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

老韓躺在醫院里時候好幾次想起那個傍晚,夜色正蠶食最后一縷夕陽,他一如往常頹然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夜幕降臨,街上人來人往,道旁的樹把一片又一片已經黃了的葉子拋落下來。老韓年過五十之后,就愈發討厭夜晚了,夜晚是難捱的,白天仿佛總是有干不完的零碎活計,但一到了晚上,痛苦就如同冰涼的手一般悄無聲息地伸進他破爛的軍大衣,摸著他的脊背,寒意揮之不去。

那時候他感覺自己真像這樹葉子中的一片,失去飽滿的血肉和強健的軀干后,瘦骨嶙峋,被樹干丟棄是遲早的事情。他的生命也很像今年這個秋天一般讓人無限悵惘,今年的這個秋天,來得實在太早太快,如今早已滿目凋零,而他自己也不知還能熬過幾個秋天。不遠街角有小孩正在燒樹葉,夜幕下閃爍的火苗讓老韓想到了顫巍巍的蠟燭頭。胸中煩悶堆積,最后還是化成了一聲長嘆,老韓咳了幾下,裹了裹他的軍大衣繼續坐著。

老韓的工作是給這家KTV看門,他從戒毒所出來后沒多久,就找到了這份工作。這家開在城郊的KTV,老韓年輕時常來,也就是在這兒染上的毒癮,那時候這里還叫做迪廳。這里一向不出售毒品,只是給販毒和吸毒的人提供個方便,幾十年都是如此,雖然店面裝潢過很多遍,老板也換過了很多個,這家店一直不溫不火地開著,靠的就是這個。從這開始,又回到這里,眼看也會在這死去,老韓感到命運的捉弄。老韓年輕時在初中當語文老師,后來染上毒癮之后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去學校了,再后來這份工作就不了了之。四十多歲時終于進了戒毒所,出來后妻子帶著女兒離了家。之后其實老韓還是常常想起他的女人,總是感到愧疚,不知道在戒毒所的兩年里,這個一向瘦小的女人是如何支撐著這個家并支付了高昂的戒毒費用的。無以為報,老韓只能在簽下了離婚協議的時候展現出平靜和痛快。

老韓從戒毒所出來后也很快發現,這個世界仿佛已經完全不屬于他,就跟他的妻子和女兒一樣。雖然他已經成功戒毒(連醫生都感嘆他的進展出奇的順利),但強制戒毒的經歷還是像道疤一樣永遠留在身上,不可能抹去了。四十多歲的老韓很不愿意離開家鄉,最后還是這家KTV的老板給了他看門的工作,待遇還算不錯。老板偏愛他這樣帶著特殊的“履歷”的人,這樣的人在別處難謀到事,在這兒干起來才踏實,再加上吸毒的前科,在門口打量來客的身份的時候,眼睛也尖。就這樣七八年,一晃而過,平靜如水,老韓守著個毒窩卻再也沒有沾過毒品,他不吸了,卻也不多管閑事,進門的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熟悉陌生,他一概不打招呼,也不笑。沒意思,老韓總感覺到沒意思,他知道許多戒了毒的人都是這樣的感覺,什么都沒意思,所有的“意思”仿佛早就消耗殆盡了,從懸崖口轉身回來,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人了。于是他只是整天地坐在門口,偶爾嘆一口氣,別無他事。

“今年的秋天來得真早。”老韓總是感嘆。今年和往年有些不太一樣,老韓心頭總有些莫名的不安縈繞著: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雖然老韓也覺得死也并不可怕,但是那種感覺還是同他肺部X光的陰影一樣讓人不快。于是老韓軟磨硬泡地求著見了女兒的一面,又跑去鄉下給爹媽上了墳;從他進了戒毒所后老兩口就搬回了鄉下,前幾年相繼去世后也就葬在了那里。辦完了這兩件事,老韓心理舒服了許多,感覺無牽無掛了,就依然每天在門口那么坐著。

秋一天天深了。

碰見強子的那次,老韓就披著軍大衣坐在門里的椅子上。老韓多看了這個約摸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眼,不知怎么回事,他一下子覺得很親。老韓盯著他看,強子感覺到了,回頭瞪了老頭一眼:

“你看啥?”

