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第三個是關于放棄的故事,一輪在黑夜中燦爛的月,一曲在月亮背面奏出的淚歌。
調寄《秋蕊香》——
一夜西風,吹成萬盞,嬌妍玉菊飄香。絲絲舞月影,雅淡素新妝。玉星暗,猶自照宮墻。意凄還話天涼。徘徊處,訴諸心事,云斷蒼茫。
但記舊時天氣,愁不盡光陰,神散空傷。對良朋,怎忍冷如霜?嚴師命,聲厲字鏗鏘。忍悲抗令何惶?惆悵久,清音微響,郁郁參商。
悼——月魂
我的眼所看到的月,永遠是燦爛著,散發出皎潔的光,那是月之靈;我的心所看到的月,卻是黯淡著,沉淪在黑暗中的影,那是月之魂。
我第一次見到穆的時候,我十歲,穆七歲。
那年我趕著羊群經過帕米爾高原的山谷,隱隱見到有紫色的發絲飄動,一點一點隨著風拂出綠色的樹林。一只白色的小羔羊跑向那邊,我也跟著小羊追了過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就那么坐著,眼神恬靜得可以溢出水來的孩子。我以為,所有的孩子,都應該和我一樣,是調皮搗蛋令大人頭痛的對象,可眼前的這個孩子顯然不是。
“你好,你從哪來?”我很輕很小心地問,惟恐驚擾了眼前的孩子。那一刻,我忘記了我的調皮和鬧騰,只是想著如何才能讓這份寧靜不被我突兀的聲音打破。
穆轉身對著我,用那雙清亮的碧色眸子望著我,只靜靜看著,就使我仿佛被月光照耀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閃亮。可這個時候,我卻突然想流淚。
我不是想哭,只是想流淚。
我的心直覺地告訴我,眼前紫發的孩子,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你為什么不說話?”我不認為這個過分秀麗的孩子不會說話,他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說罷了。我忽然發現,從見到這個孩子開始,我就像長大了十歲,突然就懂事成熟了。
我想知道他所有的往事。
我想,保護他。
毫無預兆地,穆說話了:“知道嗎?他死了,他也死了。”我很迷惑,不知道穆口中的他是誰,可我知道,說這話的孩子很傷心。
我還要再問的時候,就聽見了遠處呼喚我的聲音,我匆匆看了看又靜靜坐在那的穆,趕著羊群離去了。直到今天,我都還在想,若那天我一直和穆呆在一起,就算只那么陪著他坐在那里,或者他可以徹底忘記,選擇在帕米爾高原過平凡的一生。
那樣,穆會和我一樣,現在也是子孫滿堂,一家人其樂融融。
可惜這樣的事情,只能是我的想象而已。
我第二天見到穆的時候,他顯得更加沉靜溫和,他微笑著和帕米爾高原上的每一個人問好,在問到我的時候,穆尤其親切,他笑著說:“你好,我叫穆,昨天謝謝你了。”我愕然,昨天我并沒有做過什么,可這個比我小的孩子卻用那樣的笑容來感謝我。
若昨天沒有見過那個讓我想流淚的穆,我肯定會被這樣的笑容所感染,如沐春光。而如今,我只看到了一個暗自躲在角落哭泣的,猶還要面帶笑容的孩子。
我的心陣陣驚痛。為了這個把痛苦埋在心底深處的孩子,我一定要知道他心底的秘密。
于是,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穆。在我放羊的時候,我總喜歡繞道走過穆靜思的山谷——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穆的山谷——對著他無聲地說:“穆,有什么心事可以對我說,因為我會是你忠實的朋友。”
這時候,山谷的那邊就會傳來穆的聲音:有時是一陣輕笑,有時是一陣嘆息。我想,穆肯定是聽到了我無聲的話,才會用笑或是嘆息來應答我。可他,從來不用語言來回答我。
穆到帕米爾已經有三年了。他對每個人都很親切,把微笑帶給了所有的人,我們的生活因為他的到來,變得溫暖而陽光。我幾乎快忘記了才見面時,穆是個讓我流淚突然成熟的悲傷孩子。可那天我和往常一樣,趕著羊群從穆靜思的山谷走過之時,忽然聽到了穆在對我說話:“吉爾,今天我接受了教皇的封授,成為了他之后的又一位黃金圣斗士。”
我驚訝于穆第一次說出這么坦率的話,在我的印象中,穆把心事都藏到了笑容背后。“你知道,我的生命幾乎是他給的,他是我最尊敬的人。”穆說話的聲音很快,完全沒有了平時的寧靜,“我從沒有見過我的父母,當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是他救了我。”
“他帶著我到處走,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到了帕米爾,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這里蓋一間小屋,平靜的生活。’可是,他最后卻搖頭,說他不能那么做。而后,我們去了希臘,去到了那個有無數傳說的希臘。
“自那以后,他變了。他戴上了厚厚的面具,雖還是一樣的和藹,卻讓我感覺到了距離,他不再是我最初遇到的人,也不再只屬于我一個人,雖然,我已經稱呼他為‘老師’。
“就在我倍感失落的時候,他出現了。他看透我的心事,溫和地告訴我:‘你的老師肩負著太多的責任,他不可能只關心你一個人,你明白嗎?以后,就讓我代替他來照顧你。’我在那樣溫柔的話中長大,我不再是一個只任性地想要得到關愛的小孩,我從那時侯,學會了體諒別人。
“我原本以為,我們就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可惜我卻留不住那樣的時光。他死了,他也死了。”穆的聲音逐漸在我的耳邊淡去,我很想問穆,他們究竟是怎么死的,卻始終問不出口。我的喉嚨間仿佛被尖利的骨刺哽住了,痛得讓我想落淚。
我坐在了山坡上,呆呆望著又陷入靜思的穆,突然有了別離的傷感。也許,這會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穆了。
那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穆。雖然,我隱隱感到,穆還是在帕米爾高原,可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每天還是趕著羊群經過那個山谷,也還是習慣在那里停留片刻,我自己都不敢想,這么做究竟是為了什么。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也許只證明了我一直在盼望著穆能回來。
