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天開始認真思考一些東西,從那時候起我變得焦躁起來。
我看到人們拿著鎖鏈,一圈一圈的套在我身上,走起路來叮當響。
我反抗,用各種方式反抗,于是變成了一個憤青。
在我們那個世界,戰(zhàn)火紛飛血流成河,憤青們手握火把,點燃戰(zhàn)爭的導火索,掀起一波波無意義的戰(zhàn)爭,前赴后繼的涌入戰(zhàn)火然后壯烈犧牲,尸骨無存。
那個時候的我異常勇猛,作為憤青們的中流砥柱,我舉著反抗的大旗馳騁沙場,同任何質疑我們的敵人開戰(zhàn)。我在臉上刺上“我是憤青”四個大字,就像岳飛背上的“精忠報國”一樣。
我勢必會成為拯救世界的男人,我想。
但我只知岳飛的勇猛,卻不知他也很蠢。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我生了一場大病,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渾身冰冷,肌肉酸痛,喘不過氣來,像是墜入了泥沼一般,各種疼痛抵在胸口,直教我想大叫出聲。
這種病在我們的世界很出名,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而我終于也染上了它,我就要“成熟”了,命不久矣,我想。
似乎是這個世界對我余情未了,不想讓我這么快的“熟”起來,于是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沉到夢境深處。
夢里我看到一只猴子,他頭戴金箍手握鐵棍,鮮紅的披風在背后蕩來蕩去。他說他曾經在丹爐里燒了四十九天,沒死。
猴子是我們世界唯一的神,更是我心中的神。
然后我醒過來時,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晰,病痛已完全退去,全身充滿力量,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強大。
我相信那時候我的眼睛冒著金光,是火眼金睛。
余情未了,那只是因為尚未到時候。
火眼金睛把路照錯了。
我只能安慰自己:可能用了幾百年,火眼金睛近視了,或者已經瞎了。
在我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征戰(zhàn)四方勇猛異常,將力量瘋狂的打進敵人身體,肆意的破壞,盡情的宣揚我的正義。
終于那天我用力太猛,力竭而亡。
我倒在這場永不休止的戰(zhàn)火里,血染紅了衣服,身前是茫茫的征途,身后是無窮的大軍。
我看著戰(zhàn)友紛紛身死,淚水從眼中流了出來,根本不可能取得勝利的,敵人到底是誰我們都不清楚,只會盲目的開戰(zhàn),盲目的沖鋒,然后痛苦的倒下。
我祈求每個人不要再打了,放棄一切的反抗和質疑,安安分分的去生活,努力奮斗讓世界認可,享受每一天的陽光,咀嚼每一粒大米,這才是生活的真諦。
死的時候我才知道,火眼金睛是個夢,孫悟空不僅是個夢,還是個白癡。
死亡時間六月一日。
死后我來到地獄,身旁全是漂浮著的靈魂,他們都是剛剛死去的憤青,沒有一個成年人。原來這么多年,我們沒有打敗過任何一個人------除了自己。
我們都在自欺欺人,我們從不曾勝利,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人表情木然,有人咬牙咧齒,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沉默是我們的武器,我們不會再沖鋒。
地獄起了霧,將我們覆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阻隔了每一個人的視線,看不見其他人。
人們思索這一場場戰(zhàn)爭,恍然大悟,自嘲和痛苦彌漫,然后有人在霧里哭出聲來,越來越多的人哭出來,一片哭聲從霧里傳到霧外,又蕩進霧里。
我沒有哭,也沒有自責,因為死的時候我已哭過,也已自責過了,只有這幫蠢貨后知后覺,現在才明悟。
我嗤笑出聲,說了一句“白癡。”
霧變得更濃。
有人憤怒,質問我,“你說誰白癡?”
我再次嗤笑,笑聲變得更加猖獗,“所有人,尤其是你。” 沒人看得見我,只能聽到我的聲音,我感謝這片霧。
聰明人都不能暴露自己,我想。
我的話還有幾分道理,他們似乎也這么覺得,于是不再開口。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之后,憤青們紛紛決定要開始新的生活,他們撕下胸前憤青軍團的胸章扔在地上,然后離去。
走到奈何橋,遇到孟婆,她鑲著金牙戴著鉆戒,駐著一根純金的拐棍,問我:“孩子,你想通了嗎?”
