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無法形容的那雙眼睛,沒有想過慢慢竟會是我的枷鎖,我的解藥,甚或多年以后變成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
一? ?
? 2002年,那年我九歲。春末三月最后的一天,天氣不壞。大部分的事物都處于剛剛開始的階段。一切都很好,未來遠得還只能想象。而我所痛絕的寡味人生的開端,卻在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 ? “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周若真。大家歡迎!”頓時掌聲笑聲歡呼聲一齊包圍著我。 ? “你現在暫時坐在那里,下周再重新調整位置,可以嗎?”順著班主任手指的方向,我循聲望去,大概是最后一排靠中間的位置,桌面有一半的陽光,還有一半陰影。 “沒關系,謝謝老師。”我慢慢走到了最后一排,坐在位置上把書包里的文具一樣一樣地拿了出來。整個過程始終沒有抬頭,但我知道每走過一排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轉過頭看我。從小到大,仿佛是習慣性回避別人的目光。 “彭浩宇!你把腦袋埋在課桌底下在干嘛,給我站起來。”班主任用一種與剛剛對我而言截然不同的口吻怒喝道。全班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聚焦到最后一排。我正把最后一本書寫上名字放進課桌里,余光只見旁邊靠窗的位置上突然懶洋洋冒出一只腦袋。我記得那天,陽光均勻的灑落在他身上,沒有一處陰影。 “我找筆,老師。” 隔著一個走廊,隔著六十公分的距離,我微微揚起頭,看見一個頑皮少年帶笑的側臉。
? “彭浩宇,早上怎么又遲到了,上周的罰掃都還沒完,新學期才開始幾周,辦公室的衛生已經被你全包了。” “彭浩宇,上課睡覺不要發出奇怪的聲音影響到周圍的同學!” “彭浩宇,天天上課搞小動作,你就不能跟旁邊的周若真學學?”不記得這是科任老師的第幾次控訴了,幾天下來,我只記得那是他第一次看我。 當時無法形容的那雙眼睛,沒有想過慢慢竟會是我的枷鎖我的解藥,甚或多年以后變成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二? ? ?
? 2005年,那年我十二歲。即將成為一名初中生。為了離我就讀的學校近一點,母親決定搬家。關于新鄰居母親和我一無所知,后來母親在家賦閑,便時時拿一些新做的糕點去隔壁拜訪。據母親說那是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人,她們有時聊起家庭和丈夫,偶爾也聊些結婚之前的夢想。母親那時候像個懷心事的少女,而那些似有若無的笑語歡聲也像是對蹉跎歲月的砥礪。大概天底下的女人都愿意犧牲且用后半生來證明她們甘之如飴,母親也是情愿為了家庭犧牲的,我那時候無端猜測。 我是后來才知道隔壁那家人還有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母親在無意中聽隔壁阿姨說起她的孩子跟我念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年級。可能真是太巧了,母親出奇的高興,籌備著什么時候一起吃飯。她覺得在學校我能有個照應總是不錯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總覺得我需要被照顧。那天周末,大概接近正午了,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接著是母親和父親的熱情問候聲。 父親總是很少在家,總是有客人這時候來,只有這時候或許家里才顯得不至于太冷清。 “叔叔阿姨好!”我立刻分辨出這稚氣的聲音,該是隔壁來的客人。母親用異常溫柔的聲音喚我“真真,快出來見見叔叔阿姨。” “來了————”我趿著鞋,急忙跑下樓。 “啊,叔叔阿姨您們好!” “長得真是乖巧,養女兒是多么好的福氣。”阿姨說話很客氣,聲調輕輕的。說話的時候微微笑地看著我,是和母親一樣柔軟的眼神。我不好意思的眨眨眼睛,突然感到斜上方有一雙眼睛在打量我。阿姨好聽的聲音又響起: “哦,真真呀,還沒來得及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兒子彭浩宇,跟你是一個學校的,也念初一呢,以后你們......” “我們認識。”四個大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他。 “我們是小學同學,好像是四年級的時候,你轉學過來的?”他看著我,向他們補充說:“不過三好學生應該不記得我了吧?”我啞然。不記得?怎么可能不記得,甚至有些你已經遺忘了的事,我都幫你記著。 說來奇怪,新學期開學以來,我從沒與他打過照面。可自從那次宴請之后,整個學校他都無處不在。我們的班在同一層,之間僅僅一班之隔,有時候去辦公室,他會倚在過道的欄桿上,大聲叫我的名字。“周若真,見著我哥哥都不叫,沒禮貌哦!”也難怪那個心事滿懷又別扭的年紀。我才不勝其擾,我才一邊期待見到他一邊想著能躲就躲。
“周若真,我媽讓我放學跟你一起回家,你是不是太笨了總要迷路啊?”我充耳不聞。“周若真,你那么喜歡學習,把我的這份作業也寫了吧。寫兩遍記憶深刻啊。”我視而不見。 就這樣,那些瑣碎的歲月被他不知不覺填滿,日月悠悠忙著變換。直到有一天,多年以后我也不愿回想起的一天。它本來應該那么平常,和前十二年的每一天一樣平常。可是我的人生,卻在那一天,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傾覆了。我記得那個下午的倒數第二節課,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風,我甚至清楚地記得空氣中充滿著的塵土的味道,天地混沌。課間,同學們紛紛趴到走廊觀望奇怪的天象。我感覺悶悶的,不知為何,這種天氣總讓人擔心變故。 “周若真!周若真!”叫喊聲從窗臺傳來。 “彭浩宇,你是不是又閑得無聊,無聊就出去吹風啊,在這里叫嚷什么” “你帶傘了嗎?” “沒有,這天氣不會下雨的,彭浩宇你是白癡嗎” “那你放學等我噢!” 我無奈地轉過頭,上課鈴適時響起。大概過了幾分鐘,越來越多人伴隨著竊竊私語聲時不時望向窗外。還真下雨了。我有點心煩意亂,祈禱著雨過天晴。然而漸漸地,窗外的雨越下越密,越下越急。漸漸地,老師的聲音被雨聲淹沒。教室里鬧哄哄的,天氣悶熱難耐,我的心不安地幾乎要跳出來。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淅淅瀝瀝中,我看著有家長陸續來接孩子,亦有三兩人共撐一把傘向雨中走去。 突然覺得一起回家是很美好的字眼。坐在教室里,隱隱感到這場雨也許永遠也不會停。 “喂,走不走啊?我有傘。”彭浩宇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拿傘柄輕輕戳我后背。我佯裝不耐煩地轉過身,憤恨地看他一眼。一邊背書包一邊起身往外走。他隨即小跑著跟上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一陣心酸,看著眼前的千傘萬傘,突然間我的眼眶一片溫熱。一路上他都絮絮叨叨的,我偶爾答話,不敢抬頭看他。天空在沒完沒了地下著雨。后來我們又共過無處次傘,夏天或者冬天,情濃或者情淡,我們的距離隨著時間高高低低。記憶中他沒有再讓我淋過一滴雨。而他總是那個打傘而唯一淋濕的人。
“周若真,你走慢一點行不行。” “彭浩宇,你是白癡嗎,走路濺我一身泥。” “讓你走慢一點。” “哎喲,往那邊打一點,掛到我頭發啦。”
三 ?
