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已經快三十年了,他老人家擓著籃子走街串巷的情景,我至今記得。
1.
一人一籃,兩個馬扎。一個馬扎高一點,撐開了放“吃物”(當地方言:零食)籃子,一個馬扎低一點,帶“椅靠”,可以撐開了坐下休息。
平時走街串巷、趕集會,這些東西都是爺爺一個人,兩只手拎著,一只手擓籃子,一只手拿兩個馬扎。
我從小就覺得爺爺很偉大。籃子里裝那么多東西,一邊走一邊吆喝著:“賣瓜子糖球——燒餅麻花——焦花生……”碰到有人買,就停下來,人多的地方,干脆扎下攤子,待上半晌。不一會兒,爺爺的籃子周圍,就會圍上一群大人小孩兒。
大人給買了“吃物”的小孩兒,眉開眼笑,蹦蹦跳跳;不給買的,拉著大人衣襟,撅著小嘴兒,不肯挪動半步;大人不在身邊的,就只能眼巴巴看著,饞得直流口水。
不用上學的星期天,或者秋麥假(那時候農村學校不放暑假),我都會像跟屁蟲一樣,幫爺爺拿著馬扎,跟著爺爺一起走街串巷。最后,總會得到一把瓜子或者幾塊糖球,作為獎賞。
我最想吃焦香酥脆的麻花,爺爺一般不給我吃,除非壓碎了的,才肯拿給我半個,讓我解解饞。
就算是這樣,那時我也是小伙伴羨慕的對象。上學放學,身后總會跟一大幫子“小跟班”,前呼后擁,好不威風。有一次被教我數學的張老師碰見了,看我這架勢,就笑著說:“你這是小皇帝呀!”。從此,我在小學階段,就有了“小皇帝”的外號。
2.
我不知道,爺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擓著籃子走街串巷的。問大人,他們也說不準具體時間,只是給我講了一個我母親的故事。
那時候,我還小,一歲多的樣子。或是勞累過度,或是營養不良,母親病倒了,渾身紅腫,發著高燒,昏昏沉沉。當時父親嚇得不知所措,是爺爺用平板車把母親拉到縣里的醫院,因為交不起住院費,只能又拉回了家,最后還是姥爺請了一個土方郎中,用十劑湯藥給治好了。
那時候是改革開放初期,農民還都是土里刨食,沒做過買賣,村里也沒有代銷點,買什么日常用品,都要跑三四里地,去到鋪上(隔三差五有集會的村子)的供銷點。
爺爺也許是從母親沒錢看病那件事受了觸動,開始琢磨掙錢的營生。后來就學著街上賣針頭線腦的貨郎,置辦了籃子馬扎,開始走街串巷賣“吃物”。
開始只賣瓜子花生,后來就越來越多,有了糖球、燒餅、麻花、軟棗(一種看起來像羊屎蛋蛋似的小柿子,經風霜以后會變黑),大部分都是小孩兒的“吃食”,后來又代賣了香煙。
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都走不出遙遠的童年。后來遇到的許多人和事,也都能和童年扯上關系。
說到香煙,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趣事。
因為好奇大人吞煙吐霧,幾個小伙伴有樣學樣,沒有香煙,就學村里年長些的大孩子,從干了的絲瓜架上,拽下一大把絲瓜秧,然后找那較直較粗的部分,用刀子或剪子取下一段,含在嘴里用“洋火”點著,猛吸一口,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直沖喉嚨和鼻孔,嗆得一陣咳嗽之后,眼淚鼻涕一大把。后來,我們還吸過一種拿在手中重量很輕,材質像絲瓜瓤,中間有窟窿眼的樹根,味道也很嗆。
有一次幾個人又在討論哪種植物的根莖,吸起來味道更好一點。一位偷吸過真正香煙的小伙伴告訴我,“來鳳”香煙的味道是甜的。
我瞅準機會,就從爺爺的籃子里,偷拿了幾根“來鳳”牌香煙(那時候香煙可以論根賣),然后跟小伙伴躲到村后的大坑里,確認四下無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每人分了一根。看那位吸過香煙的小伙伴,先是把煙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用舌頭舔了舔,之后閉著眼睛,搖頭晃腦說了句:“真甜!”
