭部也向一邊歪,身體不好,只勉強活到了五十歲。太奶有病,后來醫療衛生知識普及了,才知道是先天性心臟病。長相標致、有學問的太爺為什么要娶這樣的太奶呢?太奶家里富裕,是地主,太爺家里窮的已經吃不上飯,下面三個弟弟還得娶媳婦,拿什么娶,衣不全食不夠,更別提房子。太爺作為家里老大,定是要擔起照顧全家的責任,為了一個大家庭犧牲自己的愛情,值得嗎?我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答案卻一直未得,這或許是因為我還不夠老。

太奶帶來巨量嫁妝,五十畝地,六頭牛,兩頭騾子,還有一頭驢。家里吃喝不愁了,或許那真是一片希望之地吧,無地可耕的饑渴終得到釋放,全家人沒日沒夜地勞作,沒幾年,造了新房,太爺的三個兄弟尋到了媳婦,兩個妹妹嫁了好人家,一個大的家族漸漸起來了。太爺給家里帶來了新生活,太爺成了一家之主,太爺說的話,弟弟妹妹們是要聽的,大事小事要靠太爺定奪。

生爺爺的時候,太奶遭了老罪,她本體弱多病,沒人尋思她能生養,五奶奶說,你太奶呀,到底是地主家的孩子,咱是比不上,悄默聲地就懷了你爺,兩天兩夜生了下來,一聲沒叫喚,老人們說,是個厲害人兒。我想,太奶長得不好,身體不好,不像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營養豐盛培養出來的孩子,但太奶骨子里卻有大戶人家孩子擁有的頑強、智慧與眼界,她知道,熱熱鬧鬧一家人,等到各自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再繼續綿延,一輩一輩下去,必定漸漸疏離,由家成族再成鄰,所以她即使拼了命也要給太爺留下后代,爺爺是他那輩里的老大,太爺的生活有了盼頭。

其貌不揚、病懨懨的太奶,生的孩子可不像她,爺爺和太爺長得一個模樣,小時候也像太爺一樣聰明伶俐,太爺看到兒子大概就像看到自己,如果可以重新塑造自己,讓自己活成另一種樣子,那生活就有了依托,日子怎么也能過下去,況且,太爺是有擔當的人,既成家,就要負起責任。太奶想繼續給太爺再生個兒子,那樣家族就可以熱鬧起來,接二連三生了三個女兒以后,太奶身體已經承受不起孕產的痛苦,再不生養。而與此同時,爺爺的幾個弟弟家,人丁日漸繁茂,二太爺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三太爺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四太爺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徹底成了一個大家族,相比而言,太爺這一支反而力量最小了。

五奶奶說,你爺小時候,你太爺時常拉著他的小手從村子東頭走到西頭,單走中間大街,知道為啥不?我問她,為啥?她說,讓全村人都看到他的瞎老婆(不好的老婆,不指眼睛看不見)給他生了個這么好的兒子唄。我說,爺爺小時候指定很討人喜歡。五奶奶說,那是呀,都說你爺小時候,戴著虎皮小帽,穿著小夾襖,虎頭鞋,整個村子小孩就沒見過比這好的穿著,都是出自你太奶的手,你太奶縫制衣服有一套,那花樣都是咱窮人沒見識過的,那些布料也在城里大布店扯的,跟咱那粗布比,就是好。你太爺對你爺看得很重,親自教你爺讀書識字,從能握筆就開始教寫字,其他孩子還在地上打滾吶,你爺就能寫方方正正的小字兒了。那個年月,普通人家吃飯都是問題,誰舍得筆墨紙硯,你爺家從不缺這些東西,村里人經常看見你太爺從鄉里的供銷社回來,夾一大捆宣紙,就知你爺的字兒要寫得更好了,你爺十來歲就給全村寫春聯,到了要過年的時候,村里人都會來討一副對聯回去。太爺對爺爺讀書的重視,影響了我們整個家族。即使是現在,逢年過節,遇到大事,各家湊在一起,談論的也以孩子學習為主,以孩子學習優異為榮,這種對知識的重視,讓我們家族得以區別于其他家族,這無疑是家族掌舵人——太爺的功勞。

