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老太爺(一)

在中國這一片廣闊的土地上你可以看見許許多多這樣零散的小村莊,通常這些村莊就像一群群遠道而來的布谷鳥,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撮;看似不成氣候,卻也構成這片廣袤土地上的“星星之火”。稀稀落落的人家,大都不超過十戶。

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性格使他們自然熟絡的成為了所謂的一個村莊。每晚煙囪上冒出的一股股霧氣繚繞的煙火氣,使這些村莊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不過這里真真確確的說,燎的是人心,是無數不知道自己的族譜家系的莊稼人心里熱氣騰騰的、對于未知生活的躊躇與期待。

倪鵬就出生在這樣千千萬萬的村莊中的一個,倪鵬、倪鵬,她的姓名就注定她將在被誤會中生活,倪鵬是個女娃子,名字聽起來像個活脫脫的男娃。

倪鵬這個名字是他的老太爺起的。老太爺,老太爺,在倪鵬家鄉這個稱呼可謂是個尊稱,是高壽者才能享有的美譽。所謂“老太爺”就是倪鵬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也就是到他這一代已經是四世同堂的家境。

倪鵬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老太爺具備那個地方大部分老太爺的偏好-一定要個男娃,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可能是老太爺眼巴巴的盼著有個兒子,于是給不合時宜到來的女娃起了個男娃子的名。

說來,這位倪老太爺也是個苦根子,生有雙胞胎兒子,本該光耀門楣的事兒,卻發現小兒子腦子有點不正常且說話卷舌,隨著孩子長大,倪老太爺發現小兒子在某個方面繼承甚至超越了他,愛罵罵咧咧,對門罵街的功夫與他的智力不相匹配,關鍵是啥人都敢罵,平常在家的時候自言自語,一有不順嘴的,就開始嘟嘟囔囔不干不凈;罵就罵吧,關鍵是罵罵咧咧的讓人聽不出在說些什么粗話,舌頭一卷那些話呀,就像會飛的子彈一樣。

倪老太爺給兩個孩子分別起了一個符合莊稼人身份的、養得活的名字。大兒子叫倪長豐,小兒子叫倪長順,合起來就是風調雨順。瞧,這寓意,一看就是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起的,倪老太爺識字不多,應該說他們那個年代,讀書,那是折本的買賣,家有兒子那是賣力氣的角兒。兒子、兒子自打娘胎里出來就意味著給家里多了一份勞力,七八歲的時候可以幫忙給家里的爐灶塞塞草,搬搬柴火,木堆;再大一點就是下田插秧,灑肥,種稻,收麥……等二十歲開頭,娶個媳婦,傳宗接代,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年又一年。

至于讀書呀,那是莊稼人都不會起的念頭,讀書讀書,書里頭有饅頭、大米,有莊稼人稀罕的豬油、豬肉嗎?

倪老太爺打從一出生開始從在這個不足20戶的村莊里過活著,娶了一房妻子,可老太太先他而去,留下老太爺一個人獨活。

老太爺高壽,無論放在哪個年代都是高壽,享年92歲。

老太太體弱多病,兩間瓦房,一間堆砌器具、雜物、肥料外加燒飯的五平方米的儲物室,僅僅五平方多米大的地方,設了隔門,這樣顯得一家人吃飯有個正式的做派。

燒飯用的是用水泥、磚塊打堆起來的一個灶臺,灶臺打兩個鍋,這樣平時一個蒸飯,一個燒菜,在灶臺正中間留了巴掌大的一個洞,用來放菜籽油,平時燒菜,可以方便滴幾滴;在兩口鍋正上方,也有一個類似巴掌大的凹槽,是用來放水的,舀起來剛好夠一個小茶瓶的分量,是平時用來刷鍋的。

小小的灶臺,可以說凝聚了莊稼人一輩輩的智慧,在這個不足二十戶的村莊里,每家每戶都有這個一個灶臺,有的人家家境好點的,在水泥灶臺的外面還會貼一層白瓷磚,顯得家里熠熠生輝。

不過大部分人家是不在意的,因為灶臺、灶臺,再漂亮,蒸飯燒菜的黑煙一冒,在光亮的瓷磚,不過幾個月都得蒙上一層黑漆漆的油煙,所以呀,貼瓷磚這個玩意是中看不中用。

話說回來,倪老太太身體常年欠恙,家里又沒有什么好的補給,那個時候最好的不過白飯里滴一勺菜籽油,黃燦燦、油亮亮的,好像每一顆米粒都吸足了營養,一粒粒快活似的要膨脹起來。這樣一碗經過改善的米飯,不僅看起來好看,聞起來能夠香壞人,吃起來那是油滴滴,亮滋滋的。

