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來,活下去

生下來,活下去

我驚恐地發現,我越來越像她了。

小時候,我們一家住在老房子里。

茶余飯后,哥哥在地板上玩彈珠,我坐在矮凳上寫作業。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回憶幾十年前的事情,似乎怎么說也不會厭倦,每次提起都有新的感受。

“我四點鐘起床起了幾十年,起來煮好早飯放著,就去喂豬,完了就到田里去了,到天黑才回家。這才有了這么一棟房子啊。”

“那你午飯怎么吃啊?”我邊抄寫著字詞邊聽她說,還不時提個問題。

“中午回去一趟吃啊,有時早上出門帶些吃的就好了。”

“那要是冬天呢,那么冷你都能起得來嗎?四點鐘天還沒亮,出門那么黑你不怕嗎?”這樣問的時候,我心里在想著,要是我肯定不愿意這么早起床。

“不然你現在有房子住嗎?”

“哎,作業好多啊,讀書好煩。”

“有書讀還不滿足,我小時候哪有這么幸福,女孩子能讀書的只有富貴人家出身的。”她對我的態度表示極度的不贊同。

“噢?這么說你重男輕女的觀念是有根據的啊。”

“你個小簸箕,我什么時候重男輕女了?”她說著坐直了身子。

“還說沒有,你上回打牌贏了錢只給我一塊,卻給哥哥兩塊五!”我心里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還因此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撿來的。

“你哥……比你大!”她有點支吾卻又盛氣凌人。

“反正你就是比較疼哥哥!”說完我就利索地收起作業,憤憤地上樓了,還故意把每一節樓梯都踏得很大聲以此表達我的憤怒。

接連好些天我都不愿意理會她,只管賭氣。爸媽亦是拿我沒轍。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我生日。我正準備吃雞蛋,她一把奪過,拿著蛋從我頭頂滾到前額,連著滾了好幾次,邊嘟囔著:“快高長大,平平安安。”我滿臉嫌棄。此后結束了冷戰。

除了最主要也最讓我揪心的重男輕女以外,我還嫌棄她的很多方面。這種嫌棄很微妙,那是一種我們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對對方表示不屑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放學后我帶了個要好的小伙伴回家玩。一坐下,她就開啟了話嘮模式。

“你是哪里人?家住哪?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跟我們家妹妹挺好的是吧。”

“……是啊。”小伙伴干笑著看著我。

“你干嘛跟調查戶口那樣啊,又不是相親。”我對她的問題表示白眼。

“關心關心都不行嗎?”她好像又想跟我開戰了。

“不用不用,你關心哥哥就好。”我故意把“哥哥”兩個字拉長了說。

“你個小簸箕,不管你了,哼。”她果然又生氣了。哈哈。

大概與她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的生活有關,有些時候她節約得讓我發指。一張紙巾擦完嘴后又放回衣兜里,下次吃完飯再拿出來擦,直到她覺得夠臟了用值了才扔掉。要是吃飯時碰巧被我看見,我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她的紙巾,扔掉。

“你個小簸箕,這么浪費不知節省,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沒有哪戶人家會要你的。”說著就抽了張紙巾重新放進衣兜里。

“我又不嫁人,你管我。”我的宗旨就是怎么能懟她就怎么說。

“不嫁人看你以后老了誰養你。”

“反正不用你養。”

“你爸都還是我養大的呢!”

“你干嘛老跟我一個小孩子計較啊,是你說的,‘人的心要像傘,撐得開,收得起。’”說不過她的時候我就引用她的話了。

“是啊,我說的只有我能用。”此刻的她就是個無賴。

沒有話可以反駁,我干脆裝作聽不見,繼續用湯勺掃蕩碗里的飯。

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生氣就罵我小簸箕,只知道那是農村的一種鏟垃圾的工具。所以,她是想罵我是垃圾鏟?管它呢,反正每次她這樣罵我的時候,我就沾沾自喜,因為她又被我氣到了。

