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乃仁術，無德不立、無德不精、無德不誠。
——題記
1
“我聽說家屬鬧得厲害……”女人眉色間布滿陰郁，“要不，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
“在其位謀其職，拿工資就得上班。”劉元谷走到門邊，換了鞋，拿起掛在墻上的公文包，“放心吧，沒事。”劉元谷寬慰著自己的妻子，說完開門走了出去。
走到樓下看到經常鍛煉身體的鄰居，劉元谷一如既往地跟他們打招呼，誰知平常總笑瞇瞇跟他打招呼的鄰居，一見他就把臉撇向另一邊。
身后還傳來幾句閑言。
“就是他害的人年紀輕輕就沒了命！”
“這種人哪配當醫生！”
“虧我以前還找他看過病呢？”
現在的新聞傳播速度比以前快多了，連小區的老太太們都知道了。
劉元谷想，清者自清，等醫療事故鑒定結果出來，一切就明了了。
去醫院的路上，劉元谷一直在回想那天發生的事。
2
那天下午，劉元谷處理完科室的事準備下班，剛下樓，就聽到對面急診大樓亂哄哄的，劉元谷想都沒想直接朝急診樓奔去。
只見一幫醫護人員在亂哄哄的求救聲、哀嚎聲中來回穿梭，突然一個推車從身邊飛速推過，骨傷科的王醫生跪在病床上給病人按壓止血！
憑借多年的經驗，劉元谷一下就知道這是動脈破裂！但是股動脈出血僅靠按壓是不夠的，因為股動脈還有平滑肌會不自主回縮，根本按不住。劉元谷趕緊沖上去幫忙！
“主任，病人送來的時間太晚，現在血止不住！恐怕……”
“趕緊送到急救室，病人出血量快達到極限了，只能碰運氣用血管鉗夾閉再想辦法縫合！”
得到指令的其他醫護人員趕緊把車往急救室里推！
“主任，只知道病人叫任志欣，他家屬暫時還沒有聯系到，就這樣送進去怕……”
“這么點事你就怕，怕你還當個屁醫生！推進去再說！出事了我擔著！”
病人剛推進急救室就沒有意識，剛上的心電監護顯示室顫！王醫生的額頭冒著數不清的汗珠！
“任志欣！任志欣！”王醫生連喊了幾聲，病人也沒有反應，情況十分危急，王醫生汗流得跟水一樣，“主任，病人意識喪失了！”
“腎上腺素！4ml！同步準備心肺復蘇！快！”
雖然病人已經暫時停止心跳，但是搶救仍在繼續，護士注射腎上腺素，王醫生馬上進行心肺復蘇，所有的動作都在緊張忙碌中有條不絮地進行著。
劉元谷白大褂還沒得及穿上就準備用血管鉗夾給病人止血！但還沒來得及用血管鉗夾就已經沒有了心跳。
不管醫務人員怎么努力搶救，病人心率還是沒有出現改變！
“滴——”一條直線……
“主任……”
伴隨著鳴長的滴滴聲，參與搶救的工作人員沉默不語，劉元谷摘下口罩，“外面還有患者，我們去外邊忙吧。”
“主任，那這位患者……”急診科的護士鐘艷芳問。
“先放在這里吧，家屬來了你記得跟家屬說明情況，把搶救記錄寫好！”說完，劉元谷就帶著工作人員到外面參與了搶救工作。
都說在醫院的日子久了，就會看淡生死，其實不是看淡，只是沒有時間去談生死。與其浪費時間談生死之哀，它們寧愿死神能多給患者一點時間，留給他們搶救的時間多一點。
一心救治患者的劉元谷沒想到，這件事會給他帶來這樣一場浩劫。
3
“老劉，這臺手術完了，你先回去休息。下一臺手術，我來做。”說話的是骨傷科的副主任高鑫。
“行，我換了衣服去急診樓看看，沒什么大的骨傷患者我就先回去。這邊你盯著點。”
“好，知道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明天你還要參加全國骨傷醫學研討會呢！”
劉元谷換了衣服準備到急診看看情況就回去，誰知道剛一出電梯，就見幾個家屬正圍著一幫醫務人員大吵！
“主任，你可來了，那幾個是任志欣的家屬，他爸媽還有他兩個姐姐和姐夫，他們剛才一來，看到任志欣的病床旁邊沒有醫生和護士，就怪是我們沒有搶救，才導致任志欣死亡！我都解釋很多遍了，他們就是不聽，就一直在那里大吵！”急診的護士鐘艷芳頭發散亂，估計是被病人撕扯的。
“我去看看。”
“現在人沒了，你們就推卸責任！我們來的時候，我兒子旁邊沒有一個醫生、護士！不是你們不救還能是什么？！”任志欣的媽媽指著骨傷科的王醫生大吼，“你看這滿床的血！不是你們不管還能是什么？！”