在倪老太太去世之后,兩個兒子就跟著倪老太爺一年四季泡在莊稼地的,農閑時就打理打理菜園里的那些個蔬菜,比如綠油油的青菜,嫩清清的蒜頭、蒜苗,黃澄澄的山芋,嫩頭苞里躲著的玉米,歪七歪八的青瓜、還有碩壯的柿子樹……

日子就這么過著、過著,長豐、長順轉眼也就長成小伙子,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那個時候呀,結婚娶媳婦一定要有三樣,哪三樣?

自行車、彩電、一間泥瓦房,外加送給老丈門家的辣魚辣肉,這些是再窮的人家都必須出的彩禮。

倪老太爺家自倪老太爺出身起就一干二凈,能夠一家子吃的飽飽的,至多逢年過節能夠一人吃上一口肉,已經是個好盼頭了。

倪老太爺的那個年代,人都比較樸實、勤懇,一門心思的種莊稼;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耕自家田。

到了長豐長順這一代就不行了。聽說有個鄧爺爺在深圳畫了個圈,于是,附近的村莊也不知怎么的,陸續有年輕人放下鋤頭,背起癟癟的行囊就出去打工。

年輕的一代對滿眼稻谷秧苗以外的世界充滿了期待,好像那就是春天。從他們背起行囊開始的那一刻,春天就已早早的浸入了他們的心頭。

對于老一輩,春天是在那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里;春天在夏季酷熱時一場場谷雨里;春天在收稻子、打谷子的農場上;春天在人們對收成眼巴巴、淚濕濕的祈求里。

現在呢?

春天藏在了出走的一代代年輕后生的包裹里。離家時,在幾身漂洗得過度發白的粗布衣里;回來時,在貼身衣服用針線細細密密縫著的口袋里。

一般人家的年輕后生,要么就是家里在外有熟絡的人,托著上一輩的人情跟著師傅家的學手藝;要不就是自己在工地里靠出賣勞力賺錢;更辛苦點的,就是自己獨門獨戶的單干。

那個時候,在許許多多的小城市里,零零星星的出現了這樣的場景:

很多騎這樣一種車的年輕后生,從早到晚,都在街頭巷尾騎著車轉悠,在車后面會有一個大大的粗壯結實的簍子,那些簍子里裝著廢銅廢鐵,紙盒塑料瓶等等看上去已經殘破的物料,這些個年輕后生在一幢幢小區里,在一條條街道上,在一道道的巷子里轉悠,“收廢銅廢鐵,塑料酒瓶廢舊物品”、“收廢銅廢鐵、塑料酒瓶廢舊物品”,自行車的前婁里用鐵絲固定著一個大喇叭,專門用來向大街小巷的人家兜售著自己的營生。

長豐就是這眾多后生中的一員,他繼承了老太爺的相貌優勢;給人感覺敦厚老實,一股正氣。印堂飽滿、額頭寬闊。遇到動神的事雙眉一蹙,額頭上就不深不淺的凹凸下兩條淺淺的、淡淡的皺紋,這往往表示這件事引起了他足夠的重視,并且他在努力動用自己生平的智慧去思索著,這個蹙眉的表情八九成的與倪老太爺相似。

再往細了瞧他的臉部,顴骨微微的突出,被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的營養包裹著。嘴巴呀,那是上薄下厚,但嘴唇有些微微的淡褐色,長期在農田里干活自然也就風吹日曬的有些破裂了。再說說眼睛,這眼睛可就有講究了。

倪老太爺的眼睛黑色夾雜著淡褐色,黑眼珠像棋子,炯炯有神。倪鵬每次噔噔的看著,心里不知為什么竟會想到家院后的一桿桿老竹,郁郁蔥蔥的挺立著,微風吹來,竟然連晃動的姿態都不屑于做出,仿佛已經扎土為王了,只有耳邊傳來的零零落落、稀稀疏疏的葉子聲,提醒著他這也不過是一桿桿比他多活了好些年的老竹罷了。