“人的心要像傘,撐得開,收得起。”只有說這話的時候,我才覺得她根本不像個沒上過學的老太太。

她出生在一個相當普通的家庭,父親做小生意,母親是家庭主婦。雖然不富裕,但她父親每次去鎮上回來都會帶零嘴給她和兩個弟弟。那時她最期盼的就是在父親回來后把手伸進他大衣兜里的那一刻,如同抽獎一般,不知道會有什么驚喜。

十七歲那年,由父母做主,她坐著大紅花轎嫁給了一個老實人——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老實人家里也是家徒四壁,因此夫妻倆便一起為生活挨著。老實人的弟弟是個小滑頭,經常偷偷把他們家米缸里的米舀走,一起吃飯的時候就用飯勺盡量壓自己碗里的飯,能盛多少就盡量盛多少,盛給他們夫妻倆的飯碗就不停抖,能裝少點就裝少點。平日里的農活也是完全不干,仗著哥哥勤快任勞任怨,就游手好閑。她沒少受欺負,也經常滿腹委屈。好在,老實人對她很好,真的很好。有什么吃的都會給她留著,重活臟活替她擔著。有丈夫和一群孩子陪著,再難熬也能挺過去。她這樣想著。

原以為自己是看戲的人,其實,誰不是戲中人呢。

第六個孩子三歲那年,老實人永遠離開了。生病了,卻沒有足夠的錢請大夫,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生命一點一滴消逝,直至最后完全消失。她唯一的依靠,不復存在。這一年,她四十三歲,六個孩子。

她想過去死。這樣的日子看不到希望,沒有任何盼頭。可是她如何能舍得下嗷嗷待哺的親生骨肉?然后,她開始了幾十年四點鐘起床的日子。

因為沒有父親,她的孩子經常被欺負。荔枝芒果成熟的季節,許多戶人家都收獲了不少。她的小兒子,邊看著別的小孩吃荔枝邊咽口水,最后實在忍不住,就到一棵荔枝樹下,撿地上熟透掉落的荔枝。還沒來得及吃,就被隔壁家的大媽扇了一巴掌,并被責罵“沒有教養。”她流著淚道歉,帶著小兒子回家,抱頭痛哭。

看似寧靜的歲月就是這樣平淡,春去秋來,似乎無始無終。

她雖流著汗水,卻也有汗水值得流的方向——她的孩子終于都長大了。她,也老了。

她跟著小兒子從農村來到城鎮,住進了屬于自己的一棟房子。她終于不用把自己當男人了。唯一的煩惱就是,時常會被小兒子的女兒氣得破口大罵。

她和我們一起搬進了新房子,離開了那棟老房子。

“密密麻麻一群人是干嘛啊?”她看著電視上你擁我擠的一群非洲人,不解地問。

“那是難民啦。”

“你這小簸箕,就會訛我,難民哪還有錢去卷頭發啊。”

“那是非洲人。”

“非洲人就不是人啊,皇帝卷頭發也要花錢吧。”她又固執地認為我在耍她了。

“是咯是咯你說的都對。”不知為什么,我就想讓她贏一回。

“哎呀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樣。”她突然注意到我的穿著。

“什么怎么樣?”

“這褲子這么短,把大腿露出來像什么樣。”

“現在是夏天啊,穿短褲露腿很正常,你出去外面看看,很多人都這樣穿。”

“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一個樣。”她又一臉嫌棄,如同小時候一般。

“大夏天的就你穿那么多不熱,房間空調還不開。”我實在不太能理解她的溫度頻道,夏天也要穿兩件衣服。

“空調太冷了,我受不起,沒你那么瘋。”她總覺得我像個奇怪的外生物。

“那你是說吹空調的人都是瘋的了?”我又條件反射般跟她杠上了。

“其他人不是,我就說你而已。”

“哼。”我只能這樣結束這次戰役。

好像是從搬家以后開始,我就成了她的御用理發師和修甲師。因為她不知道新房子這邊哪里有理發店,頭發長了就拿著她的大剪刀讓我給她剪。剪頭發的時候,她喜歡評論她的晚輩,我的長輩。

