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鄒漁一睜開眼睛，就感覺空氣中有什么不一樣了。
早上七點十分，她按停尖叫的鬧鐘，慢吞吞地起床洗漱、化妝、煎蛋、煮咖啡，手腳麻木運作著，腦子卻無法停止思索這微妙的變化源自何處。
直到她在飯桌坐下來吃早餐，抬頭看了眼墻上的裝飾鏡……
鏡中人，杏目瑩潤有光，飽滿的鵝蛋臉粉里透紅。辦公室的大姐時常對她感嘆：年輕就是好，天天熬夜氣色還這么好。
但是，自從半年前那件事發生之后，她迅速地憔悴下去，情緒、飲食、睡眠的失調讓她雙頰凹陷、皮膚暗沉、臥蠶變眼袋，整個人如同老了五歲。
此刻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讓鄒漁有種做夢的錯覺。正恍惚間，鏡中映出了另一個人……從書房里打著哈欠走出來的姜南。
兩人的眼神在鏡中相遇，鄒漁吃早餐的手頓住了。姜南也愣了下，表情先是尷尬，而后是一點點試探的討好：早……早餐……有我份嗎？說完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個狹長的酒窩，讓他看起來性感又帶點孩子氣。
當！鄒漁手中的鋼叉掉在磁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姜南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被忽然跳將起來的鄒漁抱住。
姜南，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姜南還從來沒見過這樣語無倫次的鄒漁，納悶地想：做夢的人應該是我吧？
昨晚，因為一些小事，鄒漁主動拉開冷戰帷幕，直接把姜南的床鋪從主臥扔到書房，拒絕溝通，拒絕和解，一副鐵了心要把分居進行到底的架勢，怎么哄都不行，眼下這演的又是哪一出？
他伸手扶著鄒漁單薄的肩，想搞清楚這一夜之間什么事讓女友良心發現，卻見懷里的鄒漁抬起頭，一臉淚痕，剛化好的妝早已融成了一片。
02
鄒漁不可置信地打開手中的手機，日期顯示：2015年12月17日。
她怕搞錯，又發短信跟閨蜜確認了一遍：今朝何夕？
閨蜜發來一個白眼：2015年12月17日啊，你這是腦子壞掉了還是手機壞掉了？
鄒漁沒回復，呆呆愣了一會兒，繼而控制不住地放聲大笑。
你相信嗎？世上真有時間倒流這件事。
半年前的這個時候，那晚，姜南在洗手間洗澡，她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按遙控器換臺。擺在桌面的姜南的手機叮咚進了一條信息。
她瞥了一眼姜南的手機，不走心的一個眼神，卻頓住了——來信的人，江燕齡，姜南的前女友。
姜南擦著短發從洗手間出來，聽見鄒漁閑閑地說：喂，有短信。
姜南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解釋道：燕齡周末要搬家，想請我幫個忙……
大約所有女人在男友的前女友問題上，都很難胸懷若谷。鄒漁撇開臉，強忍著內心的糾結：你自己決定唄，該幫幫啊。
姜南窩過來，腦袋濕嗒嗒的，就往鄒漁身上蹭：我女票果然心胸豁達樂于助人……想了想，又提議：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滾！我才不去。鄒漁假裝惡狠狠推開他。
原想著不就搬個家么，頂多半天吧，鄒漁沒想到，姜南這一去，去了一整天。
晚飯時間，姜南來了個短信，說江燕齡非要請他吃飯，推脫不掉，讓鄒漁先點個外賣吃著，別餓著了。
這頭，鄒漁一大早跑到超市采購了一堆姜南愛吃的菜，想適時表現一下賢惠，緩沖一下男友見了前女友之后蕩漾的小心思，結果在家忐忑地待了一天，餓得前胸貼后背，等來這么一個消息。差點沒氣炸。
晚上十點，姜南剛扭開家里的門鎖，就被迎面而來一團白花花軟綿綿的破枕頭撲了個滿臉。等他從一頭散亂的羽毛和棉絮中理出一線視野，鄒漁已經扭著小身板嘭地關上了房門。
怎么敲門認錯都不行，曠日持久的冷戰正式拉開帷幕。
鄒漁記得，那一天，是2015年12月16日。
03
說起來，兩人也不是從沒鬧過別扭，多數情況，姜南主動認個錯，獻獻殷勤送送小禮，鄒漁矯情勁過了，找到臺階，也就下了。
可這次不一樣，這是原則問題。姜南這種不善于拒絕別人的老好人個性，落在別的事上也就算了，可在男女問題上，不拒絕就是接受，多少小三就是抓住了老實男人這種心理迅猛上的位。
鄒漁自小就是個特沒安全感的人，見多了身邊不牢靠的感情和婚姻，到了自己談戀愛，恨不得像仙俠劇里一樣，建個結界，把自己和姜南鎖進去。從此世外桃源，神仙眷侶，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
這次她鐵了心要把姜南晾一晾，給他下個馬威。
