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衣樓上明月心
明月心當然不是真名。圈子里都知道,這不過是她的藝名。
聽過這個名字,把這個名字放在嘴里左右念叨的人都很多。而真正見過她的人,卻極少。見過她的人,又奇怪得緊,反而不大愿意說起她。
于是,明月心就愈發神秘起來,當然她的身價也愈發高起來。畢竟好奇心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不是說,好奇害死貓嗎?連九條命的貓都能害死,說明好奇心真不能輕視。
對了,應該補一句的是,明月心的身價雖然奇高,但只賣笑,不賣身。所以真正點她的人,卻又不是很多。舍得花大價錢找個漂亮姑娘聊天喝酒的男人,終是不多。
青衣樓的媽媽是新上任的,很年輕,頂多比明月心大個五六歲吧,不過做了青衣樓的老板,大家就當“媽媽”是一種尊稱了。青衣樓的媽媽不止年輕,名字也與一個“媽媽”毫不搭邊。她叫采桑。聽到這個名字,總讓人想起當年溪邊浣紗女。
采桑與一般樓里花枝招展濃妝艷抹高聲大嗓的“媽媽”不同,她總是淡妝,青衣,一枝玉釵松綰黑絲一般的長發,一雙未繡花的鞋,淺淺笑著,迎來送往。
青衣樓做的多是熟客的生意。據說,那里是真的賓至如歸。而且最讓人奇怪的是,青衣樓,居然做女客的生意。青衣樓主從未現身,但采桑說,是樓主的意思,男人可以到青衣樓尋開心,女人也可以啊,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嘛,只要,出得起錢。
也會有猥瑣的男人涎著臉說想找位英俊少年郎,采桑就會溫婉地笑,這位公子又來開玩笑啦。我們這里唱曲彈琴陪著聊天解悶的,都是豆蔻少女。英俊少年郎,可不就是你們這些賞臉的客人嘛?
采桑的聲音總是溫溫婉婉的,說這些話時也沒有夸張的表情,仿佛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問的人聽了竟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是“英俊少年郎”,腰板都不由得挺得更直,當然出手也就愈發闊綽。
不過,女客,終是極少。雖然是設了別門出入,也終不適合大戶人家女眷。
但是這一天,卻來了一個美麗女子,一身蔥綠的裙裝,從青衣樓的正門灑灑脫脫進來了。采桑迎上去,未及開口,來的女子已自袖中取出一枚碩大夜明珠,整個大廳的人都感覺被晃傷了眼睛時,她才手腕一翻,放到采桑手中,說,要點明月心。聲音清脆爽利,如黃雀初啼。
采桑展顏輕笑:“多謝這位小姐賞臉,只是明月心,她只懂得陪男客,怕是不能好好陪姑娘盡興,要不,妾身給您挑一位頂尖的姑娘陪您?”
女子卻擰眉冷了臉,依然清脆著嗓子:“開門做生意,還挑客人嗎?還好我知道這是青衣樓,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王府大院呢?”
采桑還是淡淡的笑:“小姐,這幾個字可不敢放在這兒說。這樣吧,我先去跟明月心說說,讓她準備準備。小姐您先這邊坐。青兒看茶。”
她態度這么好,又一幅云淡風清的模樣,這女子竟是隨她引著先坐下了。
二 還君明珠復相請
明月心看到那枚夜明珠時,微微笑了。采桑不再多言,輕聲吩咐侍女們備酒水小吃,就徑自轉身下樓了。來到女子的座前,輕聲請她上樓。
幾位正在大廳吃酒的男客眼睛追著兩位身影曼妙的女子,端起的酒都忘記喝了。直到身影消失,才回過神來。一少年嘆息:“原來明月心到底是個俗女子,眼里只看得到珠寶。”另一青衣中年漢子瞟了他一眼:“世事艱難,眼里能看到珠寶,手里能掙到珠寶,那是能人,哪里是俗人?”