正當我也要去添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喝問:“干啥呢?躲在這偷吸煙呢你們!”我扭過頭,就看到了站在坑沿上,滿臉怒氣的爺爺。
回到家,每個小伙伴都免不了挨了一頓打,又做了不再吸煙的保證。只有我,還被罰一個星期不準要“吃物”。如此代價,讓我徹底斷了吸煙的好奇念頭,就算是后來上中學、大學時,有多次充滿誘惑的機會,我也沒有學會吸煙。
3.
如果鋪上沒有集會,爺爺通常都是在我們村中心的三岔街口擺攤兒。那里通常也是村里老年人曬太陽、扯閑篇,婦女們掐辮子(北方農村一種麥秸桿制品)、溜娃的集中地。
爺爺的家離我們村小學不遠,卻從沒有在校門口擺攤兒賣貨。那時候我想不通,這會兒才明白,是上學的孩子兜里都沒裝錢,擺在門口也賣不出去。
記得那時候的瓜子,是五分錢“一把”。“一把”的概念,就是我爺爺用手抓的“一把”,約定俗成,童叟無欺。
我清楚地記得,爺爺接過五分錢,放進那個掛在籃子邊上的布兜里之后,就把手伸進裝瓜子的塑料袋里,抓起大大的一把,指頭縫里都是瓜子,立馬讓我想起了一個詞——張牙舞爪!
這時候,買瓜子的人,就會把兩只手并在一起作“捧”狀,或者是把衣服上的口袋扯得口子大大的,生怕瓜子掉了。就算是這樣,抓的過程也會掉下幾個瓜子。
每當這時,爺爺總會再用三根手指頭,捏上一小撮瓜子,放到還在捧著的手里或口袋里,買瓜子的人就喜笑顏開,美滋滋地走了。
如果趕巧爺爺不在家,奶奶就會幫著賣貨抓瓜子。可她的“一把”太小,抓的過程還總愛抖幾下。所以到了后來,買瓜子的人一看只有奶奶在家,轉身就走了,專撿爺爺在家的時候買。
近些年春節回家,村里“發小”還不時說起這些陳年舊事,里外都是美好的回憶。
4.
爺爺籃子里的那些東西,大多是從城里進的貨。我們村距離縣城不算太遠,但也有十八里地。
那時候交通不發達,都是騎車或者步行。爺爺不會騎車,又因為要進貨,就選擇了拉車步行。拉的是家里唯一的平板車,我們叫排子車。爺爺說那是分產到戶時,隊里分下的家當。
有一次,爺爺進貨正好趕上我放假。我就在頭一天吵著非要跟著去。爺爺可能覺得我當時都十歲了,也能幫他拉拉車,就答應了。
我興奮得很晚才睡著,天不明就被爺爺喊了起來。爺爺拿了幾個袋子,在車前車后裝上“擋笆”,又裝了一壺水路上喝,就出發了。
見我還是睡意未消、迷迷瞪瞪,爺爺就讓我在車上頭枕著袋子再睡會兒。那時候還都是土路,排子車一路盡是顛簸,出村沒多久我就睡著了。
從我們村走過去,中間要經過九個村,才能走到城里南關。我醒來的時候,問爺爺到哪了?爺爺說已經過了五個村了。再看東方,已經黑里泛紅透著亮光。
覺得身上有點冷,我要求下來幫爺爺拉車。爺爺說裝了貨回來時才要我幫忙。我執意要體驗一把,爺爺只好停下,教我套上車襻繩,兩手握好車把,低頭躬身向前走。
車子動了!我拉得更有勁了,還讓爺爺坐車上。爺爺只是坐了一小段,就說:“腿都坐麻了,要下來走走。”我那會兒也有點累了,拉車的就又換成了爺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城里的時候,天早已大亮,道路兩旁的商家都已開門迎客。早點鋪子也已是熱氣騰騰,食客三三兩兩當街圍桌而坐,正在吃著包子火燒,喝著熱湯。
