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底為了什么而活?

致逝去的同窗好友熊洪禮

題:到了生命的盡頭,只有那些真摯的情義永遠活在心中!

【1】

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中午,我去看你了。

當然,我并沒有碰到你本人。碰到的是你荒草湮沒的山形石墓。

十三年前,你去南方做事,多年未回。你妻子按照你的來信地址去尋你。抱著年幼的女兒坐了兩天兩夜的長途車。孩子隔一會兒哭鬧一陣,只能用餅干哄著。她睡不好,吃不好,頭暈腦脹。

到了地方,問你的下落,卻沒人知曉。原來跟你共事的工友都跟你一樣是外地人,已經回鄉。

你妻子除了你寄信的地址,根本無從知曉你會去往哪里,只能在那家工廠沒頭蒼蠅似地亂問。

期間,她和孩子吃住在一家小旅店里,每天要開銷三四十元。她帶的錢本不多,沒過幾天便所剩無幾。又碰上孩子水土不符,腹瀉,真教人絕望!

她只好買車票回家。出發前一天,她抱著最后努力一次的想法再去那家工廠的男宿舍里找你。

她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察看。

宿舍里很亂,粗糙的水泥地面隨處可見垃圾。公用廁所里散發著惡心的味道。

不過,她是一個農村人,經常挑著糞水去菜地。雖然宿舍的氣味比鄉里的糞坑還難聞,卻不至于令她無法忍受。

教人尷尬的是,宿舍里總有赤胸露背的男人走動,圍坐在一起抽煙,打牌。即使她把的目光一直對準自己腳下,卻仍然能感受到那些陌生男子向她投來詫異的眸光。

一個女人闖入男人的世界無法不令人好奇。

有人撮起嘴唇,輕佻地吹口哨。她只是咬緊牙關大步前行,眸光迅捷而認真地在每個人臉上掃視,在每間房里察看。

這一次,她沒有白來。她在一間屋子里看見一件熟識的襯衣。

那件襯衣又黃又舊,很隨意地掛在床頭的鐵絲上。

她記得,那是她數年前送你離鄉時買給你的。剛買來時扣子不結實,是她一針一針縫好的。

當時,她一邊穿針引線,一邊擔心你出門后、在外面找別的女人,一不留神,一針戳到指頭,血珠直冒。

事隔數年,那種鉆心的痛仍教她心有余悸。

她走進房中,拎起那件襯衣,被上面騰起的灰塵嗆得連連咳嗽。

襯衣胸口有兩個煙頭燒的洞,已經很久沒洗。襯衣的背部兩團干黑的血跡令她心里驀然揪緊。

鐵架子床上沒有任何寢具,落滿灰塵,顯然已許久無人使用。

透過床板縫隙,她看見床底下有只藤箱,認出那是你從家里帶出來的。

對于那只藤箱,她的印象也很深刻。因為那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嫁妝。

她把藤箱從床底下拉出來。藤箱的鎖已被人擰開。揭開箱蓋,有只蟑螂慌慌張張地爬出來。

一旁的女兒一陣尖叫,用肉肉的穿著涼靯的腳將蟑螂踩扁。

她本來想利用箱子里的東西推測你的行蹤,可箱子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孤伶伶地躺在箱底。——那是你和她結婚時的合影。

她把那張照片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把它連同那件帶有黑血的襯衣放進箱子里,用一根鐵絲捆住鎖孔。然后坐在那張鐵床上歇息。幾十間屋子一間一間看過來,著實把她累壞了。

她坐了一會兒,突然咬著唇流起眼淚來。

她覺得自己太沒用了,連丈夫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的眼淚一直那樣流著,直到發現孩子不見了,才趕緊抹掉淚珠去找孩子。