“我弟弟就是被你們耽誤了治療！！”
“我可憐的兒啊……你就這么活生生地被他們給拖累死了……媽對不住你啊……”任志欣的媽媽掛著一臉淚痕，哭得撕心裂肺！他兩個姐姐也一直拉扯著王醫生，一臉的憤恨！
劉元谷走過去想解釋清楚，誰知道剛走近，站在三個女人后面的一個青年男人突然對王醫生動了手，劉元谷眼疾腳快地擋在了王醫生前面，劉元谷只覺得背后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接著，家屬就跟發了狂一樣。王醫生見這陣勢，畢竟也是個男青年，趕緊聯合旁邊的幾個醫務人員把動手的男人拉開，剛拉開這邊，后面的那三個女人也跟著打起來，雙手見著醫務人員就抓，邊抓邊喊！
“都是你們！還我兒子的命來！”
“賠我弟弟的命來！”
王醫生一行的男醫生自然不會跟女人動手，幾個人臉上都被撓了幾道印子。趕來勸架的鐘艷芳頭發被任志欣的大姐抓住，二姐就趁機揪著鐘艷芳的頭發把她推倒在地上，王醫生趕緊過來把任志欣的兩個姐姐拉開。剛剛被隔開的男人又突然沖過來，對著倒在地上的鐘艷芳狠狠地踢了一腳，鐘艷芳一下子暈了過去！
“死人啦！死人啦！”
不知道是誰在喊，正好一幫穿著制服的警察到了，這才算停下來！
4
劉元谷和王醫生還有打人的家屬一起被帶到了警察局。
劉元谷把搶救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還把急診大樓的監控調了出來，王醫生確實是跪在推床上給任志欣搶救，不過，急救室里沒有攝像頭，那一段沒有拍到，于是家屬就抓著這點說事，最后實在沒辦法，劉元谷就建議進行醫療事故鑒定，加上警察同志的調解，家屬也就同意了。
鬧事的家屬估計也知道自己踢傷了人，態度沒有之前咄咄逼人，軟了很多。不過踢暈鐘艷芳的那位家屬因為打人事實確鑿，警方認定他故意傷害他人，采取了拘留五天的處罰。
本來以為這事兒也算過去了，只要等醫療事故鑒定結果出來就可以了，可沒想到第二天任志欣的家屬又帶著人來醫院鬧事。
任志欣的家屬在醫院門口拉起寫著“醫院殺人償命！還我兒子！”“醫警合謀！受冤家屬被拘留！”的橫幅！還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幾個新聞記者。
劉元谷剛到醫院就被家屬圍上，接著那幾個新聞記者就一通亂拍！然后，沒過幾個小時，網站上就出來了大大小小的新聞，文章的標題極其醒目：黑無良名醫見死不救！24歲年輕小伙子因為醫生不搶救死亡！
文章中還指名道姓地寫出了這位無良名醫就是劉元谷。
劉元谷的照片和家屬的照片被放在一塊。
劉元谷一臉嚴肅，看起來冷血無情，家屬聲淚俱下，看起來惹人哀憐！
新聞下面的評論也是罵聲一片，就這樣劉元谷從門診看不完的名醫硬生生被說成了無德黑醫。
一時之間很多網站，還有一些媒體也跟著大肆轉發，這件事一下子就跟發酵的饅頭一樣，膨脹到人人皆知的地步。
因為這件事，本來要去參加全國骨傷研討會的劉元谷被取消了資格；以前門診看不完，現在一個病人都沒有；在科室病房查房的時候，病人看到他也避而遠之。雖然同僚都表示理解，但是病人的態度卻讓劉元谷寒心。
雖然劉元谷表面看起來云淡風輕，不在乎。可實際上，他再怎么高風亮節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生而為人，誰沒有七情六欲，他也會生氣，會憤恨，會委屈，會無奈。他現在失去的，被抹黑的，是他努力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才得來的成就，而這些努力就這樣在一夕之間被人誤解，否定，毀于一旦！
劉元谷做不到不生氣，不憎恨！
但是他又無可奈何，他能怎么辦？跟家屬打一架？把亂寫的記者打一頓？這些都不能解決問題。
救死扶傷他是一把好手，可是扭轉人心，他劉元谷無能為力。
劉元谷重重地嘆了口氣，收回心緒安心開車。
5
劉元谷的車剛開到地下停車場就看到副院長站在自己的車位旁邊。