而白眼珠里,卻泛著褐色,這個褐色比深褐色淺一點,比淡褐色又深一點,這是老太爺于與眾不同的地方。因為眼仁色彩不一樣,所以站在一群群莊稼人中間就顯得有些特別。長豐恰到好處的繼承了倪老太爺眼睛的神態,再加上已經有十多個年頭在莊稼地里打磨著,土地給了這個后生敦實、厚道的氣質,為他在城市里的活計增添了一份優勢。

長豐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要出來陌生的城市干活,或許是因為在家里生活苦夠了,或許是因為二十歲開頭的年紀心里有一頭小鹿,東撞西碰,憋著一口氣一定要做些什么,給他那連自己都說不清窮了多少代的家庭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你若問這個老實巴交的年輕后生,到底是些什么不一樣的東西,他哪里說得清。希望、目標、努力這些熠熠生輝的詞是萬萬不可能出現在這個識字不多的后生嘴里的。若非要說些什么,他一定會羞澀的告訴你,磚瓦房、自行車、新衣服、黑白電視,再奢侈一點,最好有錢買個拖拉機,農忙時就可以不用花錢請外村人播秧種了,甚至還可以替鄰里鄉親的幫幫活。村里有臺拖拉機總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了。

長豐就在離家200多公里的城市里借居下來,無論刮風下雨,他總是騎著他那輛二手的自行車,滿城市的轉悠,他把城市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摸透了。像哪個街道什么地方有公共廁所,哪個市場賣菜最便宜、剃頭師傅手藝最好而且花錢少、哪個小洗澡堂服務好而且便宜;哪個小區、哪個停車場、哪個學校的保安或者看門的大爺大媽好說話,他呀,

都心里摸得透透的!這樣他就可以很容易的進去收廢銅廢鐵、塑料酒瓶;哪個廢品回收站給的賣東西的價格高,特別呀,留神的是哪些個生意人會在秤上動手腳,缺斤少兩是長豐這類年輕后生最生厭的事,往往年輕沒心眼,遇到個出來混的比自己早的難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別看長豐敦厚老實不言語,心里頭那可是記得一清二楚。他人也好相處,出來做生意摸熟了,小區看門的大爺大媽也就記住了這個老實的小伙子。每次去,大爺大媽都不會難為他,甚至有些固定人家的老人有時候在小區樓上往窗戶外面瞧瞧,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車子,對著窗戶就喊

“小伙子,這邊,家里有些酒瓶,給你留著,要不,自己上來拿呀?”

這個時候,長豐就把自行車停在樓下,從腰帶里幾把黑黝黝的鑰匙里抽出一把鑰匙,小心的把自己的車子鎖穩當了。帶著個麻袋子去點酒瓶、給零錢、裝酒瓶、扎好麻袋口,再從樓上一步步的背下來,有時候連著人家的垃圾一起給老大媽帶下來扔垃圾桶里。

長豐第一年在城市里漂泊,雖說吃些苦,不過這些苦對于他而言都抵不過心里頭的那股攢著的氣,他比一般的年輕后生要拼命、要能吃苦。

刮風下雨一天都不耽擱,耽誤一點那就意味著少掙一天的錢。往往下大雨的時候,他就穿著個雨衣、戴著個草帽、推著車子在馬路邊或者小區里轉悠,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賺上個幾塊錢,這一塊錢、一塊錢的攢起來那可就是個大數目。

長豐自出來干活起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早上出門前一定要看看自己的口袋里裝著多少錢,往往這個裝錢怎么裝也是有講究的,不能給人家偷了去,也不能顯得太零亂,一毛毛的找錢給顧客要方便,還得顯得干凈些。于是這個年輕的后生會在出門前將紙錢一張張疊好放在一起,再卷成一個長筒形狀,放在平時買燒餅時人家給的塑料袋里,將塑料袋口打一個活口結,放在自己貼身穿的衣服內襯里,一定要放在里面的口袋,安全,人干起活來也覺得踏實。

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況,一般早上出去,太陽落山才會騎著個二手騎行車回來。長豐不像別的年輕后生會下館子,來個豬頭肉或者韭菜炒蛋、酸菜魚什么的;他是一分錢都舍不得亂花的,平時中午買最便宜又最當飽的食物-燒餅。

