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梁人
【一】
2000年五月的一天晚上，我被死黨慧子從自習室生生拽了出去，一直到了學校操場邊上的看臺，這姑娘才松開手。我喊了一路的非禮，故作掙扎，卻被她一句“我戀愛了”給定在當場。
那天晚上月朦朧鳥朦朧，我聽完慧子的講述也是朦朧一片，仿佛提前進入一場夢境。
慧子告訴我，她喜歡上了大金。
大金是我們班里的好學生代表，品學兼優，論成績，穩居年級前五；論人品，正直敦厚，人緣特好。只是有一點，他家特窮。除了發的一套校服之外，大金的衣服幾乎都打著補丁。他的一日三餐很少吃青菜，通常就是饅頭和從家里帶來的咸菜。那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我的同學中竟然還有人貧困至此。
而我的好姐妹慧子，家庭條件不錯，父親在鎮政府工作，母親是小學教師，而且本身模樣俊俏，特別是胸部發育良好，走起路來像揣著兩只兔子，引得不少男生注目。據我所知，高中兩年來，至少有四五個男生追求過她。
我問慧子到底什么情況。
【二】
其實，慧子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那個年紀，一切懵懵懂懂，早熟的少女若懷春，一個眼神便可在心里掀起波濤，一聲問候便會成為念念不忘的回響。
慧子說，大金幫她講解過習題，態度認真又有耐心，讓她如沐春風。
慧子說，大金雖然談不上多帥，但是劍眉朗目，自有一股陽剛之氣，非那些流里流氣的追求時髦的男生可比。
慧子說，大金笑起來十分爽朗，你能感到那笑聲源自于心底，極富感染力。和愛笑的人相處，總是能感到快樂。
慧子說，大金雖然窮，但是一點也不自卑，他認為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而且相信憑自己的雙手，將來必然能擁有美好的生活。
慧子說……
慧子最后的一句話是，這么好的男生，我怎可放過？
總之，我親愛的死黨——慧子，在愛情面前淪陷了。
【三】
高中禁止早戀，特別是在快要高三的關鍵時期，學校老師和學生家長可謂挖空心思對早戀嚴防死守，生怕出現一點點愛情的星星之火，燒毀了高考的大好前程。
我也深受這思想的影響，覺得高考至關重要，哪能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去談風花雪月。作為慧子的死黨，我自認為有責任替她披荊斬棘，橫掃高考征途上的一切牛鬼蛇神。
我講道理舉例子，苦口婆心地勸；我使點小伎倆，在他們兩人之間制造誤會矛盾。然并卵。兩人愛情的小火苗反而越燒越旺。
最后無奈之下，我只好祭出終極大招——告密。我把慧子和大金的事情統統報告給了班主任。
這是我高中時代最大的污點，怎么洗也洗不掉。也許初衷并不壞，可是手段卻是下三濫。每思及此，我總是十分慚愧且后悔。
我親眼目睹班主任輪番提審了大金和慧子。大金受審后表現得甚是憤慨，而慧子則默默地哭泣。知道內情的人很少，我的心里如翻江倒海，惶恐不安。
不得不說，在那個一切以分數說話的時代，作為好學生代表的大金無異于揣著一塊免死金牌。據說，班主任只是和顏悅色地勸他暫時放下，高考后再去計較而已。大金的勃然大怒緣于班主任對慧子的訓斥，認為她會拖了大金的后腿。小道消息稱，大金為此和班主任拍了桌子。
當時的詳細過程到底如何，無從考證，因為當事人皆閉口不提。后來，大金和慧子表面上形同陌路，而實則藕斷絲連，一直持續到高考。
我越來越不清楚掌握他們的交往細節，因為從被班主任約談后，慧子便把我拉進了她的黑名單。
友誼的小船已翻，從此閨蜜成路人。
【四】
高考像一場狂風，把我們吹散到全國各地。
大金以高分考入西安一所211學校，讀國防生，名校而且減免學費。慧子也正常發揮，考上河北一所普通本科學校。這樣的結果，真應了那句話“皇帝不急太監急”，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大大的笑話。
也許是因為最后的高中生活黯然收場，又或許我厭倦了北方的干燥粗獷，我選擇了去南方。
在南方的一座小城，我逐漸過上悠哉悠哉的小日子，自以為把往事舊情全部深埋心底。只是，在幾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晚，慧子的模樣和言語會冷不丁躍上心頭，揮不掉，抹不去。
我也開始懂得愛情，體會到那確是上帝給予人類的禮物。即使受了傷害，我也知道它絕不是洪水猛獸。有時候，它萌發的早一些，幸與不幸只有親歷者體味，其他人終究是隔岸觀火罷了。
當初，我用不光彩的手段去表現朋友的情義，不過是年少的一種無知。
我終于想通這些關節，可以和自己的內心和平相處，可是遲遲不敢去和慧子聯系。
慧子，你過得怎么樣？
【五】
光陰的故事里充滿著匆匆過客。
2003年，一晃便到了大三。
那天正和同學在食堂吃飯，手機收到一則短信：你還好嗎？我是慧子。
瞬間淚流滿面，我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毫不理會他人的側目和指指點點。這個短信，我等了三年。
我們通了電話。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恨不得知曉對方這些年來經歷過的一切。因為原本該是彼此陪伴一路走來的，卻已經在對方的時光中缺席了這么多年。電話一直打到沒電，仍意猶未盡。
充好電，再繼續。
終于說到了大金。大金在大學里依舊刻苦努力，因為他除了是家里的希望，還給慧子承諾了美好的未來。