日子一年年過去,我周圍的人都已經忘記了,曾有一個帶著親切謙和笑容的孩子,給了我們春風一樣溫暖的感覺。可我卻記得,不會忘,也忘不了。
忘不了穆的笑容,更忘不了的是他笑容背后的傷痛。我已經二十三歲了,足夠強壯,也足夠勇敢。我走遍了整個帕米爾高原,搜尋了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試圖想找回那個失去蹤影的人,卻從來不曾找到。
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想,穆的出現會不會是我的一場夢,夢醒了就再也找不到痕跡。在我懷疑起一切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帕米爾高原的人們,開始傳說起一個神秘的青年,擁有驚人的力量。他的身邊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兩人住在帕米爾高原最高的山峰上。
我知道,這一定就是穆了。我一定要上到那座山峰,再一次與穆見面。我想知道,過了這么久,穆是不是忘記了不開心的事情,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終于爬上了那座山峰,看到了一棟木頭的小屋。我向那小屋走去,忽然就聽到了穆的聲音:“吉爾,你還是來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年,你還好嗎?”我的腳步突然就停了下來,多年以后再次聽到熟悉的聲音,我知道,穆沒有改變,他心上的傷口,不曾愈合。
“穆,死去的人是不會再回來的,你再傷心也沒有用啊!”我第一次沖著穆說出了盤旋在心底已久的話。
木屋里傳出了穆輕輕的嘆息。良久,穆又才接著說:“吉爾,你不知道,是他親手殺了我的老師。”我被這句話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來這中間的曲折,竟是我不能想象的。
同樣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殺死了另一個。我不敢想象這事情如果是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我會想殺了他給死去的老師報仇。穆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者他根本就已經殺了他給恩師報仇,所以才會有如此哀傷的靈魂。
仿佛是感應到了我的想法,穆用一種很痛很傷感的聲音說:“我沒有殺死他。他是一位很強的戰士,以我的實力沒有把握能打敗他。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和他戰斗,我不是怕死,而是不想與他拳腳相對。”
“那你為什么說他死了?”我很好奇。
“那是因為,從前那個關心愛護我的他,在揮拳殺了我的老師之后,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他的靈魂死了,人也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又邁開了步子走向那座木屋。推開門,我卻沒有見到穆,只聽到穆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吉爾,我要回希臘去了。他召集所有的黃金圣斗士回到圣域,我一定要回去。”
我知道穆一定要回去的理由,在希臘,有他最美好的回憶,也有最痛的經歷。一切從那里開始,也該在那里結束。
“不管怎樣,我等你回來!”我朝著天空大喊,內心充滿希望。
那是我真真正正與穆最后的一次談話,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了穆的任何消息。就連我和他心靈若有若無的感應,也被他切斷了。
我只知道,穆去了希臘。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習慣在夜色下,躺在帕米爾高原的草地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著月亮發出皎潔的光,心里卻想著月的背后,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常常想,在那團黑暗中,究竟還隱藏了些什么是我所沒有看到的,也許當我看透那黑暗的時候,穆就會回來。
可今天晚上,天空沒有月。
我已經連續十五天沒有看到月色了。
我隱隱覺得,月不肯出現在天空,肯定是在祭奠著什么。我睜大了雙眼,用心去感受一望無際的黑暗,任由心底的刺痛麻木全身。
穆再也不可能回來。我知道。
太陽落了,又會升起來,用光芒來照耀一切。
黑暗籠罩大地,也終于會有消退的時刻,在啟明星亮起的一瞬。
只有那月亮,從升起到落下,永遠都交織著光的靈與暗的影。一如我所看到所了解的穆。
我突然就明白了,月的背后,那黑暗的影子中,究竟有些什么。
在那團黑暗之中,依舊是一片光亮的世界。
那里,有蜂吟,有蝶唱;有微風,有涓流;有青草,有綠蔭;有穆和他以及穆的老師,也有——我。
那里才是,我們追求的、向往的美好地方。
只是,當我真正明白這一刻時,卻再也見不到穆,也等不到他回來了。
我所擁有的,僅僅就只有回憶而已。
我所能做的,僅僅就只有給我的小孫女講月之魂的故事而已。
就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
挽歌:
風吹起了細細的微愁
我的心酸澀
不知道何去何從
懷念那曾經的溫柔
包圍著來的
是滿溢的幸福
直至澎湃洶涌
我散開我淡紫的發
想纏住那流逝的溫柔
卻只能讓心
再次平和從容
是誰說過
過去的
就只會在記憶中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