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的是月
01
1937年,中國亂成了一鍋粥。
楚可清不記得那時的自己是怎么從北平逃到了南京。如果生命終究是一場塵埃落定,那么楚可清希望自己就在七七事變里死去,或者是在日軍空襲南京里死去,而不是沒有希望的活著。
十六歲的楚可清生于商賈之家,父親楚正逸在北平的生意數(shù)一數(shù)二,身為大小姐的楚可清也備受寵愛。
可惜在七七事變之后,楚可清就如同墜落在人間的天使,父親在亂戰(zhàn)中死去,母親受不住父親的離去,殉情了。
失去雙親的楚可清也曾想一了百了,可看到妹妹那雙清澈的眼睛,楚可清動搖了,她不能死。
楚可清與妹妹一同逃亡,楚可清知道父親的至交好友在南京。她想帶著妹妹去投靠父親的摯友。
初到南京,楚可清本以為可以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可世事難料,她還沒有和妹妹找到父親的摯友,日軍就空襲了南京。
楚可清的妹妹在這場空襲中死了,這個世上和她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最后一個人死了。楚可清看著妹妹瘦弱的身體,蒼白的臉沒有一點血絲。
楚可清慢慢用自己滿是灰塵的手輕輕地撫摸妹妹的臉,妹妹的眉,妹妹的眼,妹妹的嘴唇。楚可清記得妹妹甜甜的聲音喚她:“姐姐。”
楚可清以為自己早已沒有了眼淚,父親死的時候,她沒有哭,母親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可妹妹死時,她那雙枯竭的眼不經(jīng)意的淌下眼淚。
“小妹,我是姐姐,不要怕,姐姐陪你走完最后一路?!背汕逍⌒囊硪淼陌衙妹眯⌒〉纳眢w擁進自己的懷里。
閉上眼,楚可清想起北平的天氣,想起院子里的秋千,想起母親溫柔的聲音,還有調(diào)皮的妹妹……
睜開眼,楚可清看著懷里毫無生氣的妹妹,還有一片狼藉的南京城。
南京遭遇日軍空襲之后,楚可清離開了南京。
她要努力的活下去,代替父親,母親,還有妹妹活下去。
妹妹剛走那會,楚可清總會夢見妹妹,在夢里,看見妹妹躺在自己懷里,妹妹低喃的說:
“姐姐,我想父親和母親。”
“姐姐,我們什么時候回北平?”
“姐姐,我想吃母親做的桂花糕?!?/p>
“姐姐,其實我知道父親和母親沒有去做生意,他們死了。姐姐,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姐姐,如果我死了,你別難過,你要好好的活著。我會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
這是妹妹說給楚可清的話,楚可清以為妹妹還小,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去世了。殊不知妹妹早已經(jīng)知道,還反過來安慰她。
楚可清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在枕頭上,淚水與碎發(fā)粘在一起。楚可清哭得眼睛酸疼,可失去至親的疼像心被撕裂一般。
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讓她喊一聲父親,也不會有人讓她喊一聲母親,更不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來喊她姐姐。
茫茫人海,只有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著。
02
楚可清一路逃亡逃到了上海,腳上的皮鞋已經(jīng)失去了它原本屬于它的黑色,楚可清的大腳趾露了出來,頭發(fā)雜亂的別在耳后。楚可清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唯有那雙清澈明朗的眼眸依然讓人念念不忘。
杜江云初次遇見楚可清是在自家的照相館里,瘦弱的小姑娘斜靠在照相館的門邊,清晨溫暖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
月牙似的眉毛,小巧的鼻子,灰灰的塵土依舊蓋不住她清秀的面孔,還有那雙緊閉的眼睛,似乎在訴說道不完的心事,惹人疼愛。
杜江云上前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肩膀,溫柔的喊著:“姑娘,醒醒。姑娘,醒醒?!?/p>
楚可清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睜開雙眼,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正靠近自己的臉?!鞍?,你是誰?你要干嘛?”
“姑娘莫怕,我是這家照相館的老板,我看你睡在門前便喊你一聲,怕你著涼?!倍沤票M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以免嚇壞眼前的小姑娘。
“對不起,對不起,我立馬就走?!背汕逯雷约簱趿藙e人的門,人家不好做生意。
“姑娘,你誤會我意思了??茨氵@樣,估計沒有著落的地方,不如就在照相館里幫我打工吧?”杜江云看著楚可清,希望他能幫助到她。
“這……可以嗎?”楚可清不確定的反問了杜江云?!爱斎豢梢?!”楚可清得到了杜江云肯定的答案。
“姑娘,我叫杜江云?!倍沤拼蠓降南虺汕褰榻B自己。楚可清自從至親離去之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跟她說話了。
“杜大哥,你好,我是楚可清。”楚可清靦腆的向杜江云介紹自己的名字。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像是迷路的小鹿一般,讓杜江云的心有別樣的感覺。
楚可清在杜江云的照相館里,日子過得也平靜。杜江云對她也很照顧,有時候她想回北平,有時候她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杜江云的內(nèi)心其實暗暗的藏著對楚可清情誼。相處的這一個月里,杜江云知道楚可清的親人都不在了,只有她一個人。
杜江云想要照顧楚可清,但他只想默默地陪伴她,這就足夠了。
杜江云以為和楚可清會在照相館里度過余生,可沒想到,歲月靜好僅僅只是短短一個月。
亂戰(zhàn)大爆發(fā),楚可清才知道杜江云原來是軍校的學生。這家小小的照相館只是他用來打發(fā)時間的,還有杜江云的父親是上海的富豪。
楚可清沒想到剛剛太平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她不知道她又該何去何從。她也不知道她和杜江云是不是就要從此別過。
03
楚可清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杜江云,自己是一個逃荒之人,而杜江云卻是富貴人家的孩子,若在之前,她或許會從容面對,可現(xiàn)在該如何面對呢?