大金前兩年一切順利，學業圓滿，在外兼職打工，從未向家里要過一分錢。每逢慧子生日，他還會送上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
一次，慧子去西安看他。大金便借了同學的相機，帶著慧子去看兵馬俑。兩人興致勃勃玩了大半天，突然發現相機不翼而飛。之前都是掛在大金的脖子上，后來被慧子塞進挎包里。那相機一千多塊，在當時并不是一筆小數目。
慧子急得眼淚都掉下來。大金也著急，可一直安慰慧子。
大金說，傻丫頭，那相機都是用好長時間的了，沒那么值錢。
大金說，你放心，憑我和那哥們的關系，我晚些時間還給他一個就是了。
大金說，丫頭不能再哭了啊，都不漂亮了。
……
在慧子講述這些的時候，我能感到她心底的甜蜜和幸福。
后來呢？我問慧子。
后來，大金通過多做兼職，賺了錢，買了一部同樣的相機還給了同學。
我想起高中時，慧子吐露心聲后的最后一句話：這么好的男生，我怎可放過？
是啊，我多希望你們幸福地一直走下去。
【六】
然而，事與愿違。
那天，慧子哭著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大金要和她分手。
我一時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聽錯了。自從與慧子恢復聯系和友情之后，我喜滋滋地以為一畢業便會吃到他倆的喜糖。當初我盼著兩人分開的時候，兩人越走越近，現在我盼著他們好好地在一起，卻要鬧分手？！我成了傳說中的反向指標了嗎？
慧子向我道明了原因。
大金家里窮是眾所周知，雖然他不需要家里的經濟支援，但是大金的弟弟也在今年考入大學，家里無疑是愈加捉襟見肘。為了多攢錢，大金父母拼命勞作。哪想到，因為太過辛苦勞累，大金的母親生了一場大病。為了治病，家里債臺高筑。
這些打擊過于殘酷，摧毀了大金一向的樂觀精神。本來，城市的光彩陸離對于從小鎮走出的大金而言，已經磨去些許當年曾經理想主義的意氣，這突然而來的打擊讓他愈加看清了現實。
大金覺得有一道無形的枷鎖緊緊捆住自己，掙脫不得，令人窒息。他甚至看不清未來的方向。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著慧子一起跳進這火坑。還是讓我自己一個人扛吧。
這些事都是大金的同學告訴慧子的，因為他本人不肯吐露實情。
我問慧子打算怎么辦？
電話那端的慧子沉默了。
【七】
慧子說，以前總覺得大金勇敢堅強，不會被任何事打垮，沒想到他也會如此無助，這讓她失去了主心骨，沒有安全感。
我告訴慧子，沒有人能做到無堅不摧，凡人皆有弱點。對于大金來說，他已承受很多，終有承受不住的一刻。但是我們都知道大金是優秀的，也不相信他真的會一蹶不振，喪失了戰斗下去的勇氣。他只是不想讓你受苦。他應該是深愛你的。
我想，我說的，慧子自然明白，只不過當局者迷，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而已。
南方的小城最近陰雨連綿，我的心情也陰沉不定。作為慧子的好友，我應該安慰她，鼓勵她，可最重要的應該是給出自己的建議。然而我猶豫了。因為高中時的慘痛教訓一直揮之不去。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建議，讓慧子的未來蒙上陰影，更不想再度失去慧子這樣的朋友。
這天，太陽終于出來了，一掃幾日的陰霾。藍天白云之下，我突然明白，不管遇到怎樣的苦難、挫折，終會有渡盡劫波的一天。也許烏云滿天的時候，我們迷失了方向，但是要堅信一切終會過去，我們終可以看見初升的太陽。因為我們心里有光。
我對慧子說，大金這么好的男人，你怎可放過？
我聽見電話那端慧子的語氣堅定有力，我已經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明天就走。
【八】
2005年八月的一天，我踏上從南到北的列車。跟老板請了假，帶著行李和好心情，快樂出發。
慧子和大金的婚禮，請我做伴娘。雖然從慧子當年去西安與大金的深談，到后來大金母親病情好轉，再到大金也回到河北找到一份好工作，直至不久前他們倆商量結婚，這些細節都在我這個死黨的掌握之中，但是當慧子邀請我做伴娘的時候，我還是激動了半天。
為歷經考驗的愛情，為彌足珍貴的友情，為這值得銘刻的歲月，為曾經哭過笑過的青春。
見到慧子，先給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給大金一拳，對他說，你終于得逞了啊。大金笑的樂開了花，別提有多幸福。
慧子比假期見面時消瘦了些，她抱怨說結婚真是件累人的事，可臉上依舊洋溢著喜悅，光彩照人。
我悄悄對慧子說，這么好的男人，還是被你抓住了。
慧子看著我，說，我不光抓住了好男人，還抓住你這個好姐妹。
我心里一暖。
慧子接著壓低聲音對我說，伴郎是大金的同學，長得很帥，據說人也很好，你不要放過哦。
我悄悄向伴郎的方向瞥了一眼。人還真是挺帥的，我心道。
儀式開始了。當我看見大金和慧子交換戒指，說出“我愿意”三個字的時候，想起他們曾有的過往，不禁感慨萬千。一時沒忍住，眼淚掉了下來。
“給”。耳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潔白的手帕遞到面前。
我看見伴郎對我微微一笑，“我叫孟凡。”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