你大伯為人太憨厚,容易受欺負,還有被騙的可能。嘴巴比較損,罵人厲害。嗯,這點應該是遺傳你的。我這樣想著。

大姑媽勤快肯干,但是比較吝嗇。還有,孩子沒管教好,以后是麻煩啊。

二姑媽就不用說了,老好人,哪都好,跟著我受太多苦了。

三姑媽很顧家,會持家。可惜沒個女兒,你要多去她那走走。

你爸就特別孝順,少有的。如果脾氣可以控制些就好了。

你姑姑比較嬌氣點,最小是這樣的了。怎么就不能像我呢。

你大娘舅公姑爺姑丈……

只有這個時候,我聽得異常認真。因為她雖然說起很多長輩,但對每一位的評價都是一針見血,一雙患有白內障的眼卻比平常人看得透徹太多。我忽而又覺得她不是個普通老太太。可能,我是用眼看,她是用心看吧。

她的大兒子中風住院,進了ICU。所有人異常默契,都沒敢告訴她,只是騙她說腸胃不好住院幾天。一天天過去,大兒子還是沒有回家。而我們,輪著去醫院看望他。她吵著要去,他們說,醫院不干凈,沒什么大事不用擔心。

好幾個月下來,她已經不再吵著要去醫院了,似乎對大兒子身體的秘密失去了興趣,好像一切不曾發生過。

“聽說老家好多老房子都被拆了吧。我也差不多該回老家了,是時候了,該去見他了。”某天,她突然就開始反復嘟囔著這幾句。

“胡說八道什么,你這不是好好的嗎?”她這莫名其妙的話語讓我感到一絲悲傷隱隱潛在身體深處,亂了心懷。我突然只想讓她生氣。

“噢……我該回去了,去找他了。”她第一次無視我的話,顫巍巍的眼皮像是時刻準備垂下。

長輩們害怕,帶她去做了全身檢查,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她絲毫不為所動,固執地說著自己快回老家了云云。可是她的身體真的沒有任何問題。

我覺得,她想死。是真的想死。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也不敢看她那雙手術失敗的混濁的眼睛,盡管左眼已不能視物。

終于,在一個寧靜的午夜,身邊沒有一個人時,大兒子還在茍延殘喘時,她于睡夢中悄悄離開了。

工作的向老板請假,上學的向老師請假。

守靈的夜晚。老家的瓦房內,一群人跪著,圍著燭火和她的棺材,哭得肝腸寸斷。

我不想哭。卻機械般不斷抬起手用袖子擦眼睛,羊羔毛外套的袖子濕了一片,鼻涕流進嘴里。

可能是屋子太狹小,燭火又不停燃著的緣故吧。

有幾只燕子飛進來,轉了幾圈,又飛走了。他們說,有人來帶她走了。

挨到四更天,我被大人們遣去內間歇息。我覺得我快要暈倒了——可是從前通宵看劇都沒有這般累。躺下,我卻變得清醒,沒由來的恐懼導致的清醒。內間安靜得讓人心里發毛,聽不見外面的任何聲音。我不敢睡,睜大眼睛盯著房頂的天窗。我想我的膝蓋可能要留疤了。我腦海中突然出現小時候有一回摔腫了膝蓋她剁草藥幫我敷的情形。

“好臭啊,青青糊糊跟狗屎那樣。”這回換我一臉嫌棄地看著她,和她手中的草藥。

“你見過綠色的狗屎嗎?小簸箕。”

整完所有儀式,大人們請了幾個人來做了幾桌子豐盛的菜,宴請來吊唁的親友鄰居。

回到家,我睡了一天。然后回學校繼續三點一線的生活。大人們也去上班了。

她死了,我們還要過日子。我依然會為進步的排名樂不可支,大人們依然會為上漲的工資獎金喜笑顏開。沒有人會因為她的死再也不笑,我們都在正常的軌道中繼續生活。傷痛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被掩蓋在皚皚白雪下,被寒風凍結。

我想,你會理解的。因為你一定也曾像我們這樣,送別人離去。而我們,終有一天,會如你那般,被別人送走。

看戲看久了,就會成為戲中人了。

我的點滴改變讓我感到恐懼。

我告訴媽媽,淘米水可以留著洗菜,不要倒掉。

不用早起上課的日子,我通常最遲不超過八點起床。

也許,在我老去的那一天,我便徹底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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