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家祠堂

? ? 歐家祠堂要被拆了的消息通過那口掛紅布的大喇叭響遍了整個雙河。田地里勞作的女人些紛紛招手“喂喂”聚在了一起。畢竟嘰嘰喳喳是女人的特權。 ? 只記得當時我站在池塘門口用皮筋彈打附在荷葉上的癩蛤蟆,看它一會兒鼓個大包,一會又消散。外婆忽的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一把扯住我的后領拖進了祠堂,啪的關住了門,也關注了外面的議論紛紛。

? ? 聽不清冠著同樣姓的所謂家人們圍在一圈干些什么,可歐家女子不得靠近大事的教訓我可是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距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看大舅爺摔碗,看二舅罵娘,看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可惜時間不長就以他們摔門而去結束了這場大戲。我是意猶未盡的,咬著手指趴在門上望著那些離開的人,“還不給老子滾回來”外婆又扯著我的后領把我拖了回去。門再次啪的關上了,讓那些長脖子,長耳朵的人有些失望。

? ?“婆,舅爺他們都搬去新房子了,村里不是也讓咱們住嗎?”我吃著白菜拌飯,跐溜跐溜的吸起不斷流下的黃鼻涕,外婆伸出手一把抹掉了我的鼻涕,耷在了地上。“皮又糙了,管那么多干嘛?”外婆剛耷過鼻涕的手重重的拍在我頭上,我立刻低頭吃起了飯。

? ? ?自從村里放出了消息,外婆總是和別人爭執,和村口小賣部的王嬸,和城里收糧的陳叔,甚至和門外那條旺財流浪狗,“死狗,再敢門口撒尿,看我不打死你”“婆,你這么兇,外爺怎么看上你的”我不滿的瞪著外婆拍拍剛才摸過旺財的手,“曉得個屁,花那么多錢讀書,還學不會說句人話”。轉身進了祠堂。 ? ?夏日暴雨總是說來就來,轟隆一聲,青瓦邊就掛起了雨簾。我坐在那里悶悶不樂“咋啦?”外婆低頭摘著豆角,“那癩蛤蟆一定被嚇跑了”“一天那么跳干什么,不過和我年輕的時候像,像”,“你年輕什么樣?”忽然外婆手上慢了下來,咯噔咯噔,摘豆角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大。“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說嘛說嘛”我依舊是看不出外婆已然渾濁的眼中生出的光芒正悄悄搖曳。 ? ?“你阿祖生了···嗯···我算算,六個”,“下豬仔哪”“怎么說話的!”我吐了吐舌頭“那時候人窮,晚上還能干嘛”“那是在干嘛?”“嘿,你這孩子要不要聽哪”恍惚間我看到了外婆布滿黃斑的臉上飛出紅暈,我急忙點頭。然后外婆又開始摘起了豆角,“我是老二,就得負責帶你舅爺他們,割豬草,還得負責一家伙食,那時人和豬一樣能吃的。”外婆似乎有些驕傲,“你姐不干事啊?”“算命的說她活不長,她就不用干活”“秋姨說咱們家以前聽有錢的啊,你還干活呢”“聽那長舌給你說,以后少聽這些”我瑟縮了一下脖子,“有錢?哼,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原來你阿祖家有個茶館還有個畜棚,哦哦,還有好幾十畝地喃。可惜一夜間就沒了啊”外婆嘆口長氣,“哦,對,這個我知道,阿祖抽大煙嘛”“又聽誰講的!什么抽大煙?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把你阿祖硬是帶進了賭場,原來我還勸過他,給我打得皮開肉綻的”“婆,你也挨打呢?”我有些竊喜,“不過,婆,他們都說咱們家絕對不會只有那么一點錢的,一定是藏起來了,不想還債呢。阿祖是個狡猾的家伙。”外婆搔搔頭皮,不再說話。

? ? ? ?門外突突的響著,混著雨聲我還是聽出是拖拉機。我沖進雨里打開大門。村長拿著鋤頭領著眾人站在門口:“歐寡婦出來!”外婆又是倏的一下從我身后鉆了出來,多年以后我有想過,那樣一個小腳女人是怎么健步如飛的呢?“給老子滾,老娘活一天。你他媽就別打這兒的主意。”外婆指著大舅爺的鼻子就罵了起來。村長摸摸鼻頭,又搔搔腦袋“那大師說了,這風水最順,機械機械廠就這最好。”“你家祖墳更好,去挖了吧”外婆冷哼一聲。村里人都知道外婆那張嘴,便都沒有再說話的。就這樣僵持著,直到這場雨放了晴。外婆是無所謂的,招呼我去給她提了椅子,端來豆子,看著那些個人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一碗水我還是招待得起,要喝就說哈。姑娘,去,把茶壺提來。”我屁顛屁顛就跑進去提水,等我出來的時候人都不見了。“人呢?”“滾回去了”“婆,你為什么不愿意啊?咱們要是把這賣給村里,就能把阿祖的那些債還清了。”“我還不清不是還有你嘛,咱們婆孫倆慢慢還就回還完的。”外婆的聲音越說越小了,我怕是她又要打人了,急忙轉身,眼角卻還是瞥到了她抹眼淚的樣子,這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她避開了我的問題。