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
一大早，姜南就鼓起勇氣試探她：小漁，聽朋友說有家新開的餐廳很不錯，就在你公司附近，我好不容易才訂到的位子，今晚下班我去接你……
鄒漁冷哼道：找你前女友去啊。
頭也不回摔門走了。
那天，C城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各大百貨門口巨大的七彩圣誕樹和jingle bell的樂聲，把這西方節日的氣氛渲染得像模像樣。
快到下班時間，姜南站在工位旁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堵成一片的車河，想像著在這萬千個閃爍的車廂里，也許就有焦急地趕來見自己一面的姜南。
想到這個，心就軟成一片。
等那傻子來，就和好了吧。鄒漁對自己說。
這一等，等到快八點，同部門加班的大姐問：小鄒還沒走？平安夜啊，你和男朋友晚上沒安排？
鄒漁尷尬道：哦……我男朋友馬上就到了，說定了家不錯的餐廳，兩人世界什么的……
你們年輕人就是有情趣……哦，對了，讓你男朋友繞開中南大道，剛樓下保安說那條路剛出了車禍，現在交警在處理，堵得水泄不通啊。
哪條大道？鄒漁遲疑地問。
公司旁邊那條中南大道啊，你男朋友不是老走那條路來接你么。
……
04
后來，江燕齡來找過她。
那時鄒漁把自己關在家里，和外界斷絕聯系已經好幾天。
江燕齡送來一個盒子，鄒漁打開，是最近口碑大熱的魅族PRO6。
那天，他幫我搬完家，我請他吃飯，后來，他說圣誕節想給你個驚喜，就到隔壁的魅族專賣店，給你定了一款魅族PRO6，當時這款手機缺貨，說要過幾天才能拿，我家離得近，我說到時我取了再給他送過去……沒想到平安夜，我聯系他的時候，他已經……說到這里，她看著鄒漁完全落了形的臉，苦笑了一下：鄒漁，其實我挺羨慕你的，能夠被他這樣溫柔地愛著……就算為了他，也要保重自己。
江燕齡走后，鄒漁坐在暗下來的客廳，一遍又一遍，輕輕摩挲新手機輕巧光滑的機身，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如果當初不是她耍小脾氣，結局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
05
有段時間，鄒漁不停重復一個相同的夢，夢里大雪紛揚，她在一條車水馬龍的馬路上狂奔，那路濕冷漫長，怎么跑都跑不到盡頭，等她好不容易找到姜南的車，卻發現前面是一條斷橋，姜南在車里向她伸出手，她沖過去想抓住他，下一秒卻見他連人帶車從斷橋上墜落……
她從夢中驚坐而起，每次都是大汗淋漓，淚流滿面。
姜南走后，朋友都勸她，把房子租出去，另外找個住處。一個人待在傷心地，只會胡思亂想。
她婉謝了朋友的好意。或許私心里，她一直盼著有一天他會回來，即使只是在夢里……她想好好地對他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姜南，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不會再那么任性，我不會口是心非假裝生你的氣，我會珍惜每個和你相處的分分秒秒，我會在每個可以擁抱的時刻緊緊擁抱你，告訴你，我一直都愛著你。
這晚，鄒漁又做了同樣的夢，不同的是，這次醒來，身邊真的躺著姜南，溫熱的，熟悉的，嬰孩一樣沉睡的姜南。
手機顯示時間：2015年12月19日03：35分。
時光倒流第三天。
莊生夢蝶。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現實？
她側過身，緊緊地將臉貼在了姜南厚實溫熱的胸膛上。
06
2015年12月21日，距離平安夜還有三天。
鄒漁陷入一種無法自控的倉皇里。
如果這是一場夢，夢醒了怎么辦？
如果這不是一場夢，三天后歷史重演，怎么辦？
每一種結果她都無法接受。
她用指紋打開了手中的魅族PRO6，這個手機，自從江燕齡送過來后，她一直沒勇氣啟用。直到姜南回到了她身邊，她忽然想起被擱置在柜子里或許蒙塵了的盒子。
她記得剛換上魅族PRO6那天，姜南看了看手機，臉上出現了霎那的迷惑，或者說驚愕：你……什么時候買了這款手機？
她特別想告訴他，這是你送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該怎么跟他解釋這半年里離奇的遭遇？
此刻，她打開手機網頁，搜索“時光倒流”的關鍵字，顯示的結果不是晦澀難懂的科技論文，就是科幻小說里腦洞大開的情節。
是啊，在這之前，打死她也沒想過，這樣荒謬的情節會發生在她的生活里。
鬼使神差地，她從搜索結果里，點進了一個許愿網站。
網站的畫風有點詭異，深藍色綴滿星星的夜空背景里，只有一個大大的輸入框：請輸入您要許的愿望。