爺爺是鄉里第一批中專生,分配了工作,吃上了國家飯,脫離了土地和家族,他的人生有了更高的目標,那是更大的家——國家。太爺多年的付出,有了回報,太爺以此為榮,五奶奶說,那段時間,你太爺呀,腰板挺直,走在大街上,頭仰得高著呢。太爺自己,手里不再牽著小小的爺爺,人們卻能清楚地看到了爺爺與他同行,那是另一個太爺,雖不在村里,不掌事,卻比太爺自身更有權威。此時,幾個太爺的孩子都漸漸長大,正如太奶所預料,各家開始有自己的生活,人多事多,時常為了一件小事,就會出現紛爭,每每這個時間,太爺的作用就顯現出來,所以,人們總是看見他奔波于各種瑣事,晌午頭出現在二太爺的二兒子家,沒一會就被三太爺叫到大兒子家里去,好在,只要太爺出現,事情就能過去,那或許讓太爺覺得家還是原來靠他一人支棱起來的家,他樂此不疲,似乎這才是他的價值所在。

母親說,你太爺傻。也只有母親敢這么說,只有母親敢跟太爺叫板。母親說太爺傻,大概是是因為這種事,比如皮襖事件,爺爺工作以后,有機會天南地北地跑,就能從全國各地帶回來許多地道的真特產,那年爺爺去內蒙古,帶回來五件皮襖,母親說,她來這家以后還見過那皮襖,毛油亮,厚實,一看就是好東西。這五件大皮襖,太爺留一件,爺爺一件,剩下三件,太爺的三個弟弟一人一件。奶奶不愿意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自己的父親卻沒資格擁有這么件皮襖,奶奶雖然心里有怨言,卻不好說出來,奶奶后來說給母親聽,母親就說,太爺傻,三個弟弟都有了自己的家,完全過上了自己的日子,已經完全不是家人,把那么貴重的東西給他們,他們或許覺得是理所應當,并不覺感激,這樣做毫無意義。

現實、功利的母親看到了家族的分裂,看到了人性的自私。各家的日子各自過,今天那個三爺爺家單獨吃了豬肉餃子,明天那個二爺爺家自己燉了只雞,那么點好東西,根本不夠分,人多家大事多,親兄弟為了一點事就能鬧騰起來。一輩又一輩在綿延,想像以前把家族擰成一股繩,不現實。太爺自己也已經知道這個現實,原本,幾個兄弟每天晚上都要到太爺那聚一聚,說說事,漸漸的,變成兩天,再變成三天五天,一個禮拜,才發現,原來事情也沒那么多,不說日子也照樣過得下去,幾個像樣的后輩開始嶄露頭角,若不是遇到實在過不去的事,也不再來太爺這,再下一輩更不用說,他們可能都分不清哪個是大太爺,哪個是二太爺,太爺心里明白,只不過不愿接受這個現實,也或許是付出成了習慣。

太爺開始習慣一個人呆在家里,不是一個在屋里聽收音機,就是在院子里整那塊星點大的菜地和他那一墻山藥豆,那菜地通常是一畦白菜一畦蘿卜,又或者一畦蕓豆一畦黃瓜,可是,與當年太奶帶來的五十畝地相比,太爺對這小菜園更有耐心、更細心。那時間,只有爺爺回家,他才和爺爺一起出去走走,人們仿佛又看到了年輕的太爺拉著爺爺的小手的樣子,然而他們都已不再年輕,爸爸和叔叔已經長成青年并成家。

在一個暴雨天,太爺極其憤怒的訓斥了母親。那天,屋后污水橫流,母親覺得需要挖一條排水渠,讓水順渠留走,于是就自己挖了起來,據母親說,她穿著黑膠雨衣,大雨點噼里啪啦砸得她背疼,她的褲腳和鞋濕透了,才挖好那渠,這可觸犯了太爺的權威,沒經過他同意就在屋后挖溝,這孫媳婦,瞎干。太爺嚴厲地批評母親,努斥她不該在自家屋后挖溝,母親想辯解,太爺來了一句,你閉嘴,這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太爺讓父親將水渠填好,父親不敢忤逆,只能將水渠填平。母親是個倔強又有原則的人,也是個要強的人,從那時再不跟太爺搭話。