“老劉啊，你這幾十年不遲到，今天可遲到了五分鐘啊。”副院長開著玩笑說。
劉元谷應和地笑笑，“副院長都到停車位等我了，看來是有大事啊。”劉元谷雖然心知肚明，還是禮貌性地問，“您找我什么事啊？”
劉元谷想，不管醫院做什么決定，他都最好了準備，大不了……
大不了這身白大褂再也不穿了就是！
“老劉啊，你這個事兒，這幾天網上鬧得沸沸揚揚，咱們醫院也受了影響。”副院長嘆口氣，將劉元谷拉到旁邊，“老劉，院里昨天開了緊急會議，我們是想，干脆你啊，就跟家屬低頭認錯，再給家屬賠二十萬，這個錢呢，院里出大頭，咱把這事兒私了，你呢，暫時停職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這事兒的風波過去了，你再來上班。”
劉元谷苦笑，“看來，院里還是覺得我錯了啊。”
“這不關對與錯，主要是這事一直鬧著不僅影響你個人，醫院也不好看。”副院長一臉為難地說，“咱們就跟家屬和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劉元谷冷笑一聲，“那些鬧事的就是利用那些記者、媒體，制造與事實相悖的輿論！我為什么要認錯？我為什么認一個我沒有犯過的錯誤？！”劉元谷看著副院長毫不退讓地說，“俗話說得好，‘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如果我認錯了，請問正義何在？法律何在？以后誰還敢來醫院上班？誰還敢給病人看病？”
“你看你這老頑固，這事出在這個時候，對你以后影響也不好，你就不能妥協一次？”
“今天下午醫療事故鑒定結果就出來了！到時候，孰是孰非，自然就明白了！”
劉元谷大半輩子的心血都花在了自己的工作上，要說全然沒有私心只為救死扶傷，連劉元谷自己都不相信。除了要履行醫生的職責，當然也有對榮譽的追求。現在要他一輩子努力得來的榮譽為了所謂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沾上污點，他斷然是不肯的！
哪怕現在別人都認為是他錯了，哪怕他這輩子的職業生涯到此為止，他也不愿意去承認這個自己沒有犯過的錯誤。
“老劉，人總要為自己考慮，院里已經決定了，雖然會停你職，但是你科室主任的職務不會撤的！等事情過去了，中國全國骨傷康復醫學會的副會長還是你的！”
“我管你們停職還是撤職！這些我都不在乎！但是要我向那幫人認錯，我堅決不同意！”
“你！你就是頭犟驢！”
“那也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驢！”
話不投機半句多，副院長被氣走了，劉元谷也氣！兩個人屁股對屁股分頭走，劉元谷去門診坐診，副院長去德政樓自己的辦公室！
一個是領導，一個是職工，方向自然不同。
6
劉元谷窩著一肚子火坐電梯去診室，剛走到自己診室門口就又被一群記者堵住。
“劉教授，我是早間新聞的記者，請問對你這次造成的死亡，您有什么看法？您現在是什么心情？”
“劉教授，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難道您一點都不自責嗎？是因為醫院對您的包容，還是因為醫警勾結，所以您才這么置身事外呢？”記者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酸，一個比一個刻薄！
本來劉元谷因為副院長的話心里就窩著火，此時此刻這些記者毫無的底線的質問和采訪更是火上澆油，劉元谷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冒火！
“你口口聲聲說是我害死了病人，我問你，你是親眼見到了我沒有救治患者嗎？！”劉元谷沒有去檔鏡頭，而是在鏡頭前站得筆直，擲地有聲地說，“沒有挽回病人的生命，我深感抱歉！但是對你們無端的指控，我劉某表示拒絕！”
“你們聽，他承認了，承認我兒子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任志欣媽媽滿臉淚痕，哭得黑天暗地。人群也跟著更加吵鬧起來，新聞記者們更是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消息！