老韓沒搭理他,當即扭過頭來繼續坐著。

很久之后的一天老韓猛地明白,他之所以覺得熟悉的大概是因為那個男孩那天戴著一副跟自己二十多歲時候那只一模一樣的眼鏡。想明白這個之后,老韓突然覺得一直以來模模糊糊的親切反倒有點可笑了,居然是出于這么簡單的緣由,可見有些事情反倒是永遠別想明白的好。不過這都是后話。

那天晚上幾個小伙子出來的時候,老韓又悄悄瞄著他。看樣子他們是“溜冰”來了,這不稀奇,沒有幾個人到這里只是單純唱歌。看著強子和幾個半大孩子一并搖搖晃晃走出去的背影,老韓心頭一震,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后來這小伙子漸漸成了這里的常客,老韓也一直注意著他。天底下的事情,你注意它就說明這事兒已經在你心里扎了根,老韓那天心頭的一震,從此就這樣余波不絕。

接著的有一天,那群小伙子和店里的人起了爭斗,常駐這家KTV負責擺平事情的那群人慢慢聚攏在門廳里。老韓圍過來,聽人說這幾個年輕人湊起來連總共一個人的錢都付不起,于是要賒賬,這一行哪有賒賬的道理。

“讓他們先拿貨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了!”那人向老韓厲聲道。

這時,強子開始叫嚷著說要報警。一群人圍地更緊了,劍拔弩張,把四五個年輕人團在中央。他們相互罵著,推搡著,揮舞的手臂青筋緊繃,愈來愈有力了。老韓擠上前去,把正跟這五六個愣頭青交涉的領班拉到一邊對他說:

“這幾個小孩兒的錢我先給他們墊了吧。”

“你給他們墊什么?”領班感到莫名其妙。

“喏,那里面有一個是我表侄子呢。”老韓指了指強子。

“哦?以前咋沒聽你說起過?”

“唔……”老韓敷衍著。

“老韓啊,我看你那侄子不是個什么東西,你犯不著去可憐他,這種人遲早要吃大虧。毛孩子,還報警還……讓他報去!”

老韓陪著笑。之后他轉身去不遠的住處拿了存折,取出錢來交給領班。回來時人都散了,五個孩子坐在門廳的沙發上,強子抽著煙,并不看人,直勾勾地盯著他右前方柜臺上的招財貓。領班拿了錢,就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單獨對老韓說:

“也叫他以后規矩點兒,還有,這地方他們這幫人不能再放進來了。”

老韓答應著。

五個人不知道從哪里湊出百十塊錢來要請老韓去吃個飯,老韓答應了。六個人要了幾個菜,在道邊的小飯館坐下。五個小年輕都不怎么說話,只是抽煙,老韓也掏出煙來,其中一個看老韓的煙不好,拿了自己的給他點上。經過這頓飯,老韓算是認識了這幾個小年青,也認識了強子。這幾個幾乎都是高中沒畢業就跑出來就混社會了,找得到幾天的活計就干一干,沒事干就在四處亂逛去。老韓心里想著,小偷小摸的他們八成也沒少干,可明面兒上還只是抽煙,不動聲色。老韓問他們家大人都是干什么的,四個孩子一一說了,問到強子時沒了動靜。老韓還沒反應過來,其中有一個嘴快的就接道:

“他是石頭里蹦出來的。”

強子很小時候就沒了父母,一直住在舅家。這幾年年紀大了,就不怎么回去了,成天只在外邊飄著。吃過飯,已經接近午夜,那四個人各自回了家,老韓便邀請強子到自己的出租屋去住一夜,強子也答應了。

進屋點了燈,老韓就去換了塊煤,爐子上又燃起藍色的火苗,一點點舐著一只坑坑洼洼的鋁制水壺的底部。強子說睡不著,老韓是明天的白班,卻也撐著陪強子坐著。老韓問他什么時候染上的,強子一開始不承認,后來說是去年。他告訴老韓今年他才和他的朋友們發現了這家KTV,漸漸成了常客。倆人說累了,老韓去弄了兩碗方便面,臥了兩個雞蛋在里邊,爺倆吃著,老韓感覺很不錯,仿佛強子就是他兒子。老韓勸強子,說他年紀輕輕的,還是早點戒了好,給他講自己的故事,翻起舊事,心里五味雜陳,看著自己枯瘦干癟的手,老韓長嘆了口氣。

“沒意思,干什么都沒意思。”強子說。

“我那時候也是整天感覺沒意思,”老韓說,“但是這么多年了,我琢磨過來一件事,沒意思的時候總是有的,但是一染上了那玩意之后,再想有意思就難了。”