? ? 父親從家里徹底搬走。那場雨下了一整夜。 ? 從前我以為母親在笑,在滿足,其實是我不愿意去觸及她的隱痛,問及有關靈魂深處的事哪怕母女之間也是一種冒犯。我無意冒犯。就像母親坐在我面前,我食而無味,但我只能不停地夾菜,我不忍直視那雙失去愛情后失神的女人的眼睛。“走了也好,走不走都一樣,都一樣。”母親喃喃,似乎在極力克制。大概我也懂得克制。只是自那時起,對母親多了一點說不清的憐憫。 “真真,暑假去夏令營散散心吧,隔壁浩宇哥哥也去。” “媽,我不想去。”母親總覺得我不快樂。 “別老想著學習,下學期升初二了,課程緊張嗎?” “不緊張,跟得上。”我無奈,一方面知道無法回絕母親的好意,一方面不忍看她類似乞求而閃爍著卑微的眼神,只好應允。沒有和他分到一組,刻意而理所當然的規避所有的好意。況且我一直由衷地以為彭浩宇嘻嘻哈哈,整天不知所謂,是被父母保護地太好。我討厭待在舒適圈的他,討厭單純沒有憂慮的他,討厭大大咧咧的他。我一直別扭地想,他憑什么那么優越。 我后來想起那次臨行前,彭浩宇和他父親在我家門口等我,說好送我們去學校集合。瞥了一眼車內,他母親在溫婉地對我笑。頓時生出許多艷羨。當時我就想,在這樣家庭中成長起來的男生,其實應該又善良又溫柔才對吧。
? 初三那年,彭浩宇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但學習成績根本不能看,仍然是個問題少年。那一年伊始,他開始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茁壯生長,接近175的身高,笑起來痞痞的臉,迅速惹來學校女生的追捧。那時候我們班體育課是上午第三節,他們班是上午第四節。所以我總能在回教室的路上見到他以及簇擁在他身邊說笑打鬧的女孩子。未及走近,他會開始肆意地提高音調叫我的名字。通常避無可避,我才抬頭擠出笑臉,故作驚異地說聲實在太巧。“這我鄰居,也是我妹妹,隔壁的隔壁班的學霸”有時她主動介紹,有時要等到旁邊女孩小聲地問過之后才說。看著女孩們眼里若有若無的妒意,有時竟會莫名暗喜。
? 父親從未看過我,我想他大概有了新的婚姻,大概又一次體會到了想象中的幸福。但他始終給我很多很多錢,以為是種補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恨他的原因之一。母親也變得多情,初春的柳葉抽新枝,也讓她莞爾好久。她開始與各種各樣的男人約會,開始在家里擺些鮮艷的花。有一盆白色玫瑰在角落生了灰,可開的還算艷麗。但母親總覺得不好,我于是猜想或許那預示著一段戀情的終結。我同情母親。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母親厭惡起來的呢。可能是因為她竟然開始頻繁地更換約會對象,也可能是某一天起她開始若無其事地把約會對象帶回家里。但我始終不愿意回憶的是那個清冷的初春早晨。我上樓,透過門縫,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趴在她的身上。是兩條赤裸著的身子,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扭動。床在搖晃,越來越劇烈,接著是天花板在不住地旋轉。我的心臟大概驟停了三秒,轉而迅速側身靠在墻上,胃里止不住的惡心,只覺得茫然。我開始沒道理地覺得母親不忠貞。
回想起來仍感到那個早晨漫長時間的重量,直到現在還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大腦一片空白的我坐在座位上,用課本擋著臉,努力克制我的眼淚。或許是那天的朗讀聲足夠洪亮,也或許是久已麻木的身體已經接近透明。我開始覺得環境越來越安全,覺得不會有人察覺,開始放任眼淚洶涌,幾欲崩潰。可我多么渴望被察覺。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有手輕輕抽開我的書。“怎么了,是家里發生什么事了嗎?”我止住哭聲,發現周圍的同學紛紛注視著我,語文老師正用關切的眼神看著我。我一邊忙著用左手捂住眼睛,一邊連連擺著另一只手,極力使聲音聽起來正常:“我沒事,老師。我就是最近學習上有點問題,馬上中考了,突然感到太大的壓力。”“我讓彭浩宇先送你回家休息吧,哭成這樣了,怎么可能是學習上的壓力。憑你的成績中考怎么會有問題。”我突然意識到借口過于草率而難以搪塞。想到彭浩宇,我莫名地越發委屈。 “家里最近有什么變故?” “沒有” “有什么委屈隨時可以跟我說” “嗯” 我和他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 “彭浩宇,說實話我挺羨慕你的。” “嗯?” “你從小就被愛包圍,是個很完整的人” “嗯。” “他們給我很好的物質生活,可我感受不到愛。我覺得我現在變得很奇怪。我討厭我媽,更討厭我爸。可是我說出來的話卻是言不由衷的。”我開始嗚咽,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捂住臉。 “周若真,你想哭就大聲哭吧,這里沒人能聽見。” “我知道你討厭我,但這次你就當我不存在吧。”是略帶有成熟大男生氣息的難得正經又細膩的語氣。 “那些感情是他們大人的事情,跟我們無關,真的沒什么好丟臉的。”見我哭得越來越厲害,他索性不再說什么。就那么安靜地陪我蹲著,時不時用手輕拍我的后背。 我知道有一種不知名的情愫在那時漫開了,或許更早。或許是從他不由分說地接過我的行李箱還裝作什么也沒發生的時候,也或許是那天盛夏客家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的時候。那個夏天很長。
四 2008年,那年我十五歲。那一年,奧運會成功在北京舉辦,舉國歡慶。那一年,汶川發生特大地震,很多人痛失所愛。也是那一年,我知道,任憑人們婉轉鋪排也敵不過命運的只是素手,兜兜轉轉。 那年我念高一,跟彭浩宇一個班級。我再次搬了新家,和他一南一北。六公里的距離,我以為這是命運解不開的枷鎖。 憑關系進入重高的彭浩宇,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成績突飛猛進。而我迅速墮落,以為命運從此顛覆。高一下期分班考試,彭浩宇考進了理科重點班,我的理化生一塌糊涂,政治歷史勉強及格,選擇了在文科班渾渾噩噩兩年。一天晚自習下課,教室里人群還沒散,彭浩宇沖進教室,搬起我的桌椅準備往外走。我愕然,把雙手放在桌面奮力往下摁。 “彭浩宇,你又發什么神經!” 他突然放松手“這里不適合你,跟我去理科班。” “我不去!” “周若真,你到底要墮落到什么時候?” “已經回不去了!彭浩宇,你憑什么管我!” 事實上,我是后來才知道,年級上之所以同意我轉班,是因為彭浩宇對主任說,如果不讓我轉班,那么他就會轉學。那時候的他,不僅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更是學校物理競賽的代表。他從小就有那么多光環。可是,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向我走來?他不知道像他這樣的一個人啊,走向我的每一步,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加倍后退。 一段時間之后,由于初中好的學習習慣加上重點班濃厚的學習氛圍,我的成績很快提了上去,奇怪的是,我卻再也追趕不上彭浩宇。在他面前,我全然喪失了唯一可以炫耀的資本。我們的關系慢慢變得越來越近。比如在初秋的周末,晚上不想回家的時候,他會默默地留在教室陪我自習。比如在寒冬臘月的早上,稍微去遲了一點的時候,早讀下課后柜子里就會出現新鮮的面包和牛奶。 比如,他還是習慣下雨天為我多帶一把傘。
高三的最后一次聯考放榜。我遠遠地看著人群在光榮榜前議論唏噓,彭浩宇轉過身看我,不經意的眼神立馬變得神氣。我急忙撇嘴示他以我的不屑。比我考得好嘛,不置可否,我聳聳肩擊退他的驕傲。中午在食堂吃飯,他半開玩笑地說“我高考數學少做一道題,大概可以考到和你一樣的分數。”“為什么?”我沒頭沒腦地問。低頭不經心地扒著菜,見他半天不作聲,抬起頭看他。他仍然一言不發,端著餐盤走開了。莫名其妙。很快到了高考那一天,班主任交代完了最后一遍注意事項,同學們便三兩結伴著去尋找考室。突然有人從背后拍了我的肩膀,我轉身,氣急敗壞:“彭浩宇,你能不能溫柔點啊。”我一邊揉著肩,一邊充滿怨氣地看著他。 他完全不理睬,只冷不丁地塞給我一張紙條,隨即跑下了拐角的樓梯。我慢慢打開紙條,默念著上面的字:好好考試,我們要去同一所大學。加油! 我何德何能。
五
