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酒常常夢見兒時的故土,捧著玻璃罐的少年在坪溪岸邊喚她:“酒酒快來捉螢火蟲?!彼噲D靠近,卻突然就驚醒。呼吸著沉重的夜色,窗外是不眠的城市,回憶如夢里螢火涌向她。
梧鄉被清樂橋分成兩部分,橋南橋北。橋南的人家以釀酒為業,鄉里人都愛喝許家酒,倒不是許家有什么秘方,只是人們的一種習慣,就像習慣了辜家的桂花糕。
許家小女兒,人喚酒酒。自她記事起,家中便是酒香彌漫,人來人往。她在稻米堆旁學會走路,嘴饞時偷吃過阿嫲放在灶頭未來得及倒掉的酒糟。飯桌上,父親總用筷子沾一滴米酒放在她嘴里,看她皺起眉頭,一家人卻笑得開懷。
長大一點后,他跟著父親漫山遍野跑。春天,她知道果園各色花開蜜蜂多,背著小竹簍隨父親找蜂窩,回來時卻背一簍野花綠草,在農人善意的笑里蹦得很高;夏天里黃皮成熟金燦燦,她和辜家的世安坐在樹上一邊吃著,一邊向往即將出鍋的黃皮酒。“可是我是喝不得的呀?!毕裼兄晟倮铣傻臒o奈。秋天桂花一簇簇,釀出來的酒格外珍貴,往往留著自家年節用。桂圓荔枝酒最受橋北人歡迎,酒酒的爺爺說:“橋北人嗜甜,日子過得和蜜一樣,?!倍炖镆患胰苏硪环锏睾箝e下來,圍著爐灶品酒暢談,或是在晚風里披戴一身凜冽的星光。
另一邊的土樓里住著辜家,屋里飄出的是糕點的清香。辜家的小兒子世安最愛往酒酒家跑,他的臉像抹了面粉一樣,白,嫩。
“我媽做了玫瑰花餅,叫我帶給你?!被⒀罎嵃?,笑意盈盈。說完還掏出一個小玻璃罐,“鼻涕澤用這個跟我換了兩塊桂花糕,我們可以用它裝螢火蟲。”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酒酒端詳著。
“玫瑰花瓣,可以吸引螢火蟲啊。”
“那我往里頭加點酒?!本凭茒Z過瓶子跑向櫥柜。
“你可別加太多啊?!笔腊才挛灮鹣x會醉。
于是很多個夏天的夜晚,散發著酒語花香的容器盛了一只只金黃的精靈輾轉在孩子的手上。幾戶人家在天井乘涼,夏天晚上點燃的艾草飄著香氣,讓人心安。土樓角落的蟋蟀不安分,老人眼里的月亮一定是住著玉兔長著桂樹的。有時酒酒和伙伴們走過清樂橋到坪溪岸邊捉螢火蟲,沐著晚風,青草輕搖,玻璃罐里閃爍的,仿佛是水底的月光。
那時候的日子細細長長,酒酒在山水間恣意成長。梧鄉的溫婉塑造了酒酒的性格,溫溫吞吞卻不失機靈俏皮,模樣也俊俏。
到了讀書的年紀,她和世安一起讀鄉里的小學。酒酒穿著母親親制的棉布裙,上面繡著精致的桂花,仿佛有酒香。不穿長袍的先生清瘦儒雅,教室里長長的板凳咯吱咯吱地搖,掉了漆的木桌會扎手。土墻時不時掉下塵土,墻角里常有不知名的小昆蟲,它們造出一個個細致的窩,形狀像小漩渦。學校很小,襯得孩子的笑聲多而盛大,柳枝也隨著笑聲在風里蕩漾。
上學的小路和孩子們的歌聲一樣悠長,他們最愛世安爺爺教的水彩謠:“聞一樹芳香,暈開清亮的柔光,爺爺教我畫綿羊……”世安的爺爺在小學里教孩子們美術,因此酒酒每次放學都愛往辜家跑。酒酒搬一把小板凳,吃一塊新鮮出爐的花糕目不轉睛地看爺爺畫。老人鋪開宣紙,細細地研墨,柔軟的毛筆吸收了墨汁,在紙上輕快或沉重地旋轉舞動,不需多久,一幅極具神韻的畫就呈現在眼前。有時是坪溪和低山,有時是土樓和稻田,盡是梧鄉淡而濃烈的風土人情。酒酒沉醉于其中,原本聒噪的女孩兒靜下來,學著爺爺的模樣,畫桂花,畫河蝦,稚嫩的畫里滿是天真與單純。辜爺爺常說:“這孩子不錯啊,能靜下心來?!倍嗄旰蟮木凭谱x到“仙風道骨”,立刻想到的是辜爺爺作畫時平靜的眼神和他握著毛筆的雙手。
酒酒以為往后的日子將一如既往,不必知道山長水遠,世事薄涼,山外的遠方會是雙腳走不到的地方,直到那個小學畢業的暑假。那天她抹著沾了綠豆糕屑的嘴角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陣人聲嘈雜。