前幾年,九十多歲的太爺,給遠在一千里以外的弟弟手寫一封信,并讓父親寄出。父親說,信是用毛筆書寫,楷體小字,雖筆畫曲曲折折,字的骨架依然如舊。九十多歲的年齡,手已經不聽大腦指揮,能寫出毛筆小字,實屬不易。太爺在信中寫道,小娃,在杭可好?家里漸寒,汝在杭要多加衣,近日,又憶起你孩童模樣,頑劣可愛,眨眼間,你已三十而立,只身在外,工作事大,要勤勉謹慎,另有子嗣一事,事關家族,你要格外重視,務必早日成親,傳承之。父親去郵局寄信,郵局的工作人員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普通信封和一張郵票,這年頭,誰還寫信寄信,都是電子郵件、微信、短信,郵戳一蓋,太爺的期盼經過兩天一夜的旅途,到達了弟弟那。

郵局距離弟弟工作的地方走路需要十分鐘,弟弟要步行過去,以表重視。他給我發一圖片,從他的視角看去,大路寬闊,高樓立于兩邊,我立刻就感同身受,仿佛和他一起行走,弟弟又發來一句話,犧牲中午休息的時間,拿信!他取回了太爺的信,打開信,又拍一照片給我,接著,發過來一句,太爺給我的,沒給你。我回他,親筆信收到了,不覺得是時候思考這件人生大事了?弟弟沒回我,我想,他定是在思考了。

弟弟是我們這一輩唯一男丁,因為一畢業就留在大城市,受身邊年輕人崇尚自由影響,個人問題并不著急,他常說,三十而已,四十成家也正常,弟弟忙于工作,大學時期的女友回了老家,弟弟很久不愿觸碰愛情。那是個土家族的姑娘,假期來過我們家,個子小小,皮膚黝黑,透著健康的美,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整個地扎起來,有神秘的南方樹林之感,她唱的山歌極其動聽,且熟稔,假日的傍晚,她在我家院子里唱起山歌,悠揚悠遠,讓我感覺仿佛置身土家族的竹樓,就是這么個姑娘,帶走了弟弟的愛情。讓太爺開始了漫長焦急的等待,每次弟弟回家,太爺都會把他叫過去,旁敲側擊地提醒弟弟不要忘記那件大事,說的次數多了,弟弟已漸無感覺,這次的信寄過去,弟弟知道了屢次漠視太爺的話,太爺有多么無奈和焦急。九十多歲的老人,還能盼著什么呢?

太爺的幾個弟弟妹妹家族各自壯大,真是像大樹一樣開支散葉,越來越興旺茂盛,他們都早早離開,只剩太爺自己獨守自己那細單一枝,太爺說,不看到小娃的娃娃出生,我,是不會走的。收到那封信之后,弟弟在一年內相親成功并結婚,又兩年,小侄子出生。所以,久不出屋的太爺終有機會站在了大家面前,似一面褪色卻不倒的旗。

小侄子的滿月酒,父親本打算只請幾桌走得勤的親戚和族人,沒想大辦,太爺卻發話了,吃大席!吃大席?那可是大事了,按照吃大席的慣例,父親一劃拉,四十多桌,趕緊請久不出山的大席師傅商量此事,來回商量四五遍,才定下。大席當天,院墻外面架起四口大鍋,并找幫工四五個,從早上開始,乒乒乓乓地忙活開來。母親早早的敞開大門,等著遠親近鄰來,第一個送喜錢的人來我家的時候,天還沒亮,母親與其推搡客氣一番,收下禮錢,接下來是一上午的門庭若市,趁間隙,我出了大門,繞過幾個幫忙的鄉鄰去了太爺那。