鄒漁迅速敲了幾行字字：
請讓我留在這個時空。
請讓姜南健康地活下去。
系統提示出錯：對不起，您只能許一個心愿。
鄒漁皺了皺眉頭，重新輸入：請讓姜南健康地活下去，娶妻生子，美滿終老。
系統提示進入下一步：請輸入您的交換條件。
鄒漁愣住了，她還真的沒想過，如果上天可以讓一切重來，她愿意付出什么代價……
幾分鐘后，系統提示：三十秒后，如果還未作答，心愿將被取消。
鄒漁迅速地在輸入框輸入一行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最后一個字剛敲完，網頁毫無預兆刷地一下關掉了。
鄒漁盯著蔚藍色的手機主屏幕，呆呆地，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連她都懷疑剛才的一幕是否自己的幻覺。
07
2015年12月23日。
他回到她身邊的第七天。
清早起來，鄒漁就把屋子從頭到尾地打掃了一遍，然后煮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就像無數個尋常的日子一樣。她貪戀這一刻虛妄的平靜。
姜南從書房里走出來，卡其棉T，藍色格子中褲，頭發亂亂的，放松，自在，他在家的時候，最常見的狀態。
鄒漁的眼睛一瞬不瞬，貪戀地注視著他。
姜南在她身邊坐下來，撩開她額前汗濕的劉海：小姑娘，一大早起來忙什么呢，這一頭的汗。
鄒漁把頭輕輕靠在他寬闊的肩上，熟悉的沙發，熟悉的姿勢，熟悉的體溫、氣味……在這個兩人生活了多年的房子里，從清晨到日暮，有過多少這樣相互依偎的尋常時刻，她竟未曾細細品味珍惜。
如今她只想把與他共度的分分秒秒緊緊攥在手里，這一切，是否還來得及？
平安夜要到了，姜南。鄒漁輕輕說。
嗯，我記得每年圣誕，你最喜歡的事就是拉著我去逛商場，你說聽著jingle bell走在燈火輝煌的商場里，看著喜氣洋洋的人群，就會覺得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都在未來等著你。
姜南說：沒見過像你這么容易滿足的小姑娘。
她想告訴他，其實她比他想象中更容易滿足。
不要禮物，不要驚喜，只要他留在她身邊，每時每刻，一生一世。
08
2015年12月24日。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薄薄的紗簾照進房間里。
鄒漁醒來，注視著身邊的姜南。
早啊，小姑娘。姜南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
姜南，如果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你最想做什么。鄒漁說。
姜南半撐頭，皺眉看她：說什么傻話。
我是說如果。
不管這是不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最想做的事，是娶你。姜南說，說著神神秘秘地，不知從哪兒取出一個絲絨盒子，在她面前，跪地，展開。
鄒漁想過很多種被求婚的場面，怎么也想不到，會是此時，此地。
她看著眼前這枚款式簡約而經典的鉆戒，眼淚狂涌不止。
我愿意。她點頭說。
姜南失笑道：我還沒問呢。
她也笑了：不管你問什么，我都愿意。
下雪了。姜南看著窗外說。
嗯，希望這場大雪，永遠不要停。鄒漁在心里說。
09
我的心愿，是讓姜南健康地活在這世上，娶妻生子，美滿終老。
你拿什么作為交換？魅族PRO6里傳出一把立體而低沉的男聲。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鄒漁輕輕睜開眼，陽光從窗外灌進來，一室耀眼的白。
床頭桌上放著一份去年圣誕節的報紙，2015年12月24日晚，大雪封路，江南大道路段，一輛打滑的貨車與旁邊車道的白色豐田發生撞擊，關鍵時刻，女司機為了保護愛人，反打方向盤，裝向路邊鐵欄，車禍后陷入重度昏迷。
你醒了。姜南的臉出現在眼前，瘦了，成熟了，曾經的明媚少年，何時變成了絡腮胡大叔。
她想伸手撫摸姜南的臉，發覺手臂完全用不上力。
姜……南。她說。
你這一覺，從冬天睡到了春天。他說。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以后……我慢慢……說給你聽。鄒漁沙啞著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好，來日方長，不著急。姜南說，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手指，那上面，是他親手戴上去的求婚戒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