她的語氣和藹得如春分一樣,
“憤青年代”終結,人們對我咧開充滿著睿智的笑容,衷心的祝福我從“歧路”里掙脫,踏進陽關大道的地板上。我感受到這種關愛,于是對他們咧開笑容,變得像他們一樣睿智。
我在痛苦和疲憊中昏昏睡去,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一只猴子坐在云端,他嘴里咬著一個桃子,手拿金色長棍,背上紅菱飛舞,雙眼亮如火焰,我知道他肯定就是那只猴子,我大喊:“嘿,猴子。”
他撇我一眼,目光將云朵刺穿一個洞照在我身上,像舞臺上的聚光燈。
他說:“叫俺老孫作甚?”
我高興極了,問他:“你住在哪里?”
他說:“花果山。”
是花果山,果然是花果山,我覺得萬千感動擠在胸口,壓得我想哭。
我接著問:“你成佛了,為什么不住在西天?”
他說:“成什么佛,住什么西天,有什么好,比得過我花果山?”
我喃喃低吟,“是比不過,是比不過。”
他臉上露出不耐煩,說:“你在念叨什么,緊箍咒?”
我說:“我不會緊箍咒,會也不念。”然后接著問:“如來呢?”
他說:“不知道!”
不知道好。
我問:“天宮鬧過了嗎?”
他說:“全天下都知道啦!”
我說:“好好好。” 又問:“你不想鬧第二次了嗎?”
他說:“不鬧了,打不過如來老兒。”
我哦了一聲,問:“你接下來想干嘛?”
他說:“想干嘛就干嘛。”
我說:“那你到底想干嘛?”
他說:“一些有趣的事情。”
我說:“再鬧天宮沒趣嗎,難道你也怕如來?”
他說:“怕。”
我哦了一聲,突然感到很失落,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卻來了興趣,說:“怎么,你想看我再鬧天宮?”
我問:“我想看你就鬧嗎?”
問完我覺得很無趣,突然后悔說了這句話,因為連他都害怕如來了,就算悄悄把王母娘娘捉起來,關到豬圈都沒意思了。
他卻說:“你想看我也不鬧。”
我說:“我知道,你已成佛。”
他說:“斗戰(zhàn)勝佛。”
我說:“我知道。”
他說:“嗯。”
我說:“你吃桃吧。今年公務員考試我趕急著送禮,先走了。”
我轉身走,陽光明媚得一塌糊涂。
我也明媚得一塌糊涂。
聰明的猴子不會干傻事,聰明的人也是,就像那只猴子,就像我。
我在心里默念:再見了,猴子。
再見了,少年。
這時,猴子大聲喊到:“你不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嗎?”
我說:“不想了,和我沒關系。”
他大喊:“我要干一件有趣的事。”
我說:“你成佛了,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去干有趣的事吧,我回去送禮備考。”
或許他根本沒聽到我說什么,但已沒關系。
他還在自顧的大喊:“我要去大鬧西天。”
我下意識說:“你鬧吧……”
然而這句話似余音,在我耳朵繞了幾圈才散去。
全世界似乎靜了一下,只有一陣風刮過我的身體。
我猛的轉過身,大聲問道:“你要干什么?”
猴子說:“踏靈山……”
我激動的問:“要打如來嗎?”
猴子笑,說:“還有諸佛。”
我伸出手,指著他,說:“孫悟空,你是不是孫悟空!!”
孫悟空說:“很久沒人這么叫我了。”
他大笑:“我是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圣孫悟空。”
他大喝:“筋斗云!”
他伸手:“金箍棒!”
他怒目“火眼金睛。”
他翹起嘴角:“小子,別瞧不起我!”
我說:“我沒有。”
他還是翹著嘴角,站起來轉過身,說道:“到時間了。”
我問:“你要走了嗎?”
他說:“是的。”
我沉默,低下頭,然后又抬頭,看著他,“你真要去?”我問。
他哈哈大笑,尖嘯一聲:“俺老孫去也。”
筋斗云在西方的天邊拖了個長長的尾巴,夕陽下一根猴毛墜下。
我大喊:“潑猴,你打不過如來。”
但已沒了聲音,或許再也不會有這個聲音。
為什么我們要廣結人緣,不問興趣不看人品不理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