還是那院子,還是陽光燦爛,山藥豆掛滿墻,只是菜園子空了。太爺正躺在躺椅上曬太陽,躺椅擱在堂屋門外,我往近走發現太爺越小了,他的身形又萎縮了不少,老了老了越像回到孩童時期。他聽不見我走過去的聲音,眼睛微閉著也看不見我,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從來沒有表情,但我覺得他仿佛是聽得見熙熙攘攘的人聲,看見了熱火朝天的大席,進而感到滿意、欣喜。我把手放在他細瘦的胳膊上,他微微睜開眼睛,看我一眼,說,來啦?我比劃著說,來了,爺,今天外面熱鬧啊!太爺點頭說,人不少,人不少。我說,爺,一會去吃席啊。太爺還是沒有表情,說,小娃娃,好啊!好!他大概沒聽清我說的話,只是在說他自己的心里話,讓我覺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

太爺不但站在了賓客面前,還在主桌上坐下,吃起席來。村書記是二太爺家三爺爺的兒子,他向太爺敬酒,恭喜太爺,太爺竟真拿起酒杯喝了起來,他抿起嘴一口喝了下去,透著一股英雄豪邁的乞丐,仿佛寶刀未老,太爺拿起筷子夾起了菜,那鎮定自若的樣子,讓人覺得他起碼年輕了二十歲。只是,太爺沒吃多么一會兒,父親就把他攙了回去,平時都是父親給他喂飯,坐得時間長,父親放不下心。大家都說,你看人家,九十八歲,這個精神頭,老爺子,是這樣的!說著豎起大拇指。

吃席的人漸漸散去,男人們喝了酒,臉色黑紅,肚皮鼓起,晃悠著往家里去,女人們忙著打包,笑著相互道別。小孩子們有的在那瘋跑,有的一堆蹲在地上玩卡片,一切照舊。父親、弟弟、族里的其他男人們,張羅著去上喜墳,他們多少年沒有這樣共聚一堂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不說話,像是都在思考著什么。我趕緊離開他們,因為我不是男人,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我不放心太爺,又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屋里昏暗,還是只有那扇窗子透著耀眼陽光,太爺竟看到我進來了,他伸出手,我把他攙坐起來,他還伸手,我又把他扶站到地上,他挪到那個柜子前面,拿出那個盒子,盒子早就腐朽陳舊,暗紋之間布滿灰塵,變得極不起眼。太爺的手本就顫抖,他拿出那銅鏡的時候,我覺得更抖了,我想那是內心顫抖的緣故。太爺把銅鏡給了我,看著那熟悉的銅鏡,我沒告訴太爺,我了解它的每一絲紋理,能感受到它每一個部位的溫度,因為我其實有一面一樣的銅鏡,十多年前,因為工作原因,我遇到了那個留在南方的老太太,她知道我的來歷,給了我一面一模一樣的銅鏡。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禁止轉載,如需轉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系作者。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今夜,農歷七月十三,后天是民間的鬼節,按習俗,是要給先人上香燒紙的。而我們這里,今天便祭祖了。爺爺腿腳不便,這些事...
    左手君子閱讀 241評論 0 0
  •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張德發不想回家過年,至少他不想大年初一之前趕回家去,他嫌老太婆嘮叨,嫌二個孫子黏人,嫌媳婦...
    以觀其妙閱讀 3,683評論 15 315
  • 第一章:小腳奶奶的守望1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這是我小時候經常會唱起的一首歌,也是我有記憶以來最...
    微雨燕雙飛_458b閱讀 285評論 0 1
  • 伯父查完學堂,正準備休息,卻聽到張紳慌慌張張地跑來:“不好了,太爺病危。”大伯一聽,驚坐起,隨張紳便往外跑去。 壽...
    琴雪_山人閱讀 630評論 2 18
  • 1、夢 “梅!小梅!快醒醒!”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使勁兒搖晃我,我一激靈,小瞇縫眼兒張的老大,人也順勢坐了起來。 眼...
    赫之閱讀 305評論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