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4日? ? 立春? ? ? 天氣:晴朗
文/思君
1
父親年輕時,最是講究,喜歡衣著得體。不料,年過50之后,百病纏身,頭上的白發就連接二連三你的染發都幾乎控制不住。
我曾經在文章中憤憤地寫過,別人家的父親和孩子小別重逢,都會問一句,最近怎么樣,看上去瘦了呢……可我的父親卻是上下打量一番,甩出一句,你怎么又穿成這樣,女孩子最要穿著得體。對了,你為什么不化妝呢?對自己的相貌不能粗枝大葉的不重視。
父親但凡出門,必會挑選合適的衣服和鞋子,力求著裝得體,春風拂面。
有一次,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位叔叔,滿頭銀發,穿著一件飛行員夾克搭配著休閑褲,一時間感覺太炫酷了。
一回到家我便興沖沖地跟父親說,哎,爸爸,我看到一位叔叔穿著夾克,太有精氣神了。
如果是以往,父親必然會說,是嗎,什么顏色的?好看嗎?有沒有你爸看著年輕帥氣。但,這一次,他沉默半天,猶豫著說,人家估計是大城市來的,我們住在這個小地方,會給別人說的。
我當即火了,誰說你,誰敢說你?
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息,小聲問,你怎么了?為什么突然這么悲觀?
是啊,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是那個樂觀開朗又帥氣無比的中年大叔,可以因為我的衣著不得體而數落我,可以因為我出去不注意形象而苛責我,可以對著一大盤豬蹄大快朵頤,可以穿著得體的衣裳出去做自己的小買賣,可是,發生了什么呢?
那個,你二伯說,我這么大年紀了,不應該再注重穿著了,也別再穿那些適合年輕人的衣衫了,太丑了。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似乎一想到這個問題,就陷入到別人對他的評判當中去。
父親最怕的便是別人說他老,最驕傲的也是自己的頭發一直沒有花白。
我去,你多大年紀???你不就才50來歲嗎?老了才要注意衣著,才顯得精神,穿著得體了,自己心情都會好起來。那些親戚再敢閑言碎語,給我小心著點!我氣呼呼地喘著粗氣坐在沙發上。
第二天,我們逛商場,看到某家店門口掛著一件同樣的夾克,剪裁合體。我告訴他就是這種夾克,他贊嘆著,這夾克真不錯。
我說,就是,趕緊試試。
其實,父親已經有一年都沒買新衣服了,他變得沉默寡言,不想拾掇自己,不再講究了,更多的時候是靜靜地自己一個人呆坐著。
我看著他眼底黯淡的光,心如刀絞,只好極力安慰著他,你瞧瞧,你哪里老了,你連白頭發都難以找出呢。
2
我極力攛掇之下,父親試穿了這件夾克,鏡中的他神采奕奕,眉宇間都似乎透著光。
買下吧!我興奮地說。
父親也點點頭,的確自從生病以來很久都沒再看到過心儀的衣服了。
不料,導購說出一個讓我們沉默半天的數字,4800元!
父親只是做點小買賣,收入還算過得去。
他前些年總是帶著驕傲的神色打趣道,我和你媽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老了,不會麻煩你們的。我還盤算著給你買一輛你喜歡的車了。
不料,這幾年,東奔西走地看病,花了一些錢,父親不知何時起,再也不像從前那般看中什么就買什么。他漸漸開始算計,開始憂愁。
我說,你干嘛要這樣呢,我不需要你省錢,更不需要你為我買車,我自己有能力。
他滿臉愧疚地說,對不起,我看病花了很多錢,不管怎么樣,也要給你留點什么呀。
我一愣,怔怔地立著,我對面的這個人,他曾經驕傲又自信,是我遮風避雨的港灣。他從未用今時今地這般怯弱的神情望著我,他的眼角細紋叢生,皺紋也不知何時爬到了臉上。
我多想自己是一個牛逼閃閃的人,事業有成,收入豐厚,可以毫不猶豫地掏出錢來,說,你買唄,我有錢!
