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s03e09 采訪一個人,寫一篇口述實錄。
關于采訪一個人,我想過很多。
我想去采訪下現在那些因為要給我們這些從農村里出來到城市里定居的青中年父母帶孫輩的老人們,多少把自己的另一半留在了老家,讓自己處于一種老來卻兩地分居的尷尬境地。他們的心里在想著什么?
我想去采訪下在醫院里穿梭于悲歡離合,死亡和康復之間的醫生們,身體極度疲憊時,卻還要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一切可能的失去和悲傷,他們如何平復心情日復一日繼續救死扶傷的。
……
可是我想來想去,我卻下不了手。我不知道如何去采訪一個人,甚至沒有勇氣去找他們聊些不相干的事兒。
眼下我能剖白的全是我自己,那些隱秘的噩夢和美夢。
于是我交出來的作業,是今天的日記,離題萬里。但我就是很感激每一次作業。
醫生拔出小白左手肘窩處的針頭時,小白熟練地用右手去按壓住醫用膠帶,希望這個針孔盡快止血。今天的復查結束了,而我還在恍惚想著他肘窩的傷疤。
他的肘窩,和大部分人一樣,青色的血管,從左到右有三條都很清晰,中間那條更長,也更突出,仿佛要沖出皮膚表面。護士就是在這條血管上,斜插進留置針頭的。一會兒,叫到他的名字,他就要走進核磁共振檢查室做半年度復查了。這一針是為了注射造影劑以便機器能成像更清晰準確。
我能看到這血管上還有半個月前抽血檢查的針孔印,像一個小黑點,又像一個小黑點的影子。護士避開了這個點,選擇了靠上一點的地方扎針。針刺破皮膚的那一秒,小白的眉頭微微蹙起,我卻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擠壓得生痛,我連忙轉過頭看旁邊的人。
一般情況下的小病小痛,不需要來做核磁共振檢查。因此,但凡在這個小小的等待室里排隊等待的人們,多半都是一臉愁云,比起痛苦更多的是悲觀和絕望。而小白在這里出現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悲觀也不恐懼,他悲憫而心懷美好的希望。他從這里一次次的檢查結果中得到的是一切都在好起來的有力證明,是我們生活不斷走出泥潭的事實依據。
他檢查了下針孔不再流血,就將我幫他披著的外套正式穿上,從我手里接過包接過鑰匙,好讓我挽著他。他說"真的很敬佩這醫院里的醫生啊。他們不僅要有健康的身體,還要有極其堅強的心。"我嗯了一聲。
我們穿過人群時,我對他說"你應該每次檢查都讓我來陪你。"
"好提醒你自己對我更好一點嗎?"
"對。"
"你是傻嗎?"
我們微笑著不再說話。我想什么他都知道,他現在所努力的方向不過就是滿足我的愿望。
當初他被確診肝癌需要移植肝臟時,我們的孩子剛滿五個月,我們的車子剛繳了訂金,我們的房子剛拿了鑰匙。我的生活到底是被什么從天拽下,劈進了深淵。當我毫無對策時,我嘗試著對上天祈禱,我不強求他長命百歲,我只想要他再陪我二十年。那時,我的孩子成年了,我的父母不再為我心憂了,我可以了無牽掛同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的。
我的愿望成真了嗎?三年過去了,上天是否真的給我懸掛過一副倒數二十年的日歷?我正在一頁一頁翻過我們彼此陪伴著的二十分之三年嗎?此刻看著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和小白,好生生地,還很幸福。
小白比以前那個肥胖的自己要好看的多,他說自己瘦下來之后思維更加敏捷,反應更加迅速,精神也更加健康。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比曾經的他更是一個好人。他更愿意把同事和年輕的后輩當作伙伴,更能看到每一個人的好,更能寬慰旁人的焦慮和不安,更能面對自己的恐懼和怯懦。而我,再也不向天詰問為什么不幸要降臨在我身上。我從苦難中得到的更多是救贖,是安寧。
只是,我確實仍然會害怕,我怕自己因為當下的美滿而麻痹,麻痹到像當年一樣對一切好的不好的都毫無預期,麻痹到忘記生活本來的樣子就是有疾病有貧窮有無妄之災。因此,我常常在半夜強行醒來,伸手去觸摸旁邊的人,他在,就表示我現在的安穩都是事實。
傷疤不會再疼了,而我還是要做那個怕井繩的人。這樣,我能對每一個人而不僅僅是自己的悲歡疾苦更加敏感,更加同情,更加能給予愛。如若自己或他人再遇到什么困難,我就不會毫無心理準備,被一擊即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