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藥

(一)采藥

“咦,王兄,上山呢?”

“是呀,快入冬了,多拾些柴火。”

“可不是嘛,今年冬天看這情形格外冷呦。”

蒼山之下,洛川之源,紫壺村。

此地常年冰雪覆蓋,山上怪石嶙峋,入冬之后便寸草不生。然村西有一熱泉生于此處,近處能滋養生靈,百里冰雪唯一綠意降于此,熱泉之旁有一洛湖,四季不曾冰封,村民捕魚在此,并自養百頭牛羊放逐,另有數棵北境靈樹生根,每季結一樹碩果,其果能保三月不腐,故養這一村數百人家。

村東有一戶外來人家,家主四十又余,與夫人琴瑟和鳴,心地良善,卻未孕有子嗣。因其略知種植之法,遂被大伙舉為村長,無俸祿,無良田。

這位家主姓李,名至,十年前攜妻子來此,見此地民風淳樸,于是在這里安了家,再也沒有離開。

村中有人好奇過,這李先生到底是何來頭,看其相貌,定不是凡夫俗子,為何卻來到這江山極北之處,本應像是享樂之人,非要來受這苦寒之楚。

然而這位李先生看起來親善易處,實則口風甚嚴,村民們的好奇心只得在長久的歲月中死于腹中。?

話說這位李先生,剛到紫壺村,日日出門,村民們看著李至對著滿山枯枝亂石,長久靜立,皆佩服李先生果然是讀書之人,這殘破景象我們常人可欣賞不來,也難產生共鳴之感。

有一日,李至又來到洛湖,忽然看見遠處漂來一個木盆,莫說李家沒有這玩意兒,就是紫壺村都找不到有這樣精細的東西,便想著打撈上來,添補家用。

“夫人在此等候,看為夫去把它撈上來,給夫人泡腳。”李至捋了捋袖子,踩上村民們用來捕魚的竹筏,撐著往湖心劃去。

“夫君小心些,弄不到也不強求。”李夫人略有一些擔心地說道。

“夫人放心。”李至聲音越來越遠。

等到李至劃到木盆旁邊,才發現這個盆子竟然比想象中要大,大到恰好可以放下一個足月的嬰兒。

洛湖湖面略有薄霧升起,靜謐異常。木盆中沉睡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被一卷灰褐色的小棉被包裹著,嘴里含著一根手指頭,纖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暗暗的影子,讓李至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驀然被觸動了。

李至又很疑惑,這方圓百里,除了紫壺村,難見人煙。村中人員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是如果哪家哪戶有了孩子,定是村中人皆知曉,可這近日未曾聽說有人生產,那這小娃娃可是從哪里來的?

雖然疑惑,但是李至卻也不能置之不管,于是撐著竹竿穩定竹筏,手搭在木盆邊緣,死死抓住,手上青筋暴起,競用一只手就端起了木盆,于是李至趕緊往岸邊劃去。

“夫人,你看!”李至雙眼放光,看著李夫人。

李夫人伸出一只手往前虛搭了一下,有些震驚:“這,這湖中竟有嬰孩?”

李至露出孩童般的笑容:“莫不是上蒼垂憐,讓我李至今日遇見,往后定要將——嘶,還不知是男孩女孩。”

李夫人抱過小孩兒,看了看,微微抬起頭:“是個女孩兒。”

“哈哈,女孩兒也好!從今往后,她就是我李至的親閨女,我定要給她做秋千,哈哈哈,既然我閨女是洛湖上尋得,那就叫她洛河吧,讓這湖變為活水,流去萬里。”李至眺望著洛湖放聲說道。

李夫人沒有回話,只用手溫柔地觸了觸洛河的臉頰。

李至回到紫壺村,村里人遙遙就看見李至手上提了個木盆,而李夫人懷中抱了一團東西,就上前來想一探究竟,難不成李先生這一次尋到了什么寶貝不成。

“呦,李先生,尋到什么了,這么高興。”

“來來來,你來看。”李至招招手。

“我滴個乖乖,這——”

“啊!洛湖上看見的,我閨女!”

“你,你閨女,等等,具體在哪,我也去撿一個!”來人扇了自己一耳巴子,說著就要抄著東西往洛湖走去。

李至趕緊拉住他:“你開什么玩笑,真的。”

來人一臉緊張,將信將疑:“真的?”

“真的!”

