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長安花似雨，故關(guān)楊柳初飛絮。
——蘇軾《漁家傲》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去北方，第一個給我?guī)硪曈X震撼的就是長安街道高大的柳樹。在那直插云天的柳樹面前，江南的煙柳更像是可愛的寵物。
江南漁畔是兒家。平生最愛江南，四月雨潑墨，春天百花香。暮色中歸來的漁船，一對夫婦在船上養(yǎng)育了他們的孩子；天下有雪，江南的太陽一日就可將其融化。
我放過風箏，采過蓮花。
江南是我愛的地方。
可長安，是一定要去的地方。
2015年11月，學校有幾天假期，我買了一張機票，一日幾千里，穿越大半個中國。
“尊敬的旅客您好，本次航班即將到達咸陽機場······”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終于觸摸到了這個夢！這個做了幾千年的夢。
此時的長安已經(jīng)入冬，寒風開始凌遲皮膚，天空混沌得如同空無一物。
第一站是大雁塔，狹窄的七層閣樓爬上去，從窗戶往遠處看，還依稀能分辨當年長安的軸線位置。王朝的命脈，王朝的莊重。
我又重走了當年貴妃勸酒、士子云集的曲江池。
天上下著小雨，微微涼。路上沒有什么行人，高大的樹木佇立在墨色中，我緩緩地走，徐徐地看，我的時空隔壁，是一千余年前的杜甫，他為曲江口占一句“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但我更喜歡另一句——“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盛唐氣象早已漸行漸遠，沒有見到長安花，難以想象唐人的意氣風發(fā)、胸有乾坤。誰能體味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轉(zhuǎn)折，最改變中國人精神氣質(zhì)的一個朝代，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踐踏和滄桑？
這片土地雖在，但朱顏已改。譯經(jīng)的玄奘、多情的辯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武曌、胡人的金戈鐵馬、貴妃從嶺南得來的“妃子笑”，還有那千金買酒的李白、白頭搔更短的杜甫······
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了。長安是一個能在蒼涼中讀出壯美的地方。
我從來沒有行走得這么從容過。
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妹妹，她說，姐姐，我為你唱首歌吧？
我還清楚記得，她清唱了一首《憶紅蓮》，“回顧、筆染朱砂青蓮步，經(jīng)年、依稀一曲為君舞，回顧來年再恨相思誤，還在水榭畔、畫樓處······”聲音清脆，她唱得很認真，我聽得也很感動。
那天傍晚我又冷又累，她給我買了一個烤紅薯，我們一人一半。
那是長安給我留下的最真實的溫暖。
城墻上已經(jīng)沒有烽火，但還飄著虛張聲勢的旗幟，底下車流穿梭，紅燈閃耀。我來了，可惜沒有趕上下雪。
下一場把整個長安都淹沒的雪吧，讓匆匆跋涉的路人和車輛安靜下來，讓所有的顏色都定格在這一瞬間。那時候我會趴在城墻的腳下，觸摸它隱忍多年的靈魂。它的尊嚴，早已被這滾滾紅塵忘記了！城墻啊，已不是當年的城墻。
吃了一碗爽勁的涼皮，我坐上了去臨潼的班車。當我從迷糊中睜開眼睛，驪山的山脊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我站在了秦始皇的土地上，這是一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王者！到了他的面前，還談什么雞零狗碎，有志者，都為天下謀。
面貌宛如真人的人俑，穿著我們不懂的衣服，梳著怪異的發(fā)髻。什么是真實？這就是真實。
曾經(jīng)，中華乃“禮儀之邦、衣冠上國”，而如今老祖宗們創(chuàng)造的服飾進了博物館，禮樂制度也早已忘卻。就像這些重見天日的人俑一樣，被供起來觀賞，嘖嘖贊嘆。人們到底在贊嘆什么，他們也不清楚，仿佛自己血脈里沒有先人的遺傳，仿佛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
站在博物館門口，對面是剛被細雨潤澤過的紅楓。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番景象——背面是蒼翠的群山，底下是墨綠的磚塊，天空灰蒙蒙的，所有景物都默契地保持凝重而沉默的氛圍，只有這一片紅楓自顧自地精彩著，鮮亮著，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扎根在黃土上了。
我心里喜歡，忙走過去撿起一片葉子，夾在了我的筆記本里。
回來之后，我寫了幾首仿古詩。那時我不懂運用格律，隨性而為。
《長安舊游·游秦皇陵》
驪山接天能鎖龍，萬世功名沒群峰。
寒雨遙遙長安暮，故土蒼蒼又丹楓。
幾千年興衰榮辱、風波沉寂，斯人已去，空留一紙丹青卷。這個地方，也不再署名“長安”。
這里是“西安”了。
長安還是那個“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長安嗎？
我向往它偉岸的城墻、喜歡它層林浸染的紅楓，更愛它幾千年風沙掩蓋的厚重。
長安的歷史，就是中國統(tǒng)一的歷史，這里的隨便一塊磚頭，就記載了一個千年的故事。在我百越還是蒙昧之地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成熟的中原文化······
長安是我靈魂深處的呼喚，是民族魂，是故國魂！
再見了，我的長安。
下一次，我會與你在雪中重逢。
——by檀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