少年狠狠瞪視中年漢子,按了按腰間的佩劍,卻被旁邊的姑娘軟語嬌音的吸引了過去。中年男子卻似并未發現少年是佩了劍的,冷哼了一聲,繼續極快地喝酒,眼睛卻瞟向樓上。
采桑在樓上廊柱后靜立了一會兒,緩步下樓,走到漢子身邊,低語了幾句。男子一言不發,隨著她上樓了。少年在后面大呼小叫,“憑什么沒個先來后到?明明是我先到的,怎么有了空房反是這漢子搶了先?”
一時大廳里的客人們都停了杯,因為是熟客,倒也沒跟著少年起哄,卻只是看向采桑。
采桑早就回過頭來,立在樓梯中央,微微揖了一揖:“各位公子爺還請多多擔待,這位爺是明月心姑娘和剛才那位女客交代了請上樓喝酒的。倒不是那位小公子說的那樣。我采桑再不濟,青衣樓的規矩是斷不敢壞的。”
言畢,款款轉身,一步一步仿若無力又仿若未用力的,行至樓梯盡頭,至裙裾一角最后消失在眾人視野。
大廳里此時一片嘩然。來吃花酒的本三三兩兩各據一小幾案一小幾案地四散坐著,此時,卻開始互相探頭小聲閑聊起來。那少年則扔了杯子,怒氣沖沖大步流星出了青衣樓。
三 魔教不見圓月明
“沅抒,你細細說一說吧,到底怎么回事?”明月心把玩著夜明珠,淡淡地開了口。
“姑娘,還要我說什么啊?就是那日清晨憂羅突然又犯了病,我奔去找教主,發現他不見了。開始以為他只是出去散個步,誰知到了深夜也沒個影子。梨子、蘇冽和我這才急了,可整整尋了五天,全無任何消息。”沅抒幾分提防地瞪了剛剛進來落座的中年漢子,奇怪這家伙跟明月心居然有瓜葛,更奇怪的是明月心青衣布裙,只一支木簪挽發,絲毫看不出頭牌的氣勢。沅抒甚至想起憂羅,憂羅比她,不知要迷人幾百倍吧?
“教里就沒人知道?”明月心對沅抒明顯的懷疑與詫異似乎全無所感,依然是輕飄飄的語氣。
“我們也沒敢聲張。只是各自找了自己最信任的幾個心腹暗下里打探,可教主再不露面,可真瞞不住了。姑娘想必也記得,再過三天,就是教主迎娶鬼谷谷主之女玉娘子的日子。現在全教上下,都在忙著這喜宴呢。”
原來那紅衣女子竟是魔教右使沅抒。更是想不到她竟是到青衣樓來找人求助的,原因是,魔教教主沒影兒了。
“圓月明不在,憂羅那孩子犯了病,豈不是沒救了?”明月心卻居然有閑心問起憂羅。也不算是閑心,畢竟憂羅是魔教教主之弟,江湖上無人不知圓月明對憂羅的寵溺。
“憂羅沒事了。”沅抒居然面色一紅,“我給他喝了我的血。當時,實在是來不及了,我……”
明月心淡淡哦了一聲,攔住了沅抒的話,也解了她的圍,因為沅抒根本也不知道要繼續說什么。
“你怎么看?”明月心眼睛微微瞟了一眼中年漢子。他正坐在一邊喝悶酒,喝得又快又貪,好像是喝了這杯就沒下一杯的貪婪。面對著神秘而難得一見的明月心,他連正眼都還沒顧上瞧一下,卻知道這句話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又端起一杯酒飲干了,才懶洋洋答:“還用想嗎?那小子逃婚去了。”
沅抒瞪大了眼睛。她壓根沒注意到“那小子”,而只注意“逃婚”。“逃婚?這玉娘子,據說武林各派公認的江湖第一美女,又精通五行之術,各門派無不對之垂涎三尺。而且當初,是教主親自去求的親啊。而且,而且這一逃婚,且不說會將鬼谷惹惱成什么樣,那些曾對玉娘子窮追不舍的各門派只怕也會趁機對我魔教起而攻之。適時,憑我和蘇冽如何應對的了啊?”