? ? ? ?日子漸漸就到了冬天,上門要債的是越來越多。外婆病了卻還是撐著個病殃殃的身體甕著鼻子和別人吼:“等兩天不行啊!”實在是有些難堪。我咬著筆桿看著外婆繡鞋墊,“婆,今天大舅爺到學校找我了”“為嘛?”“他說讓我去吃好吃的,姨回來了,還給我買了衣裳呢!”“想去嗎?”聽不出什么別的情緒“婆去我就去”我眼睛滴溜的轉,“這輩子甭想!”外婆把鞋墊一扔,進了里屋。 ? 東村有個瘋婆子總是說些風言風語,尤其喜歡說我們家的事。什么歐家上輩子一定是壞事做多了這輩子的才命短,什么歐家老輩曾是帝王公子哥,家里金銀首飾是用都用不完。每次她說這些個的時候被外婆聽到,總會被外婆追,那瘋女人隨時被外婆扯著頭發教訓。可是仍然改不了亂說的毛病。那天她居然坐在了祠堂門口說,周圍圍了一大圈人,外婆插著腰就站在她身后,眾人見狀紛紛離開。“瘋婆娘,你他媽身上又癢了?”可她似乎沒認出外婆來,竟趴在外婆耳邊說:“你知道嗎?這歐歐家祠堂下面可有寶貝喃!那歐寡婦不讓出來肯定想私吞!”“看我不打死你!”他們又在村里跑了起來。

? ? ? ?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外婆勾著她的竹籃子就進城了,一直咳嗽著,從入冬以來便是這樣,不怎么見好。“去醫院看看嘛!”我堵著耳朵,不愿再聽咳嗽聲,這段時間一直是沒睡好的,“龜兒子,看病不要錢啊!”說完外婆就出了門,我百無聊賴,在祠堂里跳起了房子。“咦?這幾匹磚的聲音怎么是噗噗噗的?”我跳過去又跳過來,“咚咚咚”“誰喃?”“你舅爺!”“來了”我跑過去開門,正想著和他分析一下我的新發現“舅爺,你聽哈,這兩匹磚聲音是不是不太對啊?”舅爺在找著什么,“嗯!”有些不耐煩,“等等!,你再跳跳”終于愿意注意一下我了,我急忙跳了兩下,舅爺的表情讓我大吃一驚,“再跳兩下!”我又跳了兩次,“空的?哈哈!空的!”舅爺像那東村的瘋婆子似的,我想。

? ? ? 外婆回來的時候,村長他們都坐在了祠堂里。“滾出去”外婆的話不容抗拒,“縣上的撥款已經下來了,必須動工了。歐寡婦,你一個人也不容易,你就好好去那樓房住有什么不好的。”村長好言相勸,“滾!”外婆過來就想打人,“你這個瘋婆娘,人家村長讓你過好日子你不要,還打人哪!”舅爺過來攔住了外婆,“你他媽給誰都當兒子哪!”外婆語氣有些難過,“少裝了,不愿拆不就是想私吞嘛,好吧好吧,咱們私下分好行吧?”他們靠得很近,我似乎能感覺到舅爺今晚吃的東西都能被外婆聞出來,果然,“你嘴怎么這么臭!”外婆一耳光打給了舅爺,舅爺忽的一下推了外婆一把,“你敢打我!”外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哇的大哭起來:“婆,沒摔著吧,婆?”“這房子是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舅爺帶著村長離開了。婆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造孽呀,造孽呀。”外婆搖搖頭牽起了我的手,“兒啊,你記著,你家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我們進了里屋。

? ? ? ?第二天,只聽到青瓦破碎落地的聲音,我從床上翻了起來。“婆,那挖土機把咱房欄整爛了!婆!”外婆從床上跳了下來,“媽的!歐祥春!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自己的祖墳都挖呀!你會遭報應的!”外婆說著就去攔挖土機,可還沒走到,就倒在了地上。外婆死前眼睛一直都睜好大,“我實在是不舍得看著這房子沒了啊!”外婆躺在床上嗚咽講完這句話,外面的挖掘機聲仍未停下,外婆死了,就死在這個正在拆的祠堂里邊,她死了可還是哭了,眼淚就掛在眼角流了下來。這是她第二次哭,也是她這輩子的最后一次。

? ? ? ?祠堂地下的確是空的,也真的是空的,什么都沒有,干干凈凈。當時舅爺氣得都要殺人了,“不可能的,怎么會呢?你們再好好找找。”“歐哥,真的什什么都沒有!”后來舅爺又來了好幾次,一樣沒有收獲,縣上的資金不知道怎么也斷了,那祠堂也就扔在了那里。我最后也離開了,和城里工作的姨一起,因為聽說是她當初撿我回來的。沒過多久舅爺死了,是報應是詛咒,我是不清楚的,只是人是該有點良心的。

? ? ? ? ?大學學的歷史,學校讓搞見習,我回到了雙河。我跳下那個空空的祠堂地下室,摸著那些粗糙硌手的墻壁,像摸到了外婆。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我手肘搞翻了放在高臺上的礦泉水瓶子,水全潑到了那些老磚上,一個故事豁然出現,人物栩栩如生,伴著詩詞附在左右。我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知多久,水蒸發干了,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我走出了地下室。那癩蛤蟆還是趴在荷葉上鼓著一個大包。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