劉元谷看著哭著的女人，心里真的恨極了，怎么會有這么顛倒黑白的人！被氣得昏了頭的劉元谷抄起桌上的病歷本就往圍著的記者和家屬身上扔！
劉元谷的動作讓那些蠻橫的家屬和參與醫鬧的人叫囂得更厲害了！
“你們看看……看看他的態度，這哪像個醫生！”任志欣的姐姐指著劉元谷嘶吼！
“這么多人看著他都敢動手，要是沒人，可想而知我們家屬在醫院都是怎么被他們欺負的！”
聽得這些話，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更是撲得離劉元谷更近了。有了記者助陣，鬧事家屬的氣焰就更加囂張，一時之間，這些紛亂的吵鬧聲感覺要把門診大樓都給抬起來了！幸好醫院的保安及時趕過來撥開人群，才避免了發生更嚴重的沖突。
“劉教授，請問您平常對病人也是這樣的態度和做法嗎？”
“劉教授，對于這件事，您覺得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劉元谷忍無可忍，沖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保安，心想著要打要砸隨他們了！但是這次他必須把事情講清楚！
劉元谷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醫生的責任是救死扶傷，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他滿臉怒容地質問，“說到責任，病人家屬把我們的工作人員踢暈過去，現在還在住院，這個責任誰來負？”
一向沉穩的劉元谷現在腦門全是熱的，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冷靜，“還有，你們新聞記者的責任不是確保報道真實嗎？那我想請問在座的各位，你們現在的報道是全面的嗎？有事實根據嗎？”劉元谷說的每一個字都凝煉有力。
他能理解任志欣媽媽痛失愛子的悲傷，可是這樣無根據、無底線的控訴，他真的不能接受。且不說這件事已經成為他這一輩子的污點，更是對醫生這個職業的侮辱！聽說鐘艷芳醒過來之后已經準備辭職了。
家屬這樣無理取鬧，院方還給醫務人員施壓，這樣，以后誰還敢從事這個行業？
“他胡說！我兒子就是在醫院死的……就是他害死的……是他害死的……”
任志欣媽媽一邊往劉元谷這邊抓，一邊哭，哭聲悲傷，痛徹心扉，哭著喊著，只見情緒激動的任志欣媽媽突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喘著粗氣，臉色蒼白，表情痛苦。
“媽，你怎么了？媽！”
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此時心里被怨恨灌滿的劉元谷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這樣的人，救她有什么意義？他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他為什么要救她？憑什么去救她？反正自己已經被扣上了黑醫的帽子，反正在這些人眼里自己已經是個無德無良的醫生了！
劉元谷握緊拳頭憤憤地想。
“媽！媽！”
任志欣的媽媽突然暈過去，倒在了地上！
“主任！主任！主任！”小靜大聲喊著劉元谷。
滿心仇恨的劉元谷覺得有人在拉扯他，可是他不愿意醒過來。這個聲音像是揪著他的心臟一樣，拽得他疼！
“主任！”
劉元谷終究忍不了心頭那宛如刀剜一樣的疼，思緒被撕扯回來，他剛才在想什么？
“主任，病人突發心肌梗塞！”
聽到這句話，劉元谷來不及多想，迅速沖開人群撲過去，一把拉開任志欣的姐姐，把任志欣的媽媽身體放平，一邊解開患者的領口，使其呼吸更順暢。
“你干嗎？你害了我弟弟，又想害我媽嗎？”
