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浮蕩著股玉米須的味道，類似秋天割稻的泥田散發的氣味。有種煙熏火燎暖融融的意味。

媽在理玉米，灰色水泥地上堆了一摞夾粉夾紅泛起金黃的黃紫色玉米須，半透明顯出水靈靈。嫩玉米粒凍起來存放是有了冰箱的現代習俗，嫩玉米磨碎成漿入糖入桐葉，是從沒有電的時代一直延續至今的習俗。玉米將要成熟的時節，村里的人忙著趕時令，幾乎家家都要做一兩回苞谷粑粑。

玉米在這里叫苞谷，和春天山里鳥兒的歌唱聲相似：“布谷”、“布谷”、“苞谷”。

做苞谷粑粑的日子，一般選在雨天。七八月的晴天農忙，雨天才有閑暇。山坳里一下雨，氣溫就降下來，處溽夏里也似早秋，用木材燃起旺旺的火，心里是暖融融的。

往年做苞谷粑粑都是以外婆為主，媽只是她的幫手。我是好奇心太重，每次都能幫上倒忙的搗亂分子。外婆每次做苞谷粑粑都是一場浩大的工程，點心的分量得考慮到遠方的大姨小姨孫兒孫女。

石磨從很早時候就退出我的記憶了，算來我吃過的石磨磨的玉米漿，大概只有一回。舅舅很早時候就買了一臺電動粉碎機。石磨閑置，后來終于，不知不覺不明所以地不見了蹤影。

她們在樓下磨苞谷漿，機器鐵片的摩擦聲像怪獸嘶吼一樣布滿鋸齒，尖銳，震耳欲聾。我在樓上捂著耳朵跳來跳去。當她們提著一桶米黃色的漿液上來時，我扶著桶壁去搖搖晃晃。看玉米的粘稠粉末緩慢流動，一層一層堆疊，就像外婆肚子上垂下來的松松垮垮的皮膚。

然后桶口蓋上鍋蓋，自然發酵。我媽就去生火了，外婆背著背簍帶上一只草帽出門去了。

火燃得旺，從銻皮鍋凹凸不平的底部看得見爐芯里竄出的火苗。外婆的藍布圍裙上也沾了一片亮晶晶的水珠。放在屋中間的小背簍，里面青色桃心形的葉子層層疊疊，桐葉也都是濕漉漉的，綠得發亮。外婆過河的時候，已經洗過了。

玉米漿膨脹起來，冒出鍋蓋狀的頭來。從半桶高的位置快爬到了桶沿。握著灰白色的銻勺兒連續舀起滿滿幾瓢白砂糖，如白雪紛紛揚到桶里去。用勺子攪拌，發出“咕嚕咕嚕”一串兒悶響。

外婆拿起一張桐葉，卷起桃心的兩瓣兒，卷成了漏酒的筒。倒入一勺兒苞谷漿，聽得見“噗”的一響，手上有了重量，就看見一只折好的青色三角形了。外婆動作熟練，鍋里很快就能擺好密密麻麻的綠色。蒸的途中還得幫它們翻一次身。

外婆端起鍋，我媽就添一截柴，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酥脆的樹皮吹起大火：呼呼啦啦。

蒸汽冒起在灰綠的葉底，細細密密的水珠又浸濕了葉底。熱氣撲面，一同來的還有一股澀澀的氣味，像在雨天站在綠葉交疊不見天日的林里，閉眼睛似乎還可以感覺到，水滴嘀嗒葉片顫抖的濕意。

外婆不在了，家里每年還得做苞谷粑粑。現在是以我媽為主，不過她沒有幫手，我最多只能手足無措地站著，聽她抱怨我再抱怨自己，從我不會做飯數落到我不愛說話。現在也不用挑天氣了，放暑假閑暇多，大太陽的日子也做。現在最重要的決定因素是，我什么時候離家去上學，她什么時候離家去上班。

苞谷粑粑起鍋，仍然用那個已用了多年的筲箕盛著。彎曲的蔑條變得灰黑，細細的竹絲嵌著細小的褐斑。那一股澀澀的氣味溫順下來，和著熱氣冒起一股厚重實在的氣味。趁著這一季的玉米變老之前做好，拿給遠方的大姨小姨侄兒侄女們嘗嘗新鮮，所以我媽每次做點心都是一次浩大的工程，所以我總是不屑于別家的精致小食。

說出來或者沒說出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你快要去上學了，去了那里哪里還吃得著苞谷粑粑。

布谷鳥兒在秋天也會叫，在霧靄沉沉的黃昏，在暮色沉沉的山里，“苞谷”“苞谷”。它門唱的是，糾纏的公路和蜿蜒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