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參加工作的時候,租的房子的房東是個和我當時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我當時對這個年輕房東的看法,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這一定是個富二代”。當然當個房東,在現在來看也算不上富二代,頂多是薄有資產不愁過日子,但是在當時剛畢業的我看,買房子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到現在仍舊被我自己證明著這是個夢想。
房子是兩居室,房東自己住一間,另一間租給我,然后一個客廳外帶一套廚房廁所。客廳沙發邊上有一個座機電話,房東說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隨便打。當然我也不好意思老用,只是每周日晚上用來打個電話回家。其實我原本想是周六晚上打的,但是在租房的時候,房東就已經開出了一個莫名的條件,那就是周六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我必須外出,讓他一個人在房間里呆著。
對于每周六這兩個小時,房東在屋里做了什么,起初我都沒怎么關心,畢竟是原本就談好的條件,再說也不是不讓我回去。但是偶然的一次小意外,還是讓我得知了這中間的內情。
那天周六挺冷,我依約準時出門。之前與同事約好去蹲網吧,但到了網吧同事沒來。這也沒什么,我便自己一個人蹲網吧里頭,只是中途網吧線路出了問題,我只好提前往房間走。按理說時間沒到我也不應該回去,但是因為也沒多長時間,并且又冷,我就沒太在意。
在房子門口,我還是注意了一下敲了門,才拿鑰匙開門進去的。房東看到我回來,確實有點驚訝,卻也沒想象中那么嚴重。寒暄幾句之后,我正在客廳暖手,座機忽然響了,兩聲之后就轉到了電話錄音上。
電話里是個女人的聲音,具體的內容我沒記住,但大體是在跟房東問好,然后就像知道房東就在邊上似的,開始和他嘮嗑起來,說什么“我最近收養了一只黑色的貓”啊 “買了個紅色的發箍”啊什么的。直說了10多分鐘才掛機。
自從這次以后,似乎房東也就沒有再讓我在周六晚上出門回避,我好奇了一段時間既然我在不在都無所謂,為什么一開始還要提出這個條件。當面問房東,他說:“總有些事情是傾向于不想讓你知道的,但你知道了其實也無所謂,只是如果一開始不提出讓你回避,那我覺得就好像我一開始就故意想讓你知道似的。”原來如此。
由于不再回避,我也有機會聽到了這每周六晚上打來的電話。電話總是在七點到九點之間打來,時間雖然不固定,但總脫不離這兩個鐘頭之間。每次都是那個女人的聲音,說的話也都在10分鐘內,零零碎碎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原本我以為這女人是房東的媽媽,后來房東說不是,他說這女人年紀比他小。后來我想這女人是房東的戀人,但自己推翻了這推測,因為房東從來不接電話,都是由女人說電話錄音,并且在某一次電話里這女人說起“我的丈夫”,所以是個有夫之婦了。
最后我猜,這女人肯定是房東曾經的戀人,然后因為種種原因兩個人沒有在一起,但卻沒辦法完全斷絕關系,因此通過這種方式聊表相思吧。一定是的!
如此過了將近半年時間,在十月里的一天,不是周六,我沒上班,但房東不在。電話忽然響起,就在我猶豫要不要接的時候,電話直接轉到了錄音上。
是那個女人打來的,我大約記得說話的內容:“今天是阿姨的忌日,我也為阿姨上了香。可能你還奇怪我怎么知道阿姨的忌日吧,其實就跟你這里的座機號碼一樣,都是在阿姨去世之前,就已經安排好人告訴我了。我知道你每次都會聽我的電話錄音,我不敢奢求你接聽。自從知道這個電話號碼,我就知道你在哪個城市,但是我不敢來找你,我害怕你像三年前一樣不辭而別然后杳無音訊,那樣還不如留一個電話號碼,并且就知道你在電話旁邊,這樣我就算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我能感到你在聽我說話…”這時候我才知道,房東這天大約是去祭拜他的媽媽了吧。
房東回來聽了電話錄音之后,沒說什么。然后生活又過回了原來的樣子。
間或在與房東的閑聊中,終于慢慢了解到,房東的爸爸,早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而房東的媽媽,則是在一年多前去世的。如今房東就自己一個人,也沒工作,至于為什么則沒有說。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意外卻忽然來了。
