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沙舟劉花
“媽媽”兩個字很沉重!因為我們的媽媽不同尋常。她遭遇過別人不曾遭遇的人生坎坷和生活的無情打擊,在我倆的意識中,始終認為我們的媽媽是世上最堅強最偉大的媽媽。媽媽今年八十有五,她那單薄瘦小的脊梁挺起了兩個家族的門戶,得以薪火相傳,生生不息,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掌門人。另外,她也是我們兒女們始終如一的導師,她那無私的大愛如汩汩不息的源流,滋潤著我們的心田,把我們幾個撫養成人,并引領我們一步一步地到達了善良的峰頂。
1952年農歷臘月14日,媽媽與爸爸成親。新婚后的媽媽十八歲,一進門就挑起了家務的重擔,并替爸爸耕作,將丈夫送入學校。
爺爺奶奶就爸爸一個獨生子,家境比較殷實,在達拉特旗的恩格貝牧養著幾百只羊,雖然辛苦,但媽媽也過了幾年好光景。
1956年農業合作化以后,爺爺家的二百多只羊、十幾頭牛、一匹馬都被作價歸了農業社。至此,爺爺一蹶不振,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夜夜長吁短嘆。1958年農歷的正月初七溘然離世,年僅四十五歲。
爸爸是個“書呆子”,在伊盟中學(即伊盟一中)是屈指可數的高材生,每次考試名列前茅。畢業時正巧遇上上面招收飛行員,學校擬派他去外地學習,但爺爺死活不同意,一紙電報將爸爸召回,安排爸爸拜當地的一個老中醫學徒。
1958年達拉特旗成立拖拉機站(后更名為拖修廠),在全旗招工。因爸爸有文化,公社大隊一致舉薦。
爺爺雖然死了,但奶奶還是不大同意。媽媽做奶奶的工作:“媽媽,拿上你一兒一婦,公家讓開飛機,離家遠他爺爺不讓走也行,現在在家門口你又不讓走,你這是要毀了他的前程?要是一輩子唾牛屁股,當初你就不該供他念書?”一席話說得奶奶勉強同意,爸爸成了達拉特旗拖拉機站第一批工人。
爺爺死后的第二年,奶奶改嫁。
爸爸在拖拉機站表現出色,得到了領導的信任,他既當秘書又當司機。一天,站領導讓爸爸頂替出車,車輛行駛在包頭,意外地碰撞了一名橫穿馬路的老漢,當場死亡。公安局馬上立案,爸爸被拘留了七天。
父亡、母嫁、車輛肇事,接踵而至的災禍,對一個生性就膽怯的爸爸來說,如雪上加霜,這回讓他一蹶不振,常常感覺腦袋微微作痛。到了1963年,那段時間他天天趕寫材料,趴在辦公桌上,鼻子出血不止。工友們都勸他趕快去醫院看看,他總是說,沒事,可能是上火,等把工作忙完了再說。就這樣,病情被耽擱下來。
1963年的農歷4月27日,媽媽剛生下二弟弟七天,爸爸在站領導和媽媽的催促下,才離開工作崗位,去了呼市三醫院,被確診為腦瘤晚期!
1964年農歷6月1日,他老人家撇下心愛的媽媽和我們姐弟三人駕鶴西去,那年爸爸二十八歲、媽媽二十九歲、我六歲,大弟弟兩歲,二弟弟還在襁褓中。
面對這一生離死別的現實,媽媽無法接受,她始終不相信丈夫會離她而去。她苶性性、傻乎乎地不吃不喝,兩個乳房原本充盈的奶水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二弟餓得哇哇大哭,而她卻像個瓷人人沒有一點眼淚。那雙清澈明亮的大花眼一下子失去了光澤,兩眼腫脹的像個桃圪蟲,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前來看望她的左鄰右舍,嘴里就念叨著一句話:“他不會死、他不會死……”
然而,他真的死了!