“別吵！”劉元谷一邊給病人進行心臟按壓搶救，一邊厲聲吼道，“人命關天，還胡鬧什么！你媽是突發心肌梗塞！”劉元谷抬頭告訴身邊的護士，“小靜，你趕緊打電話叫急診來這里！快！快！快！”
搶救病人就相當于跟死神爭分奪秒！除了快就是更快！
旁邊幾個診室的醫生聽到外面響動，也紛紛趕出來參與急救，打完電話的小靜趕緊跑回來把從護士站藥房拿的硝酸甘油片遞給劉元谷讓病人含化。
不到2分鐘，從急救樓那邊過來的醫生和護士帶著電除顫等設備，推著治療車沖了過來。
在此期間，劉元谷一直不間斷地給患者做心肺復蘇術，全身都被汗浸濕了，經過大概4分鐘的緊急搶救，病人慢慢恢復了心跳、呼吸，劉元谷這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救回來了。
劉元谷如同劫后余生般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他剛才……剛才差點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
急性心肌梗塞是一種相當危險的疾病，在發病后的頭幾個小時內病死率很高，大約2/3的患者在被送到醫院之前已經死亡，恰當的就地急救對挽救患者的生命有著重要的意義。
如果剛才劉元谷再多猶豫一會兒，可能人就沒了，而如果沒有救過來，除了對沒有盡到職責的愧疚，他更多的是害怕。
劉元谷怕這鬧事的家屬再往自己身上潑臟水！他已經不是二十出頭的實習醫生了，還年輕，他已經老了，錯不起了。
現在回想剛剛的情形，劉元谷還心有余悸。
“主任，你擦擦汗。”剛送走病人回到診室的小靜遞給劉元谷一塊濕巾，“還好救過來了，不然我們又要背黑鍋了！”小靜憤憤不平地說，“那一家人真是太不講道理了，更可惡的是那些記者，一天到晚在網上亂寫，搞得我們醫生像是挖了他們祖墳一樣，把醫生都寫成什么樣了。”
“好啦，別說了，反正沒病人，那群記者也沒往咱這里面沖了，跟我去看看鐘艷芳吧。”
被患者家屬踢暈之后，鐘艷芳直到現在還住著院，昨天聽說鐘艷芳要辭職，劉元谷想過去看看她。
7
“主任，你別勸我了，我是真想辭職。”鐘艷芳的眼眶通紅。
“我知道你想辭職，我不是來勸你的，我是想告訴，就在剛才我差點害死了一個人。”
鐘艷芳紅著眼看著劉元谷，不可置信，“主任，你怎么會……”
是啊！他怎么會犯這樣的糊涂，怎么會變成那種心里只有仇恨的人，這樣的他和那些黑心醫生又有什么區別呢？劉元谷的心比灌了鉛還沉重。
劉元谷看著鐘艷芳，語重心長地說：“你知道，因為這件事，我被取消了參加中國全國骨傷康復醫學會的資格，明年的國醫大師評選的資格我也被撤銷了，早上來的時候，領導還跟說我，要我停職一年，除了這些，還要給患者賠償20萬……所以，當我看到任志欣媽媽犯病的時候，那短短的幾秒鐘我猶豫了，她害我這輩子的成就和名譽都沒了，我恨這個人，我不想救她。”
鐘艷芳錯愕地抬頭，沒想到一身正氣的劉主任竟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劉元谷一臉愧色地看著鐘艷芳繼續說：“我當時甚至惡毒地想，好，這樣的人就應該死掉，可是當小靜朝我喊‘主任！救人！’的時候，我害怕了，我想也沒想地沖了上去。現在再回想起來，我還心有余悸，自己怎么會犯這種致命的錯誤。”他低下頭，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幸好，人救回來了，不然，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主任，其實我……”
“我知道，也理解你。剛才在來看你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進醫學院第一天在會堂里的宣誓……”劉元谷沉沉地嘆了口氣，身心一下輕松許多，“小芳，你還記得你進醫學院第一天的宣誓嗎？”
鐘艷芳聽著劉元谷的一席話，沒有出聲，只是眼眶更紅，哭得更厲害了。
滿腹辛酸，滿腹委屈，都在這滾燙的淚水里了。