“只管告訴鬼谷谷主你們不知情,他身為一派當家人,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也斷不會與你們這些小輩計較。”男子依然懶洋洋的,又喝下去幾大杯酒,仿佛沒看見沅抒沖他翻來的無數白眼。
“你這樣喝酒,用我的玉杯實在浪費了些,要不,給你取個粗瓷碗來,如何?”明月心倒是體貼,聲音也波瀾不驚的。
“不用,就你這玉杯挺好,不容易醉。”漢子仿佛聽不出明月心話里的嫌棄。
沅抒開始腹誹,并且懷疑自己來找明月心是不是壓根就錯了。在這閑聊喝酒,旁邊還有一個不著調的男人,還不如回去跟蘇冽憂羅一起,守著魔教,如果鬼谷的人實在是逼人太甚,大不了跟他們拼了。
四 欲出江湖潛龍身
且不說沅抒這里急得快要跳起來,外面靜立的采桑面上都有些焦慮了。
“你為什么會來找我?”明月心依然把玩著夜明珠,眼都未抬。
沅抒心里的火苗兒呼呼地往上竄,但又努力壓下去。“教主曾交給我這顆夜明珠,說萬一他不在時,遇到過不去的難事,就帶上這顆珠子來青衣樓找明月心姑娘。說,無論什么難事 ,你都能擺平。”最后一句是沅抒加的,頗有些不滿和看不上的語氣,心里更是后悔自己這一趟出來。做這個營生的,能有什么大是大非,又能有什么本事?
“圓月明倒是信任你啊。不過他可不會那么抬舉我,什么事都擺得平,這話也不像他常說的。”她默然笑了一笑,轉頭對那漢子說,“不過你卻是一定能把任何事擺平的。我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只今天,就被你喝了五壇,你總得出點力,不然,真算起錢來,你可就傾家蕩產了。”
漢子嘆口氣:“我見著那小子,會宰了他。”說完話,依依不舍地聞了聞杯中的酒,居然緩緩抿了一口,而不再是一仰脖子全倒進口里。
沅抒驚訝,轉向漢子抱了抱拳:“敢問這位兄臺是?”
“他那么老,你怎么能稱他兄臺呢。沅抒,過來拜見冷眼前輩。有他出面,江湖沒什么解決不了的事。”
“冷眼大俠?”沅抒覺得三觀掉一地,這什么世道啊?一個如此不起眼的中年漢子,居然是名震武林,各門派都敬讓三分,但據說已歸隱的冷大俠?不過,明月心看起來跟冷大俠這么熟,難道她也很老了?打住打住,這么重要的時候,怎么會想到猜明月心的年齡上去?
她趕緊起身,沖著中年漢子大禮拜了下去,口中脆生生道:“沅抒有眼不識泰山,適才得罪了。還請冷大俠大人大量,幫魔教解了這困局,并且,并且,能不能請冷大俠指點一二,幫找回教主?”
“我不是幫魔教,我是幫明月心。”漢子終于舍得放下酒杯,淡淡地說,“你也最好不要請我幫忙找你們教主,如果他不幸被我找到,我會宰了他。”
五 滄海月明珠有淚
“你先回去吧。圓月明回去了自然好,如果他三天后沒回去,各門派那邊也不會生變。你自放心。”明月心將手里的夜明珠遞還給沅抒,柔聲道。
“多謝二位,二位前輩。”沅抒在傳說中的冷眼面前,一時竟然拿捏不好明月心的年紀,最終自作聰明地,想著一定是前輩高人,不過習武到至高境界,容顏也一如少女罷了。傳說中不是有很多這樣的武林女子嗎?
