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除夕我一個人過,身處異鄉,沒朋友,沒計劃。一個人在街上轉悠,也沒怎么覺得孤獨。
繁華城市此時變成了一座空城,喧鬧的聲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隱匿在一樁樁建筑物里。恰好陽光很好,我乘乘巴士走走路,從白天游蕩到了黑夜,現在在大海邊,城市開始放煙花了,一朵朵真好看。
“哎呀呀,新年快樂啊!”我自言自語,在沙灘上鋪上塊方巾,取出除夕便當:一塊芝士蛋糕,幾塊牛肉干,酸奶和小瓶預調好的苦艾酒,還有草莓和榛果。入春的海邊挺愜意,我看著煙花,吃著晚餐,苦艾酒不是很好喝,但渾身熱乎乎的。這么一個人過除夕也不錯。
咦,海邊有個影子向我走來,走近發現竟是只鯨魚。他比我高出一個半頭,穿著黑色燕尾服,上衣的口袋里插著白手帕,拿著一個舊舊的公文包。走路的樣子有些像企鵝,沙灘上留下整齊的一字印。
“真不好意思,能幫我個忙嗎?”鯨魚卸下黑禮帽,“這個無論如何都系不上,麻煩你幫我……”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枚整整齊齊的領結在脖子上比劃,兩只鰭沒辦法在脖子后碰到,領結只能懸在脖子上。
“您往后仰,”我跑到鯨魚身后,他配合的將脖子從后靠近我,用鰭將領結帶送來。
“卡!”
“好了嗎?”
“好了”
“幫我看看有沒有歪”
“沒有,就在……脖子中間,很紳士。”話說鯨魚的脖子真不好找,我只能按照他的衣服劃定范圍。
“是嘛!哈哈哈……”鯨魚笑了起來,笑的時候,頭頂噴出了小水柱。“哦!失禮,失禮。”鯨魚趕忙拿出塊手帕擦水,臉上的水擦完了,后腦勺的又夠不到了,手帕只能努力的在臉邊比劃。
“我來幫您擦!”
“謝謝,謝謝,真不好意思,我一笑就會噴水。有時挺困擾的。”鯨魚戴上禮帽,“不過,戴上帽子就可以控制了。”
“快樂的心情能表現出來是很好的事情啊。”
“話雖如此,但是不合時宜的開心豈不叫人討厭。就像上次我去燈籠魚家做客,他向我炫耀自己的純種澳洲大龍蝦寵物,可是卻被龍蝦夾斷了頭頂的燈籠,這本應該是個表示難過的時候,可我看著它的表情覺得很喜感,憋了很久還是噴出水柱。我本有僥幸心理,覺得在海里應該看不出,就依舊故作正經,可不想他還是發現‘你頭上怎么吐泡泡了?啊!你在笑我!燈籠斷了很好笑嗎?’然后他一副很受傷的樣子……然后很久都沒有理我。”鯨魚摸摸鼻子。
“也要看時機嘛。”
“所以就戴帽子了,對了,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因為就是一個人啊。”
“野餐嗎?”鯨魚探下身子看我的便當,“還有酒,挺豐盛。”
“您呢?”我問鯨魚。
我要去見幾個朋友,對了,不打擾的話可以和我一起去,他開了一家酒吧。”
能和鯨魚一起過除夕當然好了,我立馬起身收拾好便當,隨著鯨魚出發了。
大城市空空蕩蕩,沒有人群也沒有車輛,黃色路燈賦予大路魔力,好像盤旋在自我國度的金橋,召喚青春的生命愉悅的出走,路間的道路標線,像指針一樣伸向遠方。鯨魚哼著小調,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和您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真是奇妙的體驗。”
“哈哈,和鯨魚散步嘛?”
“對~但又覺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
“你不是此時的年紀也許就不會在今夜遇見我了吧。”
“您指女孩在深夜的街頭?”