? 2011年,那年我十八歲。沒能如愿和彭浩宇考去同一所大學。未知生命里越來越渺茫的距離,讓我懷疑來日也許并不可期。我深怕的那一年,人生雖然還不到最灰暗的時刻,但已然處處是敗筆。 ? 大學第一個學期的圣誕節前夜,他坐火車來看我。是突然為我翻山越嶺而來,我拿著手機滿臉錯愕。“我們在一起吧,彭浩宇。”六米的距離,他的表情看起來并不確切,卻讓我輕易放下所有顧慮和防備。“我說我們在一起吧。”我重復,用一種已知深淺的語氣。他笑著走過來,沒有言語,輕輕地,用一種合適的力度環抱我。以為會有的窒息感覺,也不過是我突然感到整顆心被安放,而所謂的一瞬間群星失色,也不過是有人愿意忘記時間來陪你飛越茫茫的荒野。電話還通著,我內心擁滿柔情,茫然不知回抱。 大一的瑣事比想象中要多,我們相聚很少。有時漫步江邊的時候,氣氛微妙地剛剛好。彼此也會開始計較誰愛得多,誰愛得早。 我說:“算起來,我們認識有十年了。” “對你來說是這樣的,但對我不是。”? 彭浩宇意味深長。 “嗯?” “第一眼見你我就喜歡你了,那時候你應該才九歲。” “唔......彭浩宇,九歲的喜歡怎么算數。” “那時候我們中間隔著一個走廊,我趴在課桌上睡覺,故意讓窗簾敞開,好讓人覺得我是因為陽光刺眼而.......” “而怎么?”我不依不饒,心里已經猜到一半。 “若真,我每次把頭側向你那邊,其實是為了偷偷看你。你不知道你笑起來的時候有多好看。”
? 十年,我擔心他覺得這份情意已經足夠時間來磨合,至此永無變故,但我擔心我只不過把喜歡變成了更喜歡,卻不敢言愛。 而如果沒有后來的事,他大概也很適合讓我考慮余生了。
? 大二的一個早春,母親自殺。原因不明。 沒有留下任何的文字,就那樣永遠地睡去。其實我早該發覺母親內心已經凋零。那個清晨雖然注定我們沒辦法成為普通的母女了,可是我理應讓她明白我對她本能而不可磨滅的愛意。最后卻來不及送她一程。母親眼角的淚痕是她平生所有曲折的心路歷程,這讓我害怕這也是命運的一種隱喻,讓我害怕我會活成她的樣子,讓我害怕這一生愧對。我疑心美滿愛情是有人故意捏造,我疑心深情之人無法善終。我疑心母親作為女人的多情是一種毀滅。 我想到彭浩宇的臉,我想到他溫柔的聲音。我心痛莫名。 最后一次見到彭浩宇,是在母親的葬禮上。遠遠地,我們隔著人群。他眼眶微紅,默默地望著我,我滿目悲戚。 九歲那年,隔著一個走廊,六十公分的距離,近到一轉身就能看到彼此的臉。 十三歲那年,隔著一道墻,六米的距離,近到仿佛能在深夜聽到彼此的呼吸。 十七歲那年,隔著兩張課桌時有時無的的縫隙,六公分的距離,近到嘴邊的空氣都變得曖昧不明。 此刻卻這么遠。 我突然不知道在為誰悲傷,只是覺得淚眼朦朧。那感覺仿佛十分遺憾了。
? 母親去世的第二周,我開始不斷地從夢中驚醒。室友不忍我的痛苦,報告給了輔導員。之后很快被醫生診斷為重度抑郁癥,開始無休止地定期吃藥治療。我以為能夠就這樣瞞住,直到被學校勒令暫時休學,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回父親的家已近寄人籬下,冷落二十個春秋,除此沒有一親半友。人間像片荒野。開學時在聯系人電話的一欄我寫了彭浩宇的聯系方式,可我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我現在糟糕至此,怎么可以讓他......但輔導員還是執意撥通電話,無怪誰,只因誰都需要被負責。但眾人狐疑,疑心他的身份,疑心和我不明白的關系。我顫抖,回顧自憐,原來他早已越過親人,是我世俗中最親近的人。 那是我第二次見他哭。 他心疼地凝視著我,聲音顫抖:“怎么把自己搞得這樣瘦了?”我無言,覺得自己實在是個自私的人。 我去到他的城市,輾轉隨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公寓,他還要繼續他的學業,而我必須被人照看。那段日子,每個夜里我們彼此相擁著入睡,像極了一生一世。但往往幾分鐘后我又會突然醒來。有時候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我會開始認真地思考死亡這件事。他的手總會不定時地摸索我的枕頭,半夢半醒中,手心若感到一陣冰涼,他會克制又心疼地問:“若真,你在哭嗎?”。有一次深夜,我起身去到窗臺,冥冥中,感到有一種不可控的宿命感吞噬著我。還有無數雙手無形地攥住我,要我去到邊緣試探未知的黑暗。我絕望地撲喊著,像是溺水,聲嘶力竭。掙扎中的我漸漸失去意識。只記得后來被他從身后緊緊抱住。我的心隱隱作痛。 “浩宇......”我哽咽,低聲嗚嗚地哭。 “你還有我啊,若真,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容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浩宇,我不確定了,我現在不確定了。” “會好起來的,若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慢慢平靜下來,是流干眼淚后的虛脫,隨后只感覺靈魂跌宕,世界接近空靈,身體也像是被人托舉著漂浮在空中。 “浩宇,我累了,我們去睡覺吧。”我稍微動彈,由他牽著我走。 ?