她跑到走廊上,看見孩子在走廊上撿煙頭。不知為何,心里的慌亂一下平息下來,輕飄飄的腳底踏實了許多。

【2】

回到鄉里,她又等了你兩年,才把那只藤箱、那件血衣、以及你留在家里的其他衣物一起埋到地下,請人砌了座石墓,也就是我現在看見的這座石墓。

在我來看你時,你妻子已帶著女兒轉嫁給其他人十余年,失去了聯系。

當然,即使我跟她聯系上,知道她的地址,我也不好去打攪。

照常理,她應該早已與她的男人生兒育女,有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家。

我若找到那里,她的男人知道我是你的發小,臉色一定不會好看。

我推測你七十歲的父母應還健在,準備到你家里坐坐。

但失望的是,你家的門一直緊閉著。

你鄰居說,你父母已隨你兩個哥哥搬到城里去了,家里沒人。

他們得知我是你的同學后,就把你的事全告訴了我,把你的墓地指給了我。我這才抱著無比的震驚來到你墳前。

天啊,你在我心里還是那么鮮活!

你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走路的姿態,寫作業時專注的表情……一切都還在眼前。

真是太難接受眼前的現實了!

你的墓由一堆不規則的石頭壘成的,被藤蔓和雜草遮住,在山腳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幾棵高大的松樹踩在腳底,而且沒有立碑,沒有任何人來祭奠過的痕跡,顯得十分渺小,與你生前高大的形象十分不相稱。

我突然想罵那位曾被你稱作妻子的女人。

為什么不給你立個碑?

難道就因為你死得不明不白嗎?

難道就因為這只是一個衣冠冢嗎?

人死后,靈魂是棲居在舊時的衣裳里的。

怎么能這樣草率地對待你的靈魂?

但我其實沒有任何權利指責她。

相較我而言,她已經做得夠多。

【3】

我應該給你燒點紙的,然而事發突然,毫無準備。

想來想去,想起包里的礦泉水。那本是我用來解渴的。現在就拿它來祭你吧。

按說是應該用酒的,但在這偏僻的齊躍山下,周圍數十里青山連綿,人煙稀少,并無買酒之處。再則我現在有胃潰瘍,時常痛得冒冷汗,連睡覺都要用枕頭按在肚子上才能勉強入睡,無法陪你喝酒。所以,我們就以水當酒吧。

兄弟,只能以水為祭啦!

記得初三那年,一個天氣晴好的黃昏。

你騎自行車載我去你家,順著齊躍山腳下的公路一路前行。

雪白的棉花團似的云朵從齊躍山頂一直鋪向天際,遠處時不時飛起數行歸鳥遁入山林。

山灣里,竹林深處,一縷縷炊煙繚繚升起。牛羊在路邊搖著尾巴吃草。農人扛著梨頭走過田埂。比我們單調的教室生活有趣許多。

當年,我們風馳過的地方已經成為一個遠近聞名的風景區。很多游客到那里登山,觀云海,看日出,騎馬……

過去這里的路是碎石煤灰鋪就的,騎車挺得人屁股疼。山腳下的朝陽洞黑黢黢,陰森森,誰也不敢走進去。山頂上也沒有人工馬場,只有散放的近乎于野物的小馬駒,誰靠近踢誰。過往的人里也沒有外地的游客,都是同村打豬草的姑娘,砍柴的少年。

現在,路全是水泥鋪的,如果騎自行車,絕不至于像過去那樣挺屁股。洞已經開發成旅游景點,里面燈火通明,曲徑通幽。馬已經被圈養起來,變得很溫順,絕不至于踢人。來往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口音不一,顯得很熱鬧。但我還是喜歡從前的感覺,躺在斜斜的草坡上看霧卷云收,星斗蒼穹,信馬由韁,無拘無束。

【4】

青山隱隱,綠嶺如海。你躺在萋萋荒草之下,日夜與陰冷的泥石相伴,無法與我握手言歡。

二十年前,我從部隊回鄉探親。你騎著自行車穿過數十里地的風雪來看我,只吃了一碗面就走了。我留你過夜,你說家里還有事。沒想到那一別竟成永訣。不期再見你時,你已化作一堆苔石,再也無法與我秉燭夜談。

人這一生啊,總是那么繁忙。等你想留住它時,卻發現已然徒勞。

有時我就在想,我們離鄉背井去遠方到底為什么?

仔細想來,不管錢、權、名,到了生命的盡頭都只歸于零。只有那些真摯的情義永遠活在心中。就像我和你,雖時隔十數個春秋,仍然時常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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