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頭燜飯

刷完最后一集,集強大卡司、懸疑、治愈以及美食于一身的日劇《四重奏》成功地登上我心目中最佳日劇的寶座。其實,單單靠每集一種美食就已經俘虜我的心了,更有暴擊力的是,不少美食在劇中都被賦予除美味以外的寓意。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劇中那碗豬扒飯。賣相也不是很好,且普普通通,卻是一碗會讓人流淚的飯。劇中,小雀向卷坦白了自己,喃喃地訴說對四重奏的喜愛和不舍。卷看著埋頭吃豬扒飯的小雀,說:“會邊哭邊吃飯的人,是能夠走下去的。”

卷的傾聽和鼓勵,一碗會讓人流淚的豬扒飯,小雀淚水在眼里打轉的樣子――這個色調場景,令我鼻子發酸。

已近中秋,想念家和芋頭燜飯。

小時候,屋子旁邊有一小塊自家菜地,四五平大,橢圓形,種滿了四季都有的容易生養的青菜。在邊緣的一處拱形,圍著七八株芋頭。家里條件不好,沒有芭比娃娃和小火車,姐妹四個的童年時光將近一半是在菜園子里玩耍度過的,芋頭叢碩大的葉子提供了庇護,太陽曝曬鉆進去,下雨了也躲進去。最喜歡玩的就是芋頭的葉子,把它系在腰間當裙子,或是滴水珠下去,看它們不帶痕跡地滾成銀白色珠子。這樣就可以玩上一整天了。

接近中秋,這時候的芋頭最好吃了。聽爸爸說,菜園子那幾株芋頭是香芋,也叫檳榔芋,潮汕這邊大多是這個品種。在潮汕,芋頭有很多種做法,例如反沙芋頭、甜芋、芋頭泥、芋頭糕、芋頭卷、芋頭飯等等。其中芋頭飯又分有幾種做法,我們家又獨愛其中的芋頭燜飯。

黃昏時候,爸爸拎回來幾個手心大小的芋頭,削皮,切成小塊;兩根蔥,切成段;兩三瓣蒜,用刀拍碎;洗凈兩杯兩百五十毫升的米,放電飯煲開煮。開火,豬油放鍋里融化,將小塊芋頭放鍋里煎,待兩面略微焦黃,便放肉沫、蔥,蒜、兩三片九層塔和一小撮蝦米,同芋頭一起翻炒,加水,蓋上鍋蓋燜三分鐘,揭蓋放少許鹽,關火,放入電飯煲里與煮好的白米飯攪拌,保溫。在燜飯的過程中,煮一鍋紫菜肉丸湯,加兩三片姜,出鍋時撒一小撮蔥花和胡椒粉。湯好了,芋頭飯也燜好了,揭蓋時再次攪拌均勻。

阿爸在廚房門口呦呵一聲“開飯了!”四姐妹便從屋子的四面八方趕來廚房,大姐盛湯,二姐裝飯,我拿筷子湯勺,小妹幫阿媽支開小圓桌,擺上六把小藤椅。最令我們興奮的晚飯時間開始了。

客廳放著永遠不會劇終的新聞聯播,四姐妹噘嘴表示抗議。阿爸說,要看有營養的東西,接著用筷子頭敲桌子,開始問我們功課。姐妹四個嘰嘰喳喳,爭先恐后,生怕說漏一句,誰也不輸誰。神奇的是,阿爸竟能一邊看新聞一邊捕捉我們的匯報重點。阿媽不參與我們的討論,不過總會在我們講到手舞足蹈時,惡狠狠地提醒:“飯吞下去再說話!”“碗里的飯扒干凈了再去盛下一碗!”“筷子是像你這樣用嗎!”被訓的人嘟喃著改正,心情卻不受影響,依舊雀躍。

也許就在這時便開始形成一個信念――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過是,無論這一天過得怎么樣,都能回家跟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一起吃飯。

吃完晚飯,阿爸收拾茶幾,燒開水,擺好茶具。要沖茶喝了。阿爸說,潮汕人離不開茶。對于沖茶,從小就耳濡目染。滾開水倒進茶壺里洗茶葉,倒出的茶水再倒進小茶杯潤杯、加溫。這期間開水要一直燒著,保證最高溫,這樣沖出的茶才能飄香,且茶色橙黃清亮。茶杯倒入八分滿,且每個茶杯要等量,這是對每個食茶人的尊重。待沖茶人——阿爸執茶杯,我們也開始食茶。剛剛進口,舌尖略微苦澀,入喉,甘甜蔓延整個喉嚨,待胃里暖暖的時候,整個口腔都是清香的了。阿爸在水汽氤氳中說,茶要一杯一杯食,日子一天一天慢慢過。

說來真是奇怪!小時候覺得時間綿延漫長,完全是一根沒有盡頭的靜止的線,長大了發現時光原來是洶涌的暗流,翻滾裹挾著我們前進。

四姐妹過了鉆進芋頭葉子下玩耍的年紀,各自為年級排名和升學焦頭爛額。阿爸阿媽的負擔更大了。一整天下來我們只在晚飯時間見一次面,進餐用時也從以前的半個小時漸漸縮短到十五分鐘甚至更少。圍著茶幾悠閑食茶的次數也寥寥無幾。

很多人都說,母親是慢慢變老的,而父親是瞬間變老。我深深體會到了――在他第一次用染發劑的時候;在他走很長一段路后氣喘吁吁時;在他在廚房做飯佝僂著腰的時候;在他開始每晚劇烈咳嗽的時候······

那天,放學歸家,目及之處皆浸染在紅霞中。鮮亮的更為鮮亮。黯淡的更為黯淡。阿爸背著手,佝僂著腰,背對我,面朝菜園子。晚霞很壯美,他好枯瘦——對,就是枯瘦,只能且唯一能形容阿爸的詞。我叫了聲“阿爸”,便在他身邊一起沉默著。紅霞太耀眼,顯得雜草叢生的菜園子很蒼涼。

“芋頭株死了,中秋吃不到芋頭燜飯嘍!”阿爸嘆氣。風微涼,我的鼻子有點發酸。

猝不及防。好生養的芋頭株死了。阿爸也病了。食道癌,晚期。

電療、化療、打針、吃藥,一日三餐湯水粥食。阿爸的頭發掉光了,只剩皮包骨的時候,他要求回家。

阿爸說,想吃芋頭燜飯。

還是他親手做。還是跟之前一樣。香糯的米飯顆顆分明,芋頭是沙口的,各種輔料的量也放得剛剛好,沒有掩蓋芋頭濃郁的香味。紫菜肉丸湯也出鍋了。

沉默……

埋著頭,數飯粒。

阿爸只吃了一小口,嚼了好久好久,難以吞咽,便再也沒吃。他喝一口紫菜湯,說,“有點咸了。”

······

“不過芋頭燜飯還是跟之前一樣哈!”

······

“唉······你們都數飯粒啊?還吃不吃?快吃快吃!”

視線完全被淚水遮擋,看不清任何東西,看不見阿爸的臉。但還是端起飯碗,一口一口,慢慢咀嚼。還是那么香。

“雖然早了一點離開,但生活還得好好過啊·······”

······

阿爸離世五年了。這五年我們謹記且努力踐行阿爸叮囑我們的――縱容不舍,但生活還是得繼續前進,日子要好好過。

可是記憶會時不時蹦出來掠奪我們的淚——阿爸的芋頭燜飯;

熟悉卻已不可再呼吸到的味道;

湮沒在時間大潮的一家人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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