“那你帶她去那邊,一切都要麻煩你照顧了?!蹦鞘悄赣H的聲音,平靜中似有波瀾。
“說的是哪兒的話呢,能讓她和小櫻作伴,她成績又好,還能讀上市里的實驗中學,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本凭茮_進門,恰好撞上正說完話的小姑,她的身上有著比桂花還要精致的香氣。
“呀,酒酒都長這么高了。手上拿的是什么?”小姑看到了她手中的畫,那是剛在辜爺爺那兒畫完的,水跡還沒干,畫紙軟軟的,被她手心的汗一浸更濕了。她安靜地遞給小姑,轉身走進內屋,留下身后小姑嘖嘖的贊嘆和父親的聲音:“這孩子,連個招呼也不打?!?/p>
當晚,母親替她打點行裝?!熬凭瓢∶魈齑┻@套新衣服,看看多時新啊,小姑給你帶的。”她的聲音被吹進房間的風刮得有些顫抖。酒酒把頭貓在被子里,坐在床邊的父親一手抽著卷煙,一手摩挲著酒酒的肩膀,“酒酒長大了要學知識就去吧,杭州是大城市呢,那兒車多,別再那么毛毛躁躁了?!笨諝饫锸菬熚?,是沉重的離別氣息。
“我出去一下?!本凭葡崎_被子沖出家門,門口站著的是世安。他眼神帶著無措,“我媽給你包了一些糕點,傍晚剛做的桂花糕,是今年第一爐呢,喏?!本凭频难蹨I當下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世安手忙腳亂,只好放下手上的糕點,拉著她往河邊跑。
坐在河邊的世安不停地安慰著她:“別哭啊,我們捉螢火蟲?!薄胺凑院竽銜貋淼陌??!薄耙院笪易屛覌寢尩芥偵辖o你寄很多很多桂花糕,讓爺爺教我寄信?!本凭铺ь^,清楚地看到男孩眼里映著天上的星光……
第二天,酒酒仍穿著母親做的裙子,沒有哭鬧,只有微紅的眼眶;小姑牽著她的手,指甲上畫著一朵水藍色的花,在酒酒眼里那不及辜爺爺的水墨畫。
在杭州的日子,再無人喚她酒酒。她和城里的孩子一樣早起等校車,小姑收拾著她和表妹的書包,催她倆快把豆漿喝完,等車的時間里她常常想唱水彩謠,卻張不開口;夜晚的城市燈火璀璨仿佛萬千只螢火蟲,可惜是機械靜止的。教室墻角不會再有小昆蟲的驚喜,防盜網擋住了操場上的笑聲,只有風空空地吹進來。她依舊沉迷于水墨畫,小姑給她報的培訓班里的老師年輕充滿活力,畫里的山水也不是昔日熟悉的容顏,她固執地用毛筆回憶坪溪,勾勒土樓。秋游時,老師說帶他們感受自然,路過一棵桂花樹,同學們沉醉于那一方窄窄的花香,酒酒卻悲哀地發現那花朵稀疏寒酸,遠不夠阿嫲釀一盞酒。她在書架上收藏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卻清楚繁華里擁擠得裝不下一點星光和幾縷螢火,亦無人伴她在河邊聽風聲,徒增煩惱。
酒酒一天天成長,脫去稚氣,但依舊向善溫和。她逐漸懂得,在經濟水平差距面前,多少的鄉土情懷需讓步于現實與所謂美好的未來。
后來的后來,酒酒留在杭州,習慣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累了的時候想立刻回鄉找尋螢火和酒香,卻受困于城市的燈火,囿于黎明后的忙碌,只好借著每個長假就往梧鄉跑。家里酒香依舊,人依舊。土樓上方的夜空盛滿兒時一樣的星光,鄰居們聚在一起常逗酒酒,“你小時候不是總追著世安跑,現在怎么不追了?!?/p>
酒酒輕輕地笑著,此時的她已為人妻,無從責問為何當初沒有收到那個男孩說好要寄來的桂花糕和信。
【完】
作者簡介
何玟秀,福建,今年六月畢業于廈大附中。愛好文字,希望以筆寫故事,以獲取平凡生活的不平凡,以記錄日子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