我是第一次進城,見啥都稀罕。爺爺就給我一路走一路介紹,這個是賣布的,那個是打洋鐵器的。我們要去的是批發瓜子糖球,打燒餅做麻花的店鋪,那些商家爺爺打了多年交道,已是老相識,賬都是一季一結。
爺爺看我盯著早點鋪發愣,知道我是餓了,就說:“好!先吃飽肚子,再辦事。”說著直接把排子車停在一家賣火燒熱粥的鋪子前。
那頓早飯,我跟爺爺吃得一樣多,倆火燒,一碗大米肉粥,一碟免費咸菜。那是我第一次在早點鋪子吃早飯,也是第一次吃火燒,喝有肉的米粥,打個飽嗝,一整晌都是滿滿的米香肉香火燒香。
整個上午,我和爺爺拉著排子車,在一家家批發商鋪間來回穿梭,直到買齊了所有要買的貨。
許是早飯給了我力量,每到一處,我都搶著幫爺爺往車上搬貨,那些老板知道我是爺爺的大孫子之后,都一個勁兒地夸我懂事能干。還說讓爺爺中午給我吃好吃的。我干得更有勁了。
中午,爺爺帶我吃了南關有名的燒雞和燴餅。燒雞爺爺沒吃,只給我扯下一個大雞腿,說剩下的帶回家。
那一大碗燴餅,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白里帶點焦黃的燴餅,白白的豆芽配上青紅椒,油花花滿滿的一碗,甚至還冒著尖兒。已經吃了一個大雞腿的我,只能吃完冒出來尖兒的那部分,剩下的都進了爺爺的肚子。
后來有好多次看古裝武俠劇,大俠們總把半路上住宿吃飯稱作“打尖兒”,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那碗燴餅冒出來的尖兒。
往回走的路上,我就沒再坐車。盡管爺爺也說了幾次,我說吃得太飽需要消化,爺爺看著我笑了笑,也就沒再堅持。
回去途中,在過第七個村的時候,有一個較大的坡。爺爺拉著車,我在后面用力推,還是沒上去。爺爺歇了一會兒,從車上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麻繩,一頭系在車把一邊的鐵環上,一頭挽了一個大一點的圈,斜著套在我身上,他自己在中間駕轅拉襻。
我在旁邊拉著那根麻繩,學著爺爺身體前躬,雙腳交替用力往后蹬,使出了渾身力氣,終于合爺倆之力,把車拉上了那個大坡。回去后好一段時間,爺爺總是跟人說,那次上坡多虧了有我。
5.
我不知道爺爺的“吃物”籃子,到底能掙多少錢。再說那年月,農村家庭都不富裕,估計也就是賺個零花錢。不過,我平時需要買個本子鉛筆,管爺爺去要錢,他總是二話不說就給我。要知道,我大伯家還有兩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兄弟。
自從那次跟爺爺去城里進貨之后,我又跟著爺爺去過兩次,包括去四里地之外的鄰村進麻花。那是爺爺新找的一家,麻花好吃,進價也便宜。
幾次進貨,讓我跟爺爺的感情又拉近了許多。爺爺讓我晚上跟著他睡在牛屋里。牛剛買不久,晚上要有人看,還要半夜加一次草料。
晚上,我寫完作業,就跑去養牛的北屋,躺進暖暖的被窩,打開爺爺新買的“戲匣子”,一邊聞著牛糞草料味兒,一邊聽評書——隋唐演義。瓦崗寨的故事我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是我和爺爺一起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