“沒錯,一些事情只會發生在這個年紀~”
我開始想鯨魚的命題,二十左右的確是很好的年紀,開始獨自遠行,周遭的事物神秘新鮮,有自己的心事但生氣勃勃。生活也不會存心刁難,給予很大的包容。也許鯨魚是看到沙灘上坐著一個女孩才會走來。可真的如此嗎,我還想不明白。
“差不多到了。”鯨魚帶我在鐘樓停了下來。
“這里進不去啊。”
鯨魚笑了笑,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把舊鑰匙,對著銹跡斑斑的鎖孔一陣搗鼓,咯噔一聲,門開了。
“這鑰匙一年用一次,每回都不好開。”
鐘樓里打著昏黃的地燈,四周是高高的窗子,窗戶很小但窗框很厚。屋子中央有很大的柱子,直貫屋頂,除此之外空空蕩蕩,都是我們走路的回音。
我正好奇時,鯨魚搖了搖掛在柱子上的鈴鐺,不一會柱子竟然開了一扇門,一只土撥鼠提著油燈探出頭來。
“啊!老鯨你來啦!”看見鯨魚,土撥鼠立馬跳了出來和鯨魚抱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哈”鯨魚大笑起來,“路上耽擱了一會。土撥鼠老弟!帶了個朋友過來。”
“歡迎歡迎!”土撥鼠伸出手,我趕緊和他握了握,它的爪子一點點,只能用指尖捉住。
一陣寒暄后,土撥鼠帶我們走進柱子。柱子里有個木梯旋轉而下,墻壁上貼著海報,都舊舊的。大多是作家和爵士歌手。
“看得見的風景決定了看不見的風景。”路過卡爾維諾的海報時鯨魚感慨。
酒吧差不多地下五層。門是朱紅色的,有些年紀了,紅漆斑駁,但黃銅把手擦的锃亮。應該有100平左右,右邊最里面的角落有個吧臺,中間有架黑鋼琴,鋼琴左邊是大書架,右邊的老式唱片機流淌出Fitzgerald的《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綿密、輕柔的曲調和聲音。客人不多,靠近門的地方坐著一只小個子的馬來熊在吃香蕉船,見到有人進來立馬露出憨良的笑容。另外一桌客人在壁爐傍邊,是只沙狐,架著金絲眼睛在看書。壁爐燒的挺旺,沙狐一副松軟愜意的樣子。吧臺里面是一只浣熊,見我們過來,立馬神色欣喜的走出吧臺外,鯨魚也加快腳步。
“又見面了,又見面了!”兩人愉悅擁抱,我識趣的躲在一邊,觀察起吧臺,酒瓶整齊的劃分好,種類不多:白蘭地、威士忌,朗姆酒,以及伏特加。酒杯很精致,懸掛在吧臺上方。吧臺一角有個放著小蛋糕的冰柜,緊靠著的是一個電話亭。電話亭?好奇怪的擺設。
浣熊過來和我握手,他的爪子比土撥鼠的大一點,在我手心里軟軟的肉鋪。
“喝點什么?”
“隨便就好。”
浣熊調酒手法純熟,有條不紊,樣子又萌又優雅,還用到了我最喜歡的酒瓶——杰克丹尼。調給我的是一杯粉紅色的茉莉花,鯨魚的是一杯史丁格。茉莉花清甜不膩人;史丁格嘛,鯨魚說還是老味道。
土撥鼠端來了布朗尼,鯨魚打開公文包,從里面取出海藻糕和魚子醬;我拿出草莓和榛果。我們四個圍著吧臺吃吃喝喝。
“大搖大擺的在街上散步,一年一次,一年一次啊~”幾口酒下肚,鯨魚感慨到。“趁著除夕,沒人的光景才能上岸啊。”
“小時候,老爹帶著我,那時可是另一番景象,月亮特別大,路過的是一片片村莊,亮著星星點點的光,一路也沒有人,我們一會走土路一會走石階,老爹哼著歌舉著燈籠,像追逐一盞星星。那時的除夕更像人類約定俗成給我們分割出的時空啊。”
“好時光啊……”
“好時光啊……”
我們一起碰杯。
“那時的酒吧可比現在熱鬧啊,許多傳說的客人會來這里,山神,河童,飛黃……”
“他們現在不來了嗎?”我問。
“很難來了,怎么說呢,已經生活在另一個時空中了吧。現在我們只能通過那個電話聯系到他們了。”浣熊指指電話亭。
“對了,我還要打個電話。”鯨魚突然不好意思的說,跑到電話亭里。
“打給狐女去了。”土撥鼠說。
“他們已經幾十年沒見面了啊!
“狐女是鯨魚的……?”我問。
“女朋友啊,兩人在這里認識的,雖說一年見一次但也恩愛有佳,當時狐女可是差點要搬到海島的。真是造化弄人啊。現在,哎…只能通過電話了。”
“這個電話能接通另一個時空的人?”
