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喜歡《野獸出沒的地方》
文/阿甲兒童閱讀推廣人、紅泥巴讀書俱樂部創始人
大約在六年前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時我就深深地迷上了它。當時我也不知桑達克為何許人也,也不曉得這本書的地位有何等重要,只覺得它非常特別,讀罷一遍便已難忘。
后來在香港的一家英文書店中重逢,欣喜若狂地買下,回來便用心譯成中文,無非是自娛自樂,也為了讀給女兒聽,順便也讀給母親聽。女兒自然是喜歡它的,但總感覺沒有我自己那么的喜歡。不過沒想到,老人家也很喜歡這本書,說這個故事讓她想起了家鄉的一句俗話,寫不成字,大概意思是:媽媽打罵過的孩子還需要媽媽自己來勸慰。我想桑達克也不大會反對這樣的解讀吧。
最近幾年我接觸到不少討論圖畫書的書,幾乎每一本里都談到了桑達克和他的這本書,有的甚至長篇累牘的討論。這讓我多少有些驚訝,因為我很懷疑它是那種人見人愛的書。要想給它挑點兒“毛病”實在太容易了:顏色很暗;野獸的形象看起來有點嚇人;男孩麥克斯太淘氣,而且直到最后也沒承認錯誤;還有那位沒露面的媽媽竟然用“不許吃飯”來嚇唬孩子,但最后又毫無原則地原諒了孩子——這一切似乎換個角度也能理解,但實在談不上有讓人喜愛的地方。
直到今天,我也說不上對桑達克有很多了解,他的絕大多數作品也只是聽說而已,仔細研讀過的也不過是他的“三部曲”和那本改編自格林童話的《親愛的小莉》。不過他的三部曲我百讀不厭,除了第一本《野獸出沒的地方》(1963),另外兩本是《廚夜進行曲》(1970)和《在那遙遠的地方》(1982),它們也是講兒童夢境的故事,源自桑達克年幼時的回憶,特別是第三本據說源自他兩歲時對下雨天的感受,而圖文故事竟然是地道的十九世紀格林童話的風格。雖然那本書讀了許多遍也感覺沒“讀懂”,但仍忍不住買了來,也自娛自樂地譯了一通。
有時我也會好奇地自問,為什么對這位不算有多了解的畫家的如此“晦澀”的作品如此迷戀?甚至對這樣的“童書”也不在乎孩子是否喜歡,自顧自地收藏和鉆研?這確實是個不易回答的問題。
但凡說到給兒童的作品,總會把兒童的喜愛與否放在第一位來考慮,大人自己是否喜愛倒是其次了,大人硬說自己喜歡便是把自己“降格”為孩子,多少有些矯情罷。這與大多數成年人對童年的想象有關。童年通常被描述為天真無邪的、美麗浪漫的,孩子們在質樸純潔、無憂無慮的狀態中等待著長大成人。因此絕大多數寫給兒童的作品非常開心、浪漫,在熱熱鬧鬧的孩子氣的游戲中夾帶著一些成人的勸誡和教訓。
但桑達克是個例外。
桑達克22歲時(1950年)就進入了童書的插畫圈,雖然開始是個業余選手,但哈珀出版公司的編輯額蘇拉女士非常看重他的潛質,拉他與多位名家合作。在這個階段,他的插畫輕松幽默,熱鬧夸張,富有孩子氣,深受讀者和評論家喜愛。在1954-1963年間,他插畫的圖畫書有五次獲得凱迪克銀獎。不過他顯然并不滿足于此。據說早在1955年他就開始構思一部他私下里稱為“真正的圖畫書”的作品,為了保守秘密他還故意將書名偽裝為“野馬出沒的地方”。那位著名的編輯女士也對這部作品期待極高,極盡耐心卻也不無迫切地為之催生。它終于在1963年誕生,書中的野獸雖然一度“嚇壞”了一些頗有些“神經質”的成年人,卻被孩子們無比熱情地接納。額蘇拉女士對能編輯出這部作品也感到無比自豪,她在給桑達克的信中贊嘆它是一部“偉大的杰作”,并深情地說:“它讓我能感覺到,我熱愛那些充滿創造力的人們,熱愛為那些充滿創造力的孩子們出版這樣的書。”
不過有趣的是,雖然孩子接納這本書相當容易,但大人要想很好地解讀它卻相當不易。不得不承認,對這本書而言我們已經太老了,不得不借助一些還原童年夢境的方法。這些方法,最主要的是圖像符號釋義和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法。
比如說書中的第一幅對開頁,文字里說“那天晚上麥克斯穿上狼外套在家里撒野”,畫面中從左到右我們看到:一個衣架——媽媽的常用品;一個被吊著的小玩具熊——在家里往往暗示著兄弟,正受著麥克斯的欺負;一個印花紅床單搭在布帶上,里面有個小圓凳,搭成帳篷的樣子——那是媽媽的用品,暗示在媽媽的房間,孩子又在自制一個小房間;麥克斯的狼外套,很像狼皮但又像童裝——暗示孩子的野性,但又不乏童趣,以此弱化野狼帶來的關于性的聯想;男孩踩在書上——典型的對文明的“踐踏”;巨大的錘子把釘子砸在墻上,墻體已經出現裂紋——房間通常隱喻媽媽,這里暗示著對媽媽的強烈攻擊;結合前面,在大人看來的“破壞”行為(對房間和墻壁),在麥克斯看來卻是在“創造”(搭帳篷)。在整個幅面中,文字、空白與圖畫框的比例,相對于后來的頁面而言,此時仍處于相對平衡的狀態,仍然是處在現實可控的場景中。
僅此一頁,成人讀者如能借助恰當的分析方法,即可獲得非常豐富的信息。這算不算“過度詮釋”呢?對于桑達克而言決不會“過度”,因為他屬于那種心思極深又非常嚴謹的創作者,在他長達八年的精心設計下想要傳達的信息遠遠不止這些。但他也深知,對兒童讀者來說完全不必借助這類方法,因為他們仍擁有很好的直覺和創造力。
這恰恰是最令我著迷的地方。面對這樣的作品,當任由它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時,我能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內心觸動;而當我借助成人的經驗和方法,對它進行細致而縝密的分析時,卻也能發現它深不可測、妙不可言。
暫時拋開對這部作品繁雜的技術分析(留意的話到處都能找到),它給我最大的觸動還是麥克斯那看似狂躁的精神狀態。它讓我很真切地看到了童年的自我,這個自我甚至延續到現在。
那種近乎野性的躁動難道不是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的嗎?破壞與創造所需要的力量不正蘊藉于此嗎?——創造與破壞從來就相距不遠。可是在那種清教徒式的教育觀念下,童年往往是野性被馴服的歷程,破壞能力被徹底剪除的同時也宣告著創造力的成功抑制。那是童年被壓抑的苦悶的一面,常常被人們遮蔽了。
可是桑達克筆下的麥克斯卻在不斷地抗爭、掙扎,他在憤怒中轉向夢境,竟然掩嘴而笑,手舞足蹈,駕著專屬于自己的小船去向蠻野之地,在那里主控大局,在幻想中成就了自我,同時與自己深愛的且深愛自己的母親妥協,直至在母愛的包容中回歸。
這是一趟偉大的心靈探險,狂野而自然。它不承載任何道德意義上的教訓,只有愛和自然的成長。也許唯有如此,人在成長的同時才能盡力保持自然而高貴的人性吧。
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野獸出沒的地方》堪稱充滿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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