“哎呦這可了不得了。”這人轉過身,扯著嗓子就喊:“各位鄉親們,快來看啊,李至撿了個閨女回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至這邊一時阻擋不得,竟招來了半數村民,這下可了不得了,聲音太大,把熟睡的小娃娃吵醒了。

“哇啊啊——”一聲啼哭突然插入人聲的嘈雜中,李夫人趕緊緊了緊手臂,想誆一誆懷中的小洛河,誰知這一看卻瞬間將李夫人震在當場,懷中的孩子雙眼透紅,如熟透的紅石榴一般,泛著寶石一樣的水光,漂亮至極,也妖冶之極。

這時眾村民也往李夫人懷中看來,都說不出話來,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不知來歷的孩子,還生就了一雙異瞳,沒有人不感到一絲絲的害怕。

李夫人突然反應過來,抱緊了孩子,無助地望著李至。

李至最先回過神來,孩子已經被抱回來了,多說還有什么意義,況且李至并不后悔,他這一生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事,當是不怕鬼敲門。

“各位鄉親,今日我李某人話說到這里,這個孩子我是一定要養著了,諸位如果實在擔憂這是天降異兆,我李某人無話可說,今日便離開,如若大家不怕,那還請大家多多關照了。”李至擋在李夫人面前義正嚴辭地說道。

“這, 這是您家的事,我們紫壺村向來沒有歪門邪道的說法,我們生在這里便是上天眷顧,這個孩子既然是上天給你,我王老二第一個同意!”

“可這畢竟于常人不同,讓人難免擔心啊。”有反駁的聲音響起。

李至鎖著眉頭大聲說道:”這樣,我李至今天就立誓,如果真有上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所有災難我來扛著,若沒有上天,那我這孩兒也就不會對大伙兒造成威脅。”

李至這一番看起來邏輯嚴密,實際上狗屁不通的話語,順利說服了大眾,也讓洛河在這里找到了容身之地,雖然剛開始大家看著洛河一雙紅彤彤的眼睛難免害怕,但是如果眾人都看了十年呢,那就早已習以為常了。

(二)煉藥

南天門門口千年都不會經過一個神仙,有的神仙自己清修不問凡事,有的神仙一覺醒來就過了萬把年,而有的神仙等自己的盆栽開花,一等就是十萬年。

在這里,最廉價的就是時間。

但是天庭就要有天庭的威嚴,形式要做足,不然讓六界平白笑話了去。

于是安排值日的小仙,每百年清掃一次南天門,如果一不小心睡過了,忘了掃,那不好意思,就要被罰去太白真人的丹房掃一百年丹灰,而如今,太白真人的鍋爐房里正有三萬四千九百七十二只小仙緊急待命,一共算起來,就是三百四十九萬七千二百年的丹灰已經被預定了。

太白真人此時正拿著拂塵督促著這些小仙們排隊,這天界人手緊缺,不可馬虎,不然總有那么幾百個小仙背著自己推牌九,一切都要親自指揮方能安心。

這幾個百年的南天門是由聚財童子和散財童子輪班清掃,他們已經有五個一百年都按時到崗,打破了過去七百萬年的記錄,獲得了南天門第一清掃的榮譽。

于是這兩個小童干起事來愈發賣力,讓掃把星感到了壓力,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于是仗著自己官大一級,不要臉地脅迫這兩個小仙,讓他們適可而止。

于是聚財和散財二童子這才不甘不愿地收起了自己的才能,計劃再等兩百年就故意遲到,轉去排隊掃丹灰。

可是天不遂仙愿,這一年出了個怪事。

當聚散財二童子正在南天門例行公事時,居然發現南天門門樓落了灰,這可嚇壞了這兩只小仙。

要說南天門最不缺什么,那就是清凈,莫說一百年,就是一萬年也不會掃出什么塵灰出來。這可了不得,得趕緊向上級稟報才是,這千萬年出一次的怪事可不能馬虎。

可是向誰去稟報呢。

掃把星?那可不行。這才被警告了要適可而止,稟報給掃把星肯定就被搶了功勞去,若能憑此搏一個獎章,定能官升一級,到時候還怕他掃把星作甚。

于是二童子捧著一抔門灰來到太白真人的煉丹房,耀武揚威地走過一長串排隊的小仙,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來到門前,聚財童子給門童鞠了個躬,笑道:“這位小仙,可否通報一下,下仙有要事向太白真人匯報。”

門童身高不足桌腳,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道:“太白真人正忙著,丹藥到了收成之時,煩請二位再等上個三千年。”

聚財童子有些著急:“可這是十萬火急之事,絕不能拖延啊!”