杜江云喝著酒壯著膽來敲楚可清的房門,清醒的時候,他不敢,只能喝著酒來找她。
楚可清聽見有人在敲門,打開門。在門外站著的是杜江云,一身酒氣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英俊,這樣看著,杜江云的輪廓更加迷人。
楚可清伸出手扶著杜江云進屋,杜江云呢喃的在楚可清耳邊說:“可清,我就要去打仗了?!?/p>
楚可清身體一僵,眼淚竟不知覺的淌下來。杜江云看到楚可清流淚,手忙腳亂的幫楚可清擦淚。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楚可清雙眼朦朧的望著杜江云,楚可清這一望如同受驚的小魚,讓杜江云難動唇齒。
“可清,我……”杜江云難以給楚可清一個確定的時間,有可能他會永遠回不來。
“求求你?!背汕鍘е耷粏柖沤??!翱汕澹阃ピ豪镉形覀円黄鸱N的花,等它們都開了,我就回來?!倍沤频吐暤恼f。
“好,杜大哥,我等你,春暖花開時,你就會回來?!背汕逯雷约河辛藸繏?,有了等待。
三日之后,杜江云離開了上海,而楚可清一直在庭院里細細的照顧他們的花,還有他們的照相館。
日子越發(fā)平靜,但楚可清的心從未平靜。失去了至親之后,杜江云是唯一一個在她心里的人。
有時候楚可清也問自己,自己對杜江云是友情還是愛情?但她對杜江云是愛居多。
楚可清去照相館時總會買報紙看,戰(zhàn)爭怎么樣了?她的杜大哥怎么樣了?
杜江云的來信是半年之后,杜江云告訴楚可清,他們剛剛安頓好,半年的時間幾乎都在趕路,他一有時間就會給她寫信報平安,讓她不要擔心。
楚可清輕輕的撫摸著杜江云的信,像是在撫摸杜江云的眉,杜江云的眼。
楚可清把杜江云的信放在小抽屜里,想杜江云的時候,時不時拿出來看,像是杜江云一直在她身邊。
楚可清每天都祈禱杜江云平安,書信很慢,但久不久就會收到杜江云的書信。
最后一次收到杜江云的信時,楚可清正在修剪庭院里的花。院子里的花百花爭艷,杜江云的信來到了這里,讓楚可清的心甚是想念。
不久的將來,杜江云是不是就會在這個季節(jié)回來?
杜江云在信里告訴楚可清,他接到了命令,要和戰(zhàn)友一同去上戰(zhàn)場,這次以后,他就會回來與她團聚。
楚可清緊緊的握住杜江云的信,她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04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
在這全民歡樂的日子。楚可清也在等她的心上人歸來。
庭院里的花已經(jīng)全開了,蝴蝶飛舞,滿院子的花香。楚可清的心也跟著甜蜜。
“咚,咚。”楚可清在屋子里聽見有人敲門,心中喜悅。杜江云回來了。
“杜大哥!”楚可清猛開門,可她喜悅的臉慢慢變得面無表情。
門外的人也察覺到了開門人的情緒變化?!罢垎柲闶浅汕??”門外的人小心翼翼的問著,生怕開門人不是。
“我是。你是?”楚可清仔細的打量門外這個人,她很清楚,她不認識他。
“我是杜江云的戰(zhàn)友,杜江云他犧牲了。我來通知你去領(lǐng)他的骨灰?!标愂橇制届o的說出這個消息。
“你騙人,他前不久還和我通信呢,你騙人……”“楚小姐!”楚可清直勾勾的往后倒,陳是林急忙去扶著楚可清。
傍晚的余溫照到窗子上,楚可清慢慢睜開眼,門口有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會不會是杜江云?
“楚小姐,你醒了?”陳是林溫潤的聲音傳來,楚可清內(nèi)心剛剛升起的火苗迅速被澆滅。
“能告訴我,他是怎么走的嗎?”楚可清沙啞的聲音問著陳是林,他們倆都知道他是誰。
“其實江云早就犧牲了,他害怕你會一直等他,所以他寫了很多給你的信,讓我們每到時間就給你寄信。”陳是林一臉疼惜的看著楚可清。
“是嗎?原來他……早不在了……”楚可清清澈透明的雙眸,現(xiàn)在變得一點生機都沒有。
庭院里的花已經(jīng)開滿了院子,把蝴蝶,蜜蜂都招來了,可是她的心上人卻回不來了。
陳是林欲言又止的望著楚可清,嘴里的話不知該從何說起。
“陳大哥,今天不好意思,沒能招待你,過幾天我會去領(lǐng)杜大哥的骨灰的。”“楚小姐,你……還好嗎?”楚可清沒有說話,點點頭。
楚可清的雙眼一直看著窗外,陳是林也不好再打擾下去了。
楚可清沒想到,她與杜江云會是這種結(jié)果。她等了他十年,她等了他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為什么他要先走?
杜江云在一次戰(zhàn)亂中受了重傷,他在夢里看到了楚可清,看到了他們的庭院,還有照相館。他知道自己要辜負楚可清了。
杜江云寫了很多給楚可清的信,請求戰(zhàn)友每到時間就給楚可清寄信。
杜江云的腿已經(jīng)毫無知覺,他忍著痛,臉上猙獰,頭上密密麻麻的汗水流淌下來。
杜江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但楚可清他要給她希望,他太了解她了。
杜江云正好寫完十六封信,手中的筆落了下來,他帶著對楚可清的愛,帶著對楚可清滿滿的不舍離開了。
他們分離的第五年,杜江云離開了這個世界,也離開了楚可清。
屋子里黑漆漆的,黑暗里發(fā)出絕望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