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人》:不曾飄零久,何識遠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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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發自簡書App

? ? 清代文學家顧貞觀曾在對友人的回復中寫下千古絕唱《金縷曲》,里面有一句“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在看白先勇寫的《臺北人》時,腦子里反反復復出現這句詞。里面的那些交際花,軍官,小商人,知識分子,傭人何曾不是飄零亦久的遠歸人,在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的驚慌后,終于留著一丕黃土,歸了虛無的空境。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 ? 看《臺北人》像是看簡版紅樓,里面的人物似曾相識,恍恍惚惚間,臺北成了金陵,拉開一塊大幕,里面不管是貴人,奴仆,還是尤自活在過去的夢中人都登上了臺,咿咿呀呀地唱起來,看似熱鬧,卻遠遠地透著一股凄涼勁。

? ? 這些人都是舊時代的遺老,在戰爭的尾聲中,乘著渡船,在倒空了肚子里所有的東西后,終于來到臺北這個小地方,他們一邊懷戀著過去的輝煌,一邊做著反攻大陸的黃粱美夢,最終在這個潮濕的東南亞小島上漸漸腐爛了。

? ? 《臺北人》就像是白先勇為他們寫的悼亡詞,里面有不舍,有懷戀,有惋惜,有嘲諷。

? ? 白先勇不舍的是“夜夜啼鳴盼郞歸”的落單鴛鴦。

? ? 如《一把青》里的朱青,不顧一切嫁給了風華正茂的空軍小將,新婚燕爾一過,丈夫出征前線,最后死在戰場上。重新歸來已是臺北游藝晚會上熱辣的交際花,只見她翹起下巴頦,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唱著:

? ? ? ? ? ? 東山啊,一把青。

? ? ? ? ? ? 西山啊,一把青。

? ? ? ? ? ? 郎有心來姊有心,

? ? ? ? ? ? 郞啊,咱倆兒好成親哪――

然而心中早已不復少年時。

? ? ? 還有《花橋榮記》里知禮識數的盧先生,攢了十五年的錢只為能將大陸的未婚妻偷渡來臺灣,結果被自己的表哥給騙了,最終墮落成洗衣婦的群下客。

? ? 猶記得照片里,桂林花橋漓江邊,盧先生還穿著一身學生裝,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的,戴著一頂學生鴨嘴帽,身旁站著一個一身水秀的羅家姑娘,兩人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 ? 懷念的是“半世繁華一朝崩”的落魄“豪門”。

? ? 如《秋思》里的華夫人,滿身的精巧掩不住歲月的流痕,滿園的花香也蓋不住腐爛的腥臭。她站在臺北府中的花園里,穿著前去赴宴的華衣錦裳,回想起在大陸時陪著未過世的丈夫接受萬民的禮拜,“歡迎將軍,班師回朝――”而今只剩下秋風蕭瑟中花園里漸漸殘敗的“一捧雪”。

? ? 還有《游園驚夢》中的錢夫人,曾經一曲《游園驚夢》動京華,一身綾羅錦緞伴君側。而今三杯濁酒下肚,酒已醉,情已殤,唱不來《游園》,舞不動《驚夢》,空乏其身,在旁人的繁華里尤自悲憐,眾人咿咿呀呀唱罷,曲終人散了,才露出自己的一身窘迫。

? ? 真應了《游園驚夢》里的幾句戲詞,

? ? ? ?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 ? ? ? 似這般付與斷井殘垣

? ? ? ? 良辰美景奈何天

? ? ? ? 賞心悅事誰家院――

? ? 惋惜的是“癡心錯付墮紅塵”的貨腰娘。

? ? 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兆麗,口里念叨著上海百樂門里的紅舞娘,其實不過臺北夜巴黎里徐娘半老的貨腰娘。她一邊嘲諷著以前的姐妹淘惡嫁個個去捧塊棺材板,一邊拋了愛她的“落魄”小情人,傍上三四百萬身家的土老板,她一邊數落著懷上客人孩子的年輕舞娘,一邊回憶著自己年少無知懷上富家公子的孩子,她一邊風情萬種地戲耍“童子雞”,一邊溫柔地將那個年輕男人摟進懷里,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地數著拍子……

? ? 她是風月場里的精明的貨腰娘,也是紅塵夢里未醒的不歸客。

? 還有《孤戀花》里的娟娟,在臺北五月花里做歌女,總是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用細顫顫的聲音唱著《孤戀花》,也不知是唱給誰聽:

? ? 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

? ? 青春欉誰人愛,變成落葉相思裁

她像極了五寶,一臉薄命相,從小媽瘋了被鎖在豬欄里,十五歲被自己爸爸強奸懷孕墮胎,最后也像五寶一樣,被嫖客虐待,唯一不同的是,五寶吞鴉片自殺了,而娟娟殺了嫖客柯老雄,住進了瘋人院。

? ? 都說紅塵女子多薄命,也許薄的不是這女子的命,而是這紅塵的情。

? 諷刺的是“家國不念念外洋”的知識分子。

? 如《梁父吟》中的王家驥,從美國回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在治喪委員會上,別人和他商量事情一件件地駁回,連父親塌前端藥送水的續弦繼世也不能忍,發訃告,竟沒有列她的名字。

? 一場《梁父吟》的葬禮,埋葬的是前朝故事,接替的是新興后生,他們帶著西方觀念來審視東方舊禮,殊不知自以為站在文化高地,其實丟盔棄甲,摒了自己的根。

? 還有《冬夜》中的余教授,曾經少年壯志,第一個爬進曹汝霖的家,鞋子擠掉了,便打著一雙赤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如今住在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里,成了臺灣女子學校的教書先生,一本《拜倫集》成了女學生們的閨房秘史。他一直心心念念想出國,然而就在出國的那天出車禍斷了腿,只能嘆一句造化弄人,臨終了還不忘求老友推薦外國大學的職位。

? ? 說是諷刺,何嘗不是惋惜,流落臺灣,國之不國,飄零在政治的邊界,夾生在文化的浮層,唯一的出口是走出去,然而走出去以后,就再也回不來。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 一本《臺北人》說的是一個時代浮沉的照影,講的是時代里的人情冷暖悲歡離合。沒有跌宕起伏的歷史,有的是歷史里的小人物。

? 我們總在說造化弄人,“造化”二字指的是“命”也是“運”,人的自我拼搏是“命”,時代的浮云變遷是“運”,而人的命運在某個時刻是必然的,就如《紅樓夢》中封建大家族的必然衰落,《霸王別姬》里程蝶衣的必然悲劇,《百年孤獨》布恩迪亞家族的必然滅亡。

? ? 《臺北人》中同樣如此,郁孤臺下的清水流的是行人的眼淚,臺北變遷的歷史照的是流亡客的孤影。

? ?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來到這里,也剛好在這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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