這時散財童子拉著聚財童子說道:“三千年轉瞬即逝,不如等等。”

“這可怎么成,三千年我們要掃三十次南天門,百年前才應了掃把星,計劃著再執勤二百年,如若不趕緊立功,我們就要去排隊了!”

散財童子恍然大悟:“噢!那我們正好等到排到之后,再稟報太白真人。”

聚餐童子恨鐵不成鋼,拉過散財童子給了他一個爆栗,散財童子立馬雙腳并攏站在一旁再不言語。

聚財童子轉身對門童擠出了一個菊花般燦爛的笑容,從腰后摸出一個蟠桃,這是聚財童子四千年前還是聚寶盆的時候私藏的貢品,然后用手肘拐了拐門童的小手掌,伸長脖子湊上前去在門童耳邊低語:“事關緊急,還請通融通融。”說完還眨了眨眼,以示一片赤誠之心。

門童目不斜視地接過蟠桃,斜睨了一眼旁邊的聚財童子,轉身入門而去。

不稍片刻門童就回來了,只見他左邊童髻被燒得披散下來,眼睛瞪得老大,怒氣沖沖對聚財童子說:”真人讓你們進去!”說完就立在一旁。

聚財童子一聽能得見真人,拉著散財就往丹房里滾去:“拜拜拜見太白真人——和太河真人。”聚財童子剛進門就發現丹房內還坐著一位上仙,突然就失了語。

“何事這么激動,莫不是見了本大仙的真容難以言表?”太河真人撩了撩垂下的眉毛說道。

聚財童子看了一眼旁邊一直瞪著香爐兀自生氣的太白真人,略有些發抖,趕緊拖過還愣在一旁的散財童子,對他使了個眼色。

“師兄你可是尿急,瞪我作何?”散財童子有點看不懂聚財童子的操作。

聚財童子趕緊對著太河真人作了揖,躬身道:”還不趕緊給真人看!”

散財童子這才明白過來,上前兩步,將捧著的東西湊到了太河真人嘴邊上:“真人且看,南天門,落灰了。”

太河真人覺得這個距離有一點太近:“你離遠......你說什么,什么灰?”

“南天門,門樓落灰。”散財童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太河真人,一眨不眨。

太河真人有點吃驚,再也顧不上其他,接過門灰,右手從胸口摸出六個銅板就往地上一拋,銅板如破光的利刃一般,散落在地上。

看著銅板,太河真人眉頭緊鎖:“不好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說完便轉過身,竟然當場就入定起來,再也不說別話。

聚散二童子于是侯在一旁,看著兩位各自發神的真人,看了九十八年。

“師兄,我們回吧,要到掃門的時辰了。”散財童子拉著師兄的袖口,認真地闡述道。

“再等兩年吧。”

兩年后——

“師兄,走吧。”

“......那走吧。”

又一個九十八年后——

太河真人突然入定歸來,大吼一聲震醒了太白:“你可知?”

太白真人機械般地轉過頭:“已知。”

“借你真火一用。”

“用。”

于是太河真人一邊施了一個長咒,云袖一掃,將門灰盡拂到丹爐之中,真火之上,真火頓時席卷著包裹上門灰,不消幾年便練出了一個白瓷兔子。懸在丹爐中心的白瓷被太河真人隨手抓住,向后一拋,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為什么是兔子。”太白真人用沒有感情的雙眼看著太河。

“一千多年前我送了嫦娥一只兔子,讓他與玉兔相伴,結果那只兔子水土不服,竟然一日便長毛一尺,如今嬋宮到處都是兔毛毯子,我怕嫦娥仙子退貨,故兔子成了我的心魔——”太河真人略有些擔憂。

“噢,你且看好吧。”到底看好什么呢,太白真人不再多說一句。

(三)搗藥

從空中樓閣墜落。

從云中墜落。

從山崖墜落。

一往無前。

這一年洛河七歲。

洛河突然坐起身子,正是寅時將過,窗沿透過的一縷月光打在洛河滿是汗水的小臉上,一雙透紅的眼眸無神地看著前方,久久不能平靜。

自打洛河記事以來,就常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自己突然失重,一直落下,一直落下。