這個地方的燒餅和長豐家那邊的一樣。燒餅分兩種:甜燒餅、咸燒餅。一毛錢三個,一個都有長豐一個手掌面那么大。

做燒餅的人家往往一定要有一口炕鍋,一般是橢圓形的,構造就像鍋爐一樣,最下里面放柴火或者木炭,燒的發紅,四面內壁被木炭烘的滾熱滾熱的,起碼得有90度以上的高溫。老師傅將活好的面拉成長長的形狀,再用沾滿面粉的手將它們一個揪下來,差不多湯圓那么大,然后一個個用搟面杖攤開,攤開兩種形狀,一種是圓形,一種是方形。

方形是用來做咸燒餅的,里面要放切碎了的蔥花,再用毛刷薄薄的攤上那么一層油,也只是薄薄的,輕輕的來那么兩下,畢竟小本生意。

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到時候貼在炕內壁上,拿下來不會粘壁;第二呀,是蔥花配油,那聞起來都是香的呀。

圓形是用來做甜燒餅的,甜燒餅的配料可就完全和咸燒餅完全不一樣了。甜燒餅里會先在里面撒些黑芝麻粒,再用油刷子刷幾下,并且用的力度要比咸燒餅要重,因為要讓芝麻牢牢的定在面上。

做好甜燒餅和咸燒餅之后,接下來的步驟就都是一樣的,老師傅帶著手套將做好的燒餅面子一下子精準而快速的貼在炕鍋的內壁上,過三四分鐘這樣,用一把酷似剪刀,但是比剪刀的長度還要長幾倍、卻不像剪刀那樣鋒利的夾子將里面的燒餅夾出來。

剛出爐的燒餅熱氣騰騰的,里面都鼓鼓囊囊起來,這個時候吃在嘴里雖說有點燙人,不過又脆又軟還香噴噴的。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長豐是吃不到剛出鍋的燒餅的,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是中午,賣的燒餅是人家早上賣剩下的。剩下的燒餅都是冷的,長豐一般買三個,有什么燒餅就買什么,也不挑剔,就著自己塑料瓶里裝著的水就當中飯了。

也有奢侈的時候,下雨天去路邊的小面館里下面,來一碗素面,就著湯,吃的一干二凈,真真是一點都不浪費。再稍微歇一會,看看外面下的雨,聽聽坐在同一個店里的客人嘮叨些啥。一般這樣的面店都是小小的,所以人和人擠在一起吃,格外的親切,熱熱鬧鬧的、像個生活的樣子。

至于吃肉嘛,長豐是不敢想的,舍不得錢。一個人吃,也太快活了。

長豐每到過年的前幾天就會把行李收拾齊當了,搭一輛臨時的大巴車回家。不從車站坐車,而是做那種從車站里出來,但是客人還沒有滿,司機師傅也想偷偷的賺些外快的大巴車,往往這些大巴車會早上、下午在某個固定的地方停個一小時,這個時候像長豐這類的趕回家過年的后生就會搭乘這種車回去。

這種大巴票價要比車站買的便宜一半,而且有座位,和正常的乘客是一樣一樣的。回來的時候和師傅講好了,在哪里上車,順帶著再把他們帶上來。

長豐每年過年坐車回家的時候,都害怕扒手。在前一天晚上,他都會把辛苦了一年賺的錢數好、收拾好,一張張的紙票要疊在一起,五十的、二十的、十元的、五塊的;將它們放在貼身穿的衣服里面,用針線縫好,將原本的口袋縫死了,一定不能漏口子,到家的時候再用剪刀把針線一個個拆下來。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序章 暮春三月,正是人間好時節,巫山的山道兩旁,古柏參天,蒼蒼峻拔,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煙花柏頂,燦若云荼。 ...
    AeneasAnas閱讀 2,733評論 2 3
  • 穿山甲滅絕的原因并不是中醫,而是無良商家利用人們不了解中醫,將其效用夸大而導致的。中醫反而是受害者。另外,通過炒作...
    Mang阮閱讀 647評論 0 0
  • 2017年5月17日 星期三 晴 小寶今日34周+3天 早上到校時,辦公室的同事葉紅惠是值周老師,打完招呼,說我走...
    朱砂紅塵閱讀 440評論 0 1
  • “啦啦啦啦啦啦啦……” 混沌的意識漸漸蘇醒,一點嫩綠自地下冒出了頭 春風和熙~ 樹蔭下,草地上,一只白生生、胖乎乎...
    古曈閱讀 389評論 2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