“對,一個時間一個人物,心里想著,撥下號碼就能打通。”
浣熊這句話一出!我便開始坐立不安,無法集中精神,聽不見他們談論的,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過了挺久鯨魚出來了,眼睛濕漉漉的。“信號不好……”
“喝酒!”浣熊把酒杯推給鯨魚。
“我能打個電話嗎?”我問。
走進電話亭時,我還在猶豫,該不該打呢。我現在已經能一個人平靜的生活了,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那些時光,我多么懷念啊。我們同騎一匹大馬,在大山中路過陽光燦爛的小鎮;每天一個晚安故事,無憂無慮的過日子;我無理取鬧時你包容的樣子,還有第一次抽煙,失眠出走的夜晚;好想和你再說說話,起碼說聲對不起啊……我拿起電話,打哪個時間合適呢?4年前的除夕夜吧,我使勁想著那天,撥通了爛熟于胸的號碼。
“嘟……嘟……嘟”電話真的通了。
“喂?”是你的聲音!我電話都快掉了。“喂?”
“喂……””
“不是說好12點整再打的,怎么提前了?”
“我,我就是想問問你干什么呢。”
“放煙花啊,你開始放了嗎?”
“我過了12點再放。”
“恩,穿厚點,外面冷。”
“那個,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開學啊。哈哈,想我啦?”
“恩……”一顆眼淚掉在了話筒上。
“老婆!”
“……恩?”第三顆,第四顆掉了下來。
“乖乖等我回來啊!”
“………好”數不清的眼淚掉了下來。
“回來帶你吃好吃的”
“嗯,吃好多…”
“小胖豬啊,喂不起你啦!”
“…老公…”
“恩?”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本來想說道歉的話,可卻說出了我們第一次分別時,我夾在你錢包里的那句詩。
“會的,一直在呢。”
“……”我忍著哽咽,說不出話來。話筒里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
“老婆,我放煙花啦!12點鐘打給你啊。”
“……”
“聽不見啦!我掛啦!”
“再見。”我哭著說。
“再見。”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煙花里。
我蹲在電話亭里盡情的哭著,熟悉的感覺,許久的思念化成了奔涌的河水,將我現世的感覺沖的毫無知覺,好像留在了那個年華……不知過了多久,酒吧響起12點的鐘聲,你和那時的我正打著電話迎接新年吧,而我在一個不可逆回的時間中分享了曾經的幸福。
電話亭的門開了,鯨魚扶起我,遞來手帕。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表情。
“一些時光誰也偷不走也永遠不會老。”他說。
隨著鯨魚回到吧臺,土撥鼠端來有厚厚奶油的蛋糕,浣熊端來熱可可。除夕夜還要繼續。浣熊換了一張有新年氣息的唱片。馬來熊和沙狐也加入我們。
“日子還很長。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浣熊說。
“會有好事情!”
“會有好事情!”大家都這么說。
凌晨3點鐘,我和鯨魚起身告辭。浣熊送給鯨魚一瓶彩虹色的香檳,送給我一把和鯨魚一模一樣的鑰匙。
“常來坐啊。”他揮著爪子說。
回到海邊時,啟明星已經跳出來了。
“本來想帶你過除夕,沒想到惹你哭了。”鯨魚抱歉的看著我。
“哪里的事,我還要謝謝您,不然……”不然的話我說不出口。“會有好事情的嘛!”
“對的~會遇見的,我們都一樣。”
我點點頭。
“我給你變個魔法吧。”鯨魚喝了一口彩虹香檳,讓我抓著他的鰭,帶我游到海中。突然,我從海面升了起來!在鯨魚的背上,他變的好大!像小島一樣漂浮在海中,開始載著我遨游大海。海風,繁星,鯨魚劃出箭般的海浪。一縷水從鯨魚頭上噴出,而且是彩虹色的!像煙花一樣開在天空。
“鯨魚,你在笑嗎?”我躺在鯨魚身上,看著煙花落下,真美……親愛的你,新年快樂。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在沙灘上,城市恢復了往日的車水馬龍。便當里草莓榛果一個不剩,苦艾酒剩點殘余。我全身翻遍也沒有找到浣熊的鑰匙。
所謂的一期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