洛河看看窗外,想著時辰差不多了,便用袖子揩了揩額頭上汗珠,雙手撐著就跳下了床,計算著時間,估摸著再過一個時辰就得上早課了。

自從李至來到紫壺村,便扛起了村里的教育大業,各家各戶長牙的沒長牙的孩子都被送到李至這兒來接受教育,幾年過去了,頗有成效,不少孩子大冬天跑去蒼山欣賞殘枝敗葉,各家家長都覺得欣慰異常。

“啪!”李至一把將竹篾敲在木桌上,對著趙小鍋狀似惡狠狠地說道:“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趙小鍋用右手將流出的鼻涕往旁邊一拉,在紅彤彤的臉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弧線,然后吸了吸鼻子,認真想了想,憋著嘴巴說道:“兔兔——哇啊啊先生說幾只就幾只。”

“你,多大了,開襠褲都斷了四年了,還哭!”李至恨也恨不得,只能用手握出個拳頭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后板著臉:“洛河,你說,有幾只?”

洛河一聽見喊自己的名字立馬站起身:“爹——。”

“啪!”

“李先生。”

“是!李先生,有二十三只雞,十二只兔子;或者二十二只雞,十三只兔子,其中有兩只蹩腳兔,或者有一只只有兩只腳的兔;或者有二十一只雞,十四——”

“停,沒有蹩腳的兔子,只有健康的兔子!”李至解釋道。

“為什么沒有蹩腳的兔子,難道蹩腳的兔子就不允許活嗎?”洛河一點也不害怕李至,大聲反駁道。

這時趙小鍋也站起來:“是啊,先生,我哥趙大碗就一只腳不利索,還不是好好的!”

“是啊,先生,蹩腳兔也是兔,不能說沒有!”又有個不怕事兒的站起來吼道。

“是呀,還有,李先生,我們村兒,沒有雞,只有兔兔,這怎么算啊。”

李至咬緊腮幫子,狠狠出了兩口氣:“下課!”

“哦——”于是一幫孩子快速沖出了教室,誰還管有沒有蹩腳兔,涼快去吧。

洛河沖出教室,也就是自個兒的家,出門就看見筆直過去村口上圍了一堆人,不知道嘰嘰喳喳在說什么,十分好奇,于是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

只見一塊半人高的冰塊被圍在人群中間,大伙正吵吵嚷嚷地議論著。

“這是我家那位今晨去捕魚從洛湖上敲回來的。”劉嫂隨著低了些許聲音:“洛湖結冰了!”

“結......結冰?這洛湖常年不見冰凍,這卻是為何?”有個人不由問道。

“也不多,就洛湖周圍結了一圈,我家的那位魚倒也還是捕著了。”劉嫂一臉認真。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怪不得我覺著今年格外冷,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才讓湖水結了冰。”另一人說道。

“是呀,大伙兒也不必著急,都散了吧,許是今年特殊點。”

“是呀是呀,散了吧,都回家納鞋底去。”

“走走走。”

“哎,哎,什么是呀是呀的,什么呀。”洛河使勁往前湊,剛要擠進去就被不知道是誰的大手給按了回來,奈何身板太小,大人們又越來越多,總是擠不進去,于是翹著嘴巴回家去了。

......

次年開春后,洛湖的冰化了,村民們的心也徹底落回了肚子里。

但不知怎的,有一天三更半夜,洛河隔壁梁老頭家突然響起了一聲慘叫,震得李至剛剛從蒼山上捉來的野雞飛的三尺高,李至趕忙披上衣服,安撫住李夫人和洛河就往外走去,哪知洛河后腳就跟了上去。

洛河剛出門,就看見梁老頭衣不遮體地在路上撒丫子狂奔,看其方向是往熱泉去了,過了一會兒,梁嫂子也沖將出來,拿著一掃帚,跟著梁老頭奔去。然后洛河也跟著跟著梁嫂子的李至去了,于是梁嫂子身后跟了半村子的人。

洛河納悶,這梁老頭可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體,專撿些不要臉面的事情干。

只見梁老頭狂奔到熱泉旁的一片小草地上,弓著身子,以迅雷之勢拔了一包裹的草送他自個兒的牛嘴巴長邊上,一邊把草往牛嘴巴里塞,一邊念念有詞:“快吃吧,快吃吧,你還要吃什么我白天給你送來!”

這時梁嫂子終于追上了梁老頭,氣喘吁吁地尖聲吼道:“梁有飯,你可好樣的,半夜三更嚇鬼呢!”

梁有飯趕緊捂住了梁嫂子的嘴:“你小聲點,別嚇著牛仙人!”