明月心聽到,卻輕輕笑了起來:“我有那么老?”旋即嘆了口氣,面向漢子道,“我就知道不能跟你走得太近。”
漢子竟然笑了一笑。沅抒發現,這位僅活在江湖傳說中的冷大俠,笑起來居然很好看,這輕輕一笑,讓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瞬間生動起來,瞬間,像個大俠該有的樣子了。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走了。
沅抒愣愣看著他的背影。明月心淺笑:“沅抒姑娘,你也回去吧,教里想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安排。”
沅抒收好夜明珠,略略抱拳,便也轉身大步走了出來。然后蹬蹬蹬下樓,經過大廳,她還故意挑釁地環顧了一番明明在吃酒卻被她的腳步聲驚得抬頭看她的客人。然后四平八穩地,公子哥兒般,走了。一出門,便飛身上馬,疾駛而去。
明月心在樓上看著那一騎紅衣揚起的塵都落下了,才從窗前走回幾案前坐下,斟了兩杯青碧的茶,自己端起一杯,細細品著。
茶氣氤氳,明月心雙眸如一汪寒潭,一汪陽光偶爾照過來閃一閃的寒潭,又冷,又晃人眼。
門被推開,一個玄色衣衫的男子閃身而入,大大咧咧坐到幾案前,端起另一杯茶,一仰頭就倒入口中,然后聽他慘哼一聲。
“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嗎?”男子怒問。真是個好看的年輕公子,把五官挑出來分開看吧,也沒什么出眾,只是搭在一起,竟是說不出的養眼,說不出的舒適,特別是那雙眼角微微挑起的鳳目,更是春色三分、情意三分,看了便恨不得陷進去永不出來。
“我的親夫,還在我婆婆家好端端養著呢。我哪里夠得著殺?又哪里舍得殺?”明月心手微微一顫,茶水灑了一兩滴在青色裙上。
“這是什么話?除了我,你還有其他親夫?卻不知是哪家好兒郎,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命?”
“你是玉娘子的親夫,可不能黃口白牙地胡說。”明月心放下茶杯,淡淡瞟了一眼男子,眼風里什么情緒也沒有,波瀾不驚的古井水般。
“我這不是逃了嗎?”男子突然就失了氣勢。
“你舍得丟下魔教?舍得遠離江湖?舍得武林第一美人?舍得平凡?”明月心已經恢復了之前見沅抒的淡淡表情,嗓音卻略有點發顫。
“我還是宰了那小子吧,讓你如此傷心惱怒。”
“你宰了誰與我都不相干,我不過是一個在青衣樓討生活的身份卑微的姑娘。”
“我已經知道錯了。”男子突然一本正經說了一句。但后面的話風又變了:“我是下不了手宰了那小子,不過冷大俠回來如果見到,恐怕就很下得了手。你不忍心看那小子被宰吧?所以我們還是快跑吧。”
明月心抬起頭,似笑非笑看著他。眼里,卻是汪汪的淚。男子握住她的手,卻抱怨起來:“你竟然舍得把那顆夜明珠又給了沅抒?那是你我定情的珠子啊!不行,今晚我們去偷回來。”
六 ?結局,或者開頭?
青衣樓如舊,人來人去,酒濃香醉。
采桑緩步登上后院的小樓,輕叩第一扇門三下,再輕輕推開。一位青衣中年漢子正坐在案前揮毫潑墨,架勢極是震撼,紙上畫風甚是特別。
等他終于放下筆,滿意地盯著自己的作品嘆了口氣,采桑才開了口:“魔教已出了告示,從此不再踏足中原武林,也絕不與鬼谷、青衣樓為敵。而且,”采桑停了一停,仿佛是在賣關子,“不日魔教將選出新教主,加冕之日當邀請各大門派貴賓前往同慶。”
漢子伸手牽住采桑的手,微微一笑,“屆時,還請采桑姑娘賞臉,以青衣樓樓主夫人身份陪同在下前往。”采桑也是抿嘴一笑,全不是平日云淡風輕的模樣:“各門派掌門發現青衣樓主竟然是你,只怕……”漢子大笑接過話:“管他們!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妹夫到底是舍下了多大的家業。如果真的很大,不妨搶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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