1964年6月的一天,拖拉機站北大門的沙灘上,一個用鐵皮箍著的棺材被放置在那里。媽媽拉著我和大弟弟,步履蹣跚地圍著棺材轉了一圈又一圈。她還是不相信這個就是和她相依為命十二年的那個人。她依然堅信那個人還活著;那個人還在辦公室伏案疾書;還是那樣夾著一本書在急匆匆趕往回家的路上;還在自己那個熱炕頭翻看他最喜愛的那些書籍……
第二天安葬。動陵那一刻,人們給我們兩個孩子縫制了一身白市布孝服,為爸爸送陵。媽媽手里拉著我們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趴在那個鐵皮箱子前,一張張的紙錢在她的手里化作一縷一縷青煙。
她的心里像煮了一鍋黃連水,一股無可名狀的苦澀在沸騰。
她呆呆地跪在那里,心里在無聲地哭泣。豁然間一種縹緲的幻滅性的悲哀,好像瞬間抓住了她的心靈,發瘋似的狂嚎起來:“劉文明(爸爸的大名)啊,你好狠心,你就這么忍心地走了?你咋能丟下我們娘們幾個不管呀……?!”
媽媽哭天喊地,撕心裂腑,心都碎了,她雙手冰涼,兩腿僵直,眼睛一翻,當場昏死過去。
我們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一看媽媽這種狀態哭得感天動地,在場所有送別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爸爸生命的終點,是媽媽苦難的起點。
對于爸爸的死亡,單位未作任何結論,只給我們發了四百元錢,便與原單位厘清了關系。但對我們這個家族來說如天塌地陷,唯一的一根頂梁柱坍塌了,我們一家的生活來源被截斷,陷入困境。好在我們還有媽媽,還有爸爸的工友和媽媽的鄰居,他們給了我們許多物質上的幫助和精神上的安撫。對于媽媽生活上再怎么貧乏都好克服,而精神上的創傷卻難以愈合,這是她無法逾越的一道鴻溝,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怎么都走不出那個陰霾,精神幾乎崩潰。
她始終堅信爸爸還活著。她每天臉不洗,頭不梳,手里拉著我,十冬臘月跑到樹林召汽車站,去迎接爸爸的歸來……
鄰居們看見媽媽近似于瘋癲,天天如此,以淚洗面,勸她說:“郝秀英(媽媽的大名),你可不能苶拾翻了,你把這倆個娃娃凍死呀?”媽媽兩眼無光面無表情地說:“凍死就好了,我們一家能相跟上走了。”
看著我們居住的拖拉機站那個后大院成雙入對、歡歌笑語、一個一個的小家庭,媽媽心里那個難受勁猶如死牢里圈了一個囚犯,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
一天,媽媽一時想不開,決意要追隨爸爸而去。就在媽媽走出家門時,她折回頭瞭了一眼在炕上躺著的二弟弟。二弟弟兩個黑豆豆的眼睛也在盯著媽媽看。正是二弟這稚嫩的一望,讓媽媽轉念一想,我還有三個娃,不忍心丟下我們,她折回家門抱住二弟痛哭一場。
從此,我們姐弟仨就是她生存的希望!
極度的悲痛讓她常常情不能已,每天在嘻嘻哼哼,像一首催甜蜂兒似的曲子“嗡嗡嗡”地在她的嘴里不停地吟頌。
我對當時那些畫面記憶猶新,媽媽經常坐在那臺縫紉機面前為我們三個孩子縫制衣服,她一邊縫一邊哼,哼著哼著一首首民歌脫口而出,有這么兩首我記得最清楚:
拿回尿盆子頂住門,放下枕頭短一個人。
想你想得不行行,趴在地下畫人人。
是啊!山曲兒本是肚肚里的油,心里頭難活眼里頭流!
媽媽的歌聲猶如流水潺潺,清泉叮鈴,傷心之處,又像雛鳥啁啾,蜜蜂催甜,淚蛋蛋好似大珠小珠。一聽到媽媽哀婉凄苦,似哭像泣的歌聲,我也是淚水漣漣,咚蹄篩腳用自己的小手將媽媽的嘴捂住,“媽媽別唱了,別唱了。”淚蛋蛋拋得潑啦啦。
直到現在,我不愛聽歌,不愛到那些紅火的地方,一聽到歌聲就會想起媽媽那些凄慘的畫面,心里瞥屈得難受。
鄰居們看到這一幕,紛紛來到我家,陪媽媽啦話,都想為她解開心中的那個結。眾人都說,家里沒個男人不行。
的確,一個沒有男人的家,是多么的凄涼和恐怖,用現在的時髦話說,確實沒有安全感。媽媽一個年輕的寡婦,拉扯我們三個孩子,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大家都說,解救媽媽唯一的辦法就是物色一個好男人。
是啊!只有開啟一段新的感情,才能慢慢療治心靈那段不堪回首的痛楚。在鄰居們的張羅之下,1966年農歷臘月媽媽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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