“我仙你個鬼,你干嘛呢,睡到一半爬起來就跑,詐尸呢!”

洛河終于跑在了眾人前面,聽見梁有飯諱莫如深地說道:“我剛剛做夢,夢見這位牛仙人跟我說——”梁有飯一張面無血色的臉在月光下更加慘白。

“他說——我餓了,我要吃草,我要吃草——”梁有飯一邊說著還一邊打著寒噤。

這時梁嫂子突然給了梁有飯一耳巴子:“我看你才要吃草了,腦子有病去找陸大夫看看,別沒事兒叭叭叭的。”說著還踢了梁有飯一腿子,提著他耳朵就往屋里趕。

“哎,梁嫂子,別遮著臉了,誰還不知道您長啥樣兒啊,是吧大伙兒!”有個看戲的不嫌事兒多大聲吆喝了一句。

梁嫂子一腳踢開腳邊的石子,啥話也不說了,往家里走了。

“不不——不好啦,洛湖結冰啦!全封了,全封了!”一人突然闖進村子來,大聲吼叫著:“我昨日還去捕魚來著,怎沒想到,洛湖竟然一夜之間就全封了,這可怎么辦呀!”這人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滿是泥污的手在臉上抹了兩把,看樣子竟然像是失了魂。

確實,洛湖多重要,村中人盡皆知,大伙兒們都靠著這一方水土養這一眾人,這要是封了,可如何是好。不說過去十年,就是過去一百年也沒有出過這樣的怪事呀。

“封了,這可怎么辦啊,我媳婦兒可才生產不久,正是不能斷了吃食呀。”

村中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突然一個人轉身往洛湖跑去,這個動作好像一個石子,點醒了一眾人霎時的安靜,都往村子外涌去。

洛河站在已經冰凍實了的洛湖之上,感受著腳底的寒氣透過鞋底往自己身上冒著,突然無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震落了滿頭的冰霜,那一雙紅透的眼睛突然之間變得異常明亮。

這幾日村中的人仿佛突然間被抽干了生氣,來來往往的人都滿皺著眉頭,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這人只要一安靜起來,就難免心緒不平,許久不曾冒過的念頭也就借此機會順桿而上。

這廂剛剛吃了晚飯,一波無事的村民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八卦,不知怎的,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洛湖身上。

“你說著洛湖,來年開春,還化嗎?”賣燒餅的陳大嬸憂心地問道,也不知這個問題是不是要等到開春才知道。

豆腐羅搖著頭,看了看四周:”這事兒還真的說不好,這怪事兒怎么就被我們碰上了,這可怎么活哦。“

這時周媒婆插嘴進來道:“也不用這么緊張,熱泉不還在呢嘛,鐵定是今年太冷了,可別說的那么玄乎。”

“是啊,我們可別自己嚇自己。”陳大嬸一邊捋著頭發一邊接話。

“真不是嚇人咯,萬一有個什么我們得早做準備呀!”豆腐羅一臉不信。

同時剛剛吃完飯出來溜達的洛河遙遙就看見前邊樹下圍了三四個人在低聲說著閑話,于是用手抓著兩根小辮子蹦了過去,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陳大嬸,羅大嬸,周大嬸好呀,吃完飯了嗎。”

這邊豆腐羅一聽見聲音,趕緊停了話,轉過身就看見洛河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何,雖然早就已經習慣了,但此時突然看見洛河紅透透的眼睛,突然就頓住了,不自覺想要退上一步,但好在及時剎住了車,給洛河扯了一個還算和氣的笑容:“是呀,小洛河出來玩嗎,小心,不要亂爬樹喔。”

“知道啦,羅大嬸,我去了。”說著洛河就蹦蹦跳跳往村口跟小伙伴玩去了。

洛河一走,就看見豆腐羅愣在當場,一動不動,陳大嬸喊了豆腐羅好幾聲才回神,豆腐羅突然神神經經地湊上前去:“哎,你說——嘶,不對不對。”

“哎,你可是說呀,別吊胃口。”周媒婆推了豆腐羅幾下。

“這,不知道你們還記得不,洛河來的那年,靈樹果子每季少了十顆!”豆腐羅突然說不下去了。

陳大嬸接著說道:“然后恰好第二年草場縮了一半,大伙以為是牛羊放多了,沒在意。”

“然后過了幾年,山腰下都不長草了,因為山腰上極少人去,并不礙事。”周媒婆小聲說道。

突然豆腐羅扒開袖子,頓時滿手臂的雞皮疙瘩屹立在風中,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總之癥狀不清。

周媒婆趕緊抖了抖身子:“快別說了,都回家去,不會的!”