又或者,我這種舞文弄墨慣了,自恃視金錢如糞土的人,第一次羨慕釣得金龜婿的女人,至少,可以底氣十足的說,你女兒我嫁的是有錢人,你隨便買,我付賬!你那點子小錢,我根本看不上,所以你吃光,花光,就是最好的。
可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嫁的也是普通的男人。
那一次,我坐在商場的椅子上不顧一切地痛哭,一邊哭一邊啜泣著說,我現在條件一般,你自己有錢,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我求你了!你再等一等,等我經濟條件好了,和你一起去巴黎,給你買最好最貴的衣服。你是不是嫌棄我嫁得不好,還是說覺得我過得太糟糕。
他坐在我身旁,手足無措,默默遞過來紙巾,小聲說,怎么會呢,我這輩子該吃的都吃了,該用的都用了,我知足了。
你看你,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想多,我又沒說什么,你爸這輩子過得很好,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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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不了,反正我現在也不怎么出門穿不著。父親義正言辭地說著,果斷地去換回自己的衣服。
4800元的夾克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絕對是奢侈品,我倔強地對父親說再次懇求,買了吧,反正你以后別給我們存錢,你吃好、穿好,我也開心。
父親堅定地搖搖頭,走了。
下樓時,我再次絕決地說,不行,我給你買了,必須買!
后來,在我們的反復游說下,父親才答應買下這件夾克。他興高采烈地穿著這件夾克去參加老同事聚會,連頭上的白發似乎也不翼而飛。
隔了幾日,父親又買了一條休閑褲搭配這件夾克,他笑著說,太貴了,太貴了,我還沒穿過這么貴的衣服。
我連忙說,沒關系,你喜歡就好。
父親的心情在這件夾克的映襯下,變得愉悅而澎湃,他又重新開始講究了,走到街上偶遇朋友,對方問,你最近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父親開朗地笑著。
我真希望,這一生一世,他都可以云淡風輕地對別人說,我挺好的。
其實,他剛剛出院不久,之前還在重癥監護室呆了很久,之前還命懸一線……
因為病情的加重,整條手臂幾乎成了馬蜂窩,多日滴水未進,渾身乏力。但只要有親友打電話過來問候,父親立刻聲音洪亮地說,我挺好的,沒事,下回我們找個時間聚一聚。
我有些情緒化,但凡遭遇一點挫折,就失魂落魄,蓬頭垢面,說什么日子太難過了,活不下去了等等。
人啊,不管怎么樣都努力活著,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父親笑笑。
再后來,他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都插著管子,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喝。
他是個非常重視形象的人,在能下床的時候,去解大手,盡管步履蹣跚,還是堅持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小馬桶上,自己擦干凈。
他想要吐痰的時候,也盡量自己來,絕不麻煩任何人。
我說著,你這人吧,我是你女兒,再說這又沒什么。
他還是固執地搖搖頭說,不要,我自己能行。
周圍的人都笑,你爸呀,一輩子都好強。
我聳聳肩,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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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4800塊錢的夾克買下之后,父親也就穿了一兩次。
我問,你為什么不穿呀。
他說,年紀大了,沒什么場合,再說,也丑的。
醫院讓灌腸,父親病情還好的時候,堅決反對,他覺得那樣赤裸著下半身太不雅觀。等到他病情加重的那幾天,一天最少灌腸三次。
護工把衛生紙鋪在他身下,哄著,我和其他人都出去了,護工說著兩分鐘就好!紙都鋪好了,你放心吧,弄臟了,我給你換就行。
他垂著頭,像是想著什么心事,眸子里一片渾濁。
待他好一些,便叮囑我去換衣服洗澡,收拾一下自己。確實,那時的我每天全天守候在他身邊,的確有些蓬頭垢面。
父親走后,下葬那天,我把那件4800塊錢的夾克放到了父親的身旁,愿來生,他依然是那個愛講究、愛品質、愛穿著的人。
而我,無論多么頹唐、困頓,都會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吃飽、穿暖,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