? 我對藥物漸漸沒有反應,醫生建議立刻采取電擊治療。精神科的診室,隔著玻璃門,我面如土色,他心如刀割。“沒關系,有效果就行。”“若真,如果可以轉移你的傷痛會多好。”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才知道,生命中哪怕真的有不可承受的重量,只要有人愿意分擔同享,都輕地不過鴻毛。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沒有苦衷。父輩加諸我們身上的痛苦,他并沒有比我少承受一分。當他站在門外看著我扭曲抽搐的身體的時候,我疑心他的心痛甚至比我還要劇烈。 ? ? 三個月后,我的病情好轉,鮮有復發的趨勢。 “最近覺得記憶東西愈來愈艱難。” “浩宇,我憂心我會早死。” “那我也陪著你,我不獨活。”我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意真切。 “你胡說八道,我如果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將來如果要結婚,一定是和一個善良又健康的女孩子。”很奇怪,我說話的語氣,分明像是已經經歷過生死的人。 后青春時期,我曾對浩宇說,我但愿每個故事都能有個結局,但愿我們能預知結局的悲喜。我但愿我能不費心力置一切度外,我但愿有權利決定是否值得走下去。 可是有些事我們都選擇掩埋著了。不去說,騙自己以為沒有發生過。 那天母親的葬禮儀式結束后,我無意間目送父親開車離去。那一瞬間我看見車里閃過一張熟悉的臉,那張充滿柔情的臉曾經笑對母親也曾如春風拂過我的面。她曾經不止一次滿足我對優雅的幻想,卻在霎那間破碎。我悲涼地想,彭浩宇他知道嗎,如果早知道,他這幾年又經歷著些什么,他這些年過得有多難啊。我突然明白了他在許多時刻的欲言又止,也突然明白了初三那年母親為何要連夜搬走。我不及玩味的殘篇斷章,他都替我承受著了,連同許多場不期而至的大雨一并承受著了。可是我應該感激他嗎,還是應該恨呢。是他的母親搶走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卻永遠消逝了啊。我恍然覺得一切如隔世般遙遠,人生像個騙局。 我很快被安排出國,被那個叫做父親的男人。臨別前,傳了最后一封簡訊給他。 我說,浩宇啊。我并沒有否定曾經的愉快,那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東西。我只是在這種越來越親密的關系中逐漸感到了一種缺失。我還是沒原諒別人,亦沒有放過自己。我注定會在料峭的春日里感到寒冷,也注定會獨坐在火爐前而感受不到溫暖。我注定會在每一天凄涼地想你,也注定會把有關你的每個瞬間一遍一遍地復刻。你將永遠鮮活在我的腦海里而不隨著時間褪色。而我,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而言都將是煎熬。浩宇,其實你哪里善于隱藏啊,不然你怎么沒發現九歲那年你向我借橡皮的時候我偷偷臉紅了呢。
六
? 五年后,我回國。那一年我二十四歲。 歲末,周杰倫的新曲《等你下課》一如既往唱著一代人的青春。穿梭大街小巷中,我突然覺得很遺憾。 我不知道我遺憾的究竟是什么。或許只是遺憾還沒有機會向他表露出我的真實感情,也或許是遺憾當年路過他面前時沒有停留地久一點。 我遺憾我曾辜負了一個少年的真心。
曾經以為的少年意氣,是情愫莫名,是輾轉失落讓人難忘。 直到在異國的雨季里,隔著千傘萬傘,我驚覺每一個人都像他,但又不是他。直到在鬧市的燈火中,我再也回想不起他手掌的溫度。直到我看見有美好的女孩子從我面前走過,似乎和他挺般配。他的年齡大概也很適合婚姻了。我才終于釋懷。發覺每一段愛情故事其實都充滿著遺憾。
“閉上眼看
最后那顆夕陽
美得像一個遺憾
輝煌哀傷 青春兵荒馬亂
我們潦草地離散
明明愛啊 卻不懂怎么辦 讓愛強韌不斷
為何生命 不準等人成長 就可以修正過往
我曾擁有你 真叫我心酸”
? 抱歉啊浩宇,我大概沒辦法好好祝福你了。
我會試著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