可是空穴總會來風,謠言也會突然間遍及,漸漸的,大家看洛河的眼神都帶著些許不同,有害怕的,有回避的,有懷疑的。

直到有一天洛河出門和小朋友玩耍,突然發現大家都不理她,于是她抓起一團雪,捏成一個小雪球向小伙伴拋去,卻沒有想到平日里跟自己玩耍的小伙伴竟然憤怒地回視自己,并且直接將一個雪球扔到了自己臉上,洛河自小以來,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摔在臉上的雪被臉的溫度融化了些許,卻像極了淚痕。

于是洛河轉身一聲不吭就跑回了家。

李至和李夫人其實早就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但他們不愿相信也不相信這村中的變故是因為洛河,洛河那么聰明那么可愛,怎么會是災星呢,不可能。

但是李至夫婦可以不改變自己的看法,別人卻不能。

于是洛河邊的越來越沉默,那一雙紅石榴一樣的眼睛變得越來越透明,像是包裹了太多的水份,想要掉下,卻無從開啟。

(四)用藥

這一年,洛河十歲。

熱泉冰凍,洛川斷流。

再也沒有一個人敢與洛河說話,仿佛必須將洛河指認為兇手,村民們的心跳才有安歇之地。

隔壁的梁老頭死了,是凍死的還是餓死的,不得而知。

總之的總之,最后的最后,都是因為洛河,是她的到來讓本來處于冰霜之中的紫壺村的溫度徹底歸零。

在梁老頭的葬禮上,也就是一裹涼席,一支白色風幡,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依偎在李夫人懷中的小洛河。

“李先生,我們也不會說要害人一命,只是如果洛河還在我們村里,這......”有一人低著頭,雙眼看著梁老頭的墳堆對著李至說道。

“是啊,我們村人也是看著洛河長大的,我們都于心不忍,但是......”

李至向前走了一步,正要說話,突然被李夫人拉住衣裳:“夫君,不如我們走吧。”李夫人只眷戀地看了看住了十年的小屋篷,將洛河抱得更緊了。

可是說的容易,走,走去哪里。

這里正值嚴冬,方圓百里不見村落,如真的就此離開,就是就此上路了。

洛河倚在李夫人懷中,深吸了一口氣,貪戀般得拱了拱,感受著這十年不變的溫度。

洛河突然又記起了那個夢境,一直下落,下落。

突然天空飄起了紅雨,帶著久違的溫度,向大地飄灑而來。

就好像是一個宿命的靈藥,洛河仿佛與生俱來地明白如何獻祭自己。于是,一滴一滴,帶著紅石榴一樣光澤的雨滴滴落在冰凍的大地上,像是破土而開出的花,一朵兩朵七朵八朵,九朵,無數朵。紅雨越來越磅礴,這曲灼燒之樂,像蘊藏了千百年的憤怒一樣,拍打在地上,濺起萬千塵埃,迷惑了所有人的視線,就像是遮蔽了所有人的心房。可是不知世人之心皆明亮,無非用他人之苦掩蓋私藏,私藏黯淡無光。

一顆藥,她長了十年......

洛河是上天預見苦難投下的種子,是一顆既定的靈藥,順便贈予李至夫婦十歲的溫情。是人情讓她發芽開花,亦是人情讓她枯萎零落。不知道世人會認為這一場告別是甘霖,還是釋然,還是苦楚,或是不安。但終有一日它會化作書本上的三兩字句,劃過一場生命的終結,述此遺憾。你們選擇什么樣的方式來開啟已無關緊要,因為,世間再無此魂魄。

徒留一地白色碎瓷,李夫人撲上去緊握手中,鮮血共紅雨墜落,涕泗橫流。有一點疑惑,仿佛抓得越緊她就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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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王兄,上山去呢?

是呀,快入冬了,多拾些柴火。

王兄,還撿柴火呢,你忘了沒有冬天啦?

是,是呀,沒有了......

在洛川之源,有一塊石碑上刻著:

君可記否,去年飄雪若斯,為蒼山末雪之降。

次年碑文更改:

君可記否,前年飄雪若斯,為蒼山末雪之降。

再八年:

君可記否,十年前飄雪若斯,為蒼山末雪之降。

......

你記得那個傳說嗎,傳說里有一場大雪,覆蓋過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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