“強子,你聽我句勸,早點戒了吧,人一輩子就活著一次,你以后還長著,我,我不能看著你再走我的老路啊。”老韓猛一激靈,竟落了淚下來。老韓也嚇了一跳,他十幾年年沒這么流過眼淚了,這么些日子里,甚至都沒太多的事情能給他留下特別深的印象。麻木,他知道自己已經很麻木了,但是面對了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當年的自己,他還是受到了觸動,他感覺到自己毫無意義的生活中終于出現了一點有意義的東西,他甚至想到了受難的耶穌。

“以后你就在我這住著吧,咱倆也是個伴。”

強子盯著這個老頭,老頭眨巴著眼睛。

強子后來還是在這住下了,有個固定的窩,他也還覺得舒坦。老韓替他在附近的飯店里謀了個工作,也算慢慢穩定了下來。讓老韓很高興的是,強子幾乎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白天在飯店干活,晚上和老韓住在出租屋里,在沒去過其他地方。強子和他的朋友們來往著,這是老韓聽飯店的人說的,不過這來往也只不過是在強子工作的時候來找他說上幾句。

強子的毒癮不算嚴重,但也偶爾發作,老韓小心地注意著,模仿著自己在戒毒所接受的那一套對付他。強子發作的頻率越來越低,老韓很有成就感。

強子也變得愛說愛笑了,也總跟老韓出去逛去,人家都說像爺倆,老韓喜得不行。老韓肺上有病,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前前后后強子也幫老韓干了不少事情。

有一天老韓大中午的回來取個東西,開門進來看見強子正和他那四個朋友在家里搗鼓著瓶子,準備“拍針”,老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早已經不會憤怒了。

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有人咚咚地在院子外面叫門。老韓去看門縫,是幾個民警。

“有警察來了。”老韓告訴他們。

“不是跟著你過來的吧。”強子問他。

“我是回來取個東西。”老韓說。

“肯定是那個xxx,王八犢子,前幾天我們……”四個人里面有一個罵著。

“你們趕快從后窗走吧。蹦的時候小心點。”老韓在院子里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了,要放這幾個孩子走,究竟是救了他們還是害了他們,老韓也沒多想。他們五個人聽了這,趕緊起身,什么也沒說就慌忙走了。老韓感到有些冷。

民警沖開門,老韓把注射器往胳膊上推著。

半個月后老韓被放了出來,和強子在出租屋里隔著火爐坐著。

“你說說我這是救你們還是害你們呢。我過去還想過你要是在這兒拍針被我看到了,我就報警把你抓去,哈哈,可到了真來抓的時候我還是想讓你趕快跑了。”

“我當時不該跑的。我這些天怕的死了。大爺,我對不起你。”強子說。

“哈,怕啥,我一大把年紀了,也沒幾年了,無所謂了。你們幾個要是被逮到,強制戒毒是跑不了的。”

“強子,知道怕就還是好事啊,真正到了最后,什么感覺都沒有的時候,那才是要命的事啊。”

擁著一爐火,爺倆就這么直坐到深夜。

雪也一天天下得緊了。

老韓躺在病床上,醫院的床溫暖而柔軟,強子也已經在這陪了好些日子。老韓知道自己已經沒太長時間了,所以也不趕他走,兩個人還就這么對著,也并不怎么說話。強子前些他告訴他,自己已經完全戒了,準備考個貨車駕照,以后給人打工去,老韓信了,笑笑,說好。窗戶外面雪在落了,不大不小,就這么一直下。旁邊床位上,一個半大孩子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打火機,咔嚓咔嚓不住地按,他的母親看見了,慌忙上來要奪,母子倆打鬧著。老韓笑了笑。老韓突然想起就是他碰見強子的那晚上,冷風吹著枯葉子嘩嘩飄下來那個的晚上,就有一個眼前這樣的半大孩子正在街邊玩火。那孩子聚攏了一小堆葉子,不一會兒就升起火來,淡黃色的火苗跳著,在夜色中還算顯眼。老韓這時感覺暖,仿佛那火就燒在他血液里面似的,渾身暖酥酥的很舒服,他覺得他這輩子最燦爛的時候就數現在了,自己就像那堆燃燒的枯葉。

老韓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年秋天,強子朝著家洗浴中心走著,他停在大門口,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按了下口袋,不經意地往巷子口一瞥,看見一個孩子用掃帚堆起來一堆樹葉子,不一會就生起火來。強子突然感覺很冷,于是又裹了裹大衣,快步走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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