劉元谷站起來，拍拍鐘艷芳的肩膀，“不管你做什么決定，主任都希望你不要跟我犯同樣的錯誤。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宣過的誓。”
該說的都說了，鐘艷芳還年輕，不管她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的一時意氣還是其他，劉元谷都不想這個年輕人心有遺憾。
“主任！”鐘艷芳的眼眶比之前更紅了，“謝謝你。”
劉元谷轉身，對鐘艷芳會意一笑。
8
從鐘艷芳病房出來，準備去科室的路上碰到了王醫生。
看到劉元谷，王醫生難掩臉上的欣喜，就差沒蹦起來了。
“主任，醫療事故鑒定結果報告送過來了！副院長讓您去辦公室。”王醫生拿著文件袋一臉高興地說。
“好，我馬上過去。”
“主任，現在只要把這份報告發給那些新聞媒體，咱們就可以自證清白了！”王醫生拿著鑒定結果，腳步輕快。
最近因為這件事不僅是急診，整個醫院都緊張兮兮的，給病人看病都提心吊膽，尤其是腫瘤科這種經常有人過世的科室，更是一絲都不敢懈怠！這回結果出來了，醫院正名了，大家也能安心點。
“辛苦了，行了，你去忙吧。”劉元谷笑笑。
劉元谷握緊手里的報告，其實現在這份報告對于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心里已經有了對錯分明。
在任志欣的事情上他盡了全力，但是在任志欣媽媽的事情上，他錯了，他差點因為一念之差害死任志欣的媽媽。
而這個錯誤，是他用一生名譽都彌補不了的。
大醫精誠，為醫者，有德為先。
而他今天恰恰失了這個德字。
劉元谷去了副院長辦公室，把報告給了副院長，劉元谷請辭，并愿意獨自承擔20萬的賠償費用，但是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因為任志欣的事件，而是任志欣的媽媽。
雖然做出了賠償，但是劉元谷仍舊沒有道歉，對于任志欣他無需道歉，但是對于任志欣的媽媽，他欠一個道歉，但他沒有去。
劉元谷想，他自己終究還是有私心的，他不想徹底地失去自己的清譽。
人生在世，誰又沒有一點私心呢，但最重要的是，這點私心不能越過道德底線。
從副院長辦公室出來之后，劉元谷偷偷去了任志欣媽媽的病房探望，并向她的管床醫生交代了些事情，希望他們多盡點心，之后就回了科室收拾東西。
“主任，您這是……”
“沒什么，我只是提前退休了。”劉元谷看著王醫生笑著說，“小王，好好干，你各方面能力都不錯！我們醫生每天都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什么樣的家屬都可能遇到，但是不管什么時候，都別忘了進學校第一天的宣誓。”
“嗯，主任放心，那些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就好。”劉元谷倍感欣慰，“我今天就差點忘了，還好，最后關頭記起來了。”看著熱情、陽光、精力充沛的王醫生，劉元谷好像看到了當初那個滿懷信念，右手握拳宣誓的自己。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當我步入神圣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我志愿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鉆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
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
回到辦公室，劉元谷脫下自己的白大褂，拿起筆，寫下十六個字：醫乃仁術，無德不立、無德不精、無德不誠。
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蒼勁有力，這十六個字是送給他的后輩，也是送給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