那幾天一直沒見到房東,電話也打不通,就在我想著要不要報警的時候,警察先找到了房子這里。在問詢中我才知道,房東已經去世了,還留下了遺書。詢問了警察,看到了房東的遺書,遺書就是寫給女人的,那個打電話的女人。遺書說這棟房子留給她,并且交代她說如果可以的話,租客也就是我可以繼續租著。最后一句話是:“我最后還是留不下來了,對不起。”
隔了兩天,女人來了。我作為租客和臨時的導游帶她走了一遍整間房子,其實一間二室一廳的房子能有多大,但她步子又碎又慢,什么都要摸一遍,我看她的樣子似乎就要哭,但還是沒哭出來。最后我們坐在沙發上,女人說房子你還是租著吧,我也不會搬這兒來,就按他的意思辦吧。
之后零零碎碎又說了些閑話,最后我還是沒忍住,問女人和房東到底是什么關系。
“我們小時候是鄰居。”她說,“他從小沒了爹,我家里人拿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看,所以我們兩家關系好。”
我問她在電話里說的怕房東不辭而別是什么意思。
我說不出來她的表情是什么,大約是落寞吧,“他們家里有一種遺傳病,到現在為止,還沒辦法醫治。他們家的男人,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都會病發,輕的全身癱瘓成植物人,重的直接死掉。二十五年前他爸就是這么去世的…”
這時候我才明白,房東為什么忽然去世。
“他媽媽為了給他治病,從一開始就費盡心血,二十多年來積勞成疾。他不忍心看他媽這樣,自己偷偷把老宅子賣了,在這邊買了這個小房子,然后才把他媽接過來住。但是終究是晚了,他媽媽還是沒能熬住,一年多前去世。她去世之前把這邊的電話告訴我…”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不直接把地址給你呢?”
“我想她是因為很了解兒子,知道如果我找來,他會再次離開吧。”
說實話,這樣的理由挺難以理解的。
“為什么會離開?你們曾經是戀人?”
“算是吧,一起長大的,應該叫青梅竹馬。”女人說這時,臉上掛著笑,“小時候不知道他這個病是什么,還約好了長大了就娶我。小孩子說話沒遮攔,他說要呆在我身邊保護我,如果哪一天他要是不保護我了,那就是他沒能力再保護我了…再后來我就嫁人了,沒嫁給他,然后他就走了。”
“你是因為他這個病,所以沒嫁給他?”我不知道為什么,語氣有些責難的樣子。
“是,也不是…”女人搖搖頭,“長大后我們才知道他這個病是什么。他家里為了給他治病,能賣的都賣了。他自己外出打工,原本還能掙一點,但是他這個病越來越重,只能回家養著,干不了重活。他這時候不愿意娶我。后來我跟人相親,認識了我現在的丈夫,我丈夫家里挺有錢,所以我就嫁了,我沖著錢嫁的,想拿點錢給他治病。可是我才結婚,他就賣了祖宅搬走了。”
聽到這,我呆愣了一會,說不出是什么心情,然后幾乎是虔誠的接著問:“其實你們還是互相愛著對方的?”
“我都是個嫁了人的了,還說什么愛不愛的。”女人出乎我意料的搖搖頭,“我丈夫對我挺好,我心里裝著別人,對不起我丈夫。我就是沖著錢去的,但這錢我也沒花出來。我就是心里欠我丈夫的,我就給我丈夫生兒育女,這輩子就這么過了。”
我無言以對,勉強問一句:“這么過你甘心么?”
“沒什么甘心不甘心。我當初決定嫁給我丈夫,就想到了日子是什么樣子。”女人苦笑著,我不敢看她,瞅著地面的時候卻發現有水漬,抬頭看卻是她在流眼淚,“我每個星期給他打電話,就是因為知道他在聽。現在他不在了,我再也沒必要打電話來了。我想著為了他嫁給別人,最后卻什么也沒為他做成,但是我如果不嫁給別人,他也不愿意娶我。我當時不知道該怎么做,就是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做。當初他自己走了,走得好像一干二凈,他還記得他小時候說過的話吧,沒能力保護我,就離開了。可是我想他根本和我一樣,是不知道該怎么做,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走的。后來他媽媽把電話留給我,就這么一邊倒的聯系,現在這樣的日子到頭了…”話說到這,女人已經嗚嗚嗚的哭了,手捂著臉,眼淚水從指縫里嘩啦啦的掉下來,像下了雨一樣,還帶著鼻涕…
女人哭了很久,連飯都沒吃,后來走了。我便照舊租住在這房子里,直到我離開這個城市。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房東和女人各自做的決定,究竟是想明白了才做的,還是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做了?
過了幾年之后,我想的是,房東的媽媽和爸爸,當年在一起的時候,又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