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五點，紅玉被自己的手機鬧鈴準時叫醒。她朦朧中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艱難睜開雙眼，把鬧鈴關掉。她使勁清醒一下自己的大腦，迅速下床，用皮筋攏起披肩長發，到洗手間洗把臉，然后進廚房去下荷包蛋熱湯面。

老公和兒子陸續起床，兩人輪番洗漱。紅玉盛出兩份荷包面放在餐桌上，又從冰箱取出一小盒保鮮咸菜，早餐就這樣OK了。

趁老公和兒子進廚房吃飯的時機，紅玉鉆進自己和老公住的臥室開始簡單收拾，她把老公的和自己的睡衣折巴折巴放進床頭柜里，匆匆忙忙疊好被子堆在床頭，整理平整床單，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通風換氣。然后回到門廳，同樣的程序再操作一遍。五十平方一室半的房子，沒辦法，兒子只能睡門廳。這輩子能住上兩室一廳的大房子是她最大的心愿。

“媽媽，我走了?！眱鹤雍屠瞎陂T口排隊穿鞋。

“好的。老公你吃降壓藥沒有？”老公有家族遺傳性高血壓，他自己卻從不拿著當回事，要紅玉每天監督才肯服藥。

“吃了?！?/p>

“開車慢點?！?/p>

“知道?！?/p>

“媽媽再見?！?br>

“再見。”

隨著“砰”的一聲關門聲結束后，整個房間一片寂靜。

紅玉鉆進廚房，該輪到她自己吃飯了。她殘風掃落葉般地把鍋底剩下的一個荷包蛋和已經泡成坨的面條席卷一空。洗完碗筷她又鉆進衛生間，她該收拾自己了。

她重新洗把臉，拍上潤膚水，然后很細心地用兩個無名指在下眼帶處來回點按著眼霜，直至完全吸收。再在整個面部拍上保濕精華液，直至全部吸收。再涂上日霜，最后把BB霜點在額頭、鼻尖、雙側臉頰和下巴上，然后逐個點推開，連成一片，整張面孔一下子煥然一新，像陶瓷娃娃一般?？瓷先ツ贻p了五歲。

她用眉筆輕輕描了描眉，用睫毛刷刷上睫毛膏，用彩妝刷打上淡淡的腮紅，涂上淡淡的口紅。她對著鏡子認真地審視一番自己，嗯，眉毛是眉毛眼是眼的，靈氣十足?？瓷先ビ帜贻p五歲。

她放下頭發，用梳子理順。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還不錯。

七點鐘，她準時穿上羽絨大衣走出家門，自信滿滿地擠上地鐵到公司去上班。

她所在的公司，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化妝品巨頭歐萊雅旗下的卡尼爾品牌駐旅大市分公司，也是中國東北區銷售最好的分公司，紅玉是業績最突出的業務。她原本是國產品牌化妝品小護士家的促銷員，自從小護士被歐萊雅收購后，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卡尼爾家的促銷員，到如今她在卡尼爾已經干了七年。從一線的促銷員到公司部門業務，她整整用了三年的時間。

說起商超業務這工作，簡直是好漢不稀罕干，賴漢又干不來。這破活計，出的是牛力，掙的是驢錢；看著挺風光，操心上火的事一籮筐。今天促銷員違背超市紀律被勒令換人啦，你說立馬追槍到哪去找人？明天促銷員一個沒留心把快到期的臨保商品賣給顧客，超市遭到顧客投訴啦。然后，商超部門經理火冒三丈地打來電話噴一頓，自己隔著電話屏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唾沫星子亂濺。挨罵還要陪著小心，生怕那句話說錯了火上澆油。過后還要把各種笑容揉碎，再重新塑造出一個更加無比親切、無比真誠、無比燦爛的笑容，去給商超部門經理道歉。最后把犯錯（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 人無完人，誰能無過）的銷售人員調到別的店里，再把別的店里人員對調過來。遇到格外矯牙的投訴顧客或是不好說話的商超部門經理，就得向公司申請一些贈品出來，用以滅火。唉，你說干個業務容易嗎？

紅玉每天都不是第一個到公司的人，她在這個分公司里，除了經理姚遠比她年齡大資歷老外，再無旁人。年輕的小姑娘走馬燈似的你來她走。能夠中流砥柱的也就只有她紅玉一人。

年輕人年紀小學歷高，有跳槽的資本；年輕人上有不算太老還能給她們錢花的父母，下無嗷嗷待哺的子女，敢嘚嗖。而她紅玉不行，老公是普通國企職工，一個月拿著打不著房梁的死工資。孩子上學的各種校外補課費，每周都要往外掏幾百元。每個月的水電瓦斯錢，汽車加油錢，老公抽煙錢，自己公司沒有餐補，每天中午在外的就餐錢，還有電話費通勤費也都要自己掏腰包。到處離不開錢。

再者，自己和老公的父輩都已垂垂老矣，七大姑八大姨的，今天這個住院送去千頭八百的，明天那個生病去看看；雙方的侄男根女結婚了，生孩子了，哪一件事能少了錢。所以呀，她不敢失業。咬定青山不放松，除非公司不要她。

“紅玉姐，早！”

“早，麗麗。”

麗麗是公司僅次于紅玉的老人，三十五六歲的大齡剩女，分管本市的France系統店面。

公司其他幾位業務和經理姚遠陸續走進來。八點鐘準時開周一例會。

“各位同事早上好！”姚遠聲如洪鐘。

“早上好！”幾個女業務響亮回應。

姚遠環視大家一遍。在這個分公司里，他和紅玉已經是大叔大嬸級別的元老了，這讓他和紅玉一樣有著強烈的焦慮與不安，他知道他們吃這一碗飯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所以，平日里他和紅玉彼此惺惺相惜，互相珍重。

“我昨天連夜從東北大區總部開會回來，就是為了盡快把重大消息傳達給各位同事?！?br>

“什么好消息？”

“是啊，什么好消息？”

“不是什么好消息，可以說是個很不幸的消息?！币h頓了頓，再次環顧大家，“法國總部決定，卡尼爾將于本月底撤出中國大陸市場，只保留沿海的港、澳、臺地區?！?/p>

“??？為什么??？”紅玉像被針扎著一樣尖叫一聲。

“現在化妝品市場競爭激烈，如百雀羚、相宜本草等一大批中低端本土品牌異軍突起，對我們沖擊太大。當然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卡尼爾在中國內地市場份額占歐萊雅中國整體布局的百分之十七，而銷售占比卻只有百分之一。就這樣?！?/p>

“我們怎么辦？”紅玉突然感覺倚靠了七年的大山轟的一聲倒下去了，自己被顯山顯水地突兀出來。

“回家唄！”姚遠無奈地攤開雙手。撤柜是誰都不愿面對的，盡管他姚遠在這里干得也是憋了巴屈。面對東北大區經理，一個三十出頭的小丫頭片子，他四十五六歲的一個大老爺們，不得不含胸收腹，把姿態放低到那個冷得讓人發寒的小丫頭片子的眼皮底下。即便這樣他也不愿意離開。畢竟自己是辛勤和汗水一并付出過的。

一陣沉默后，姚遠繼續說：“各位不要因為這個消息影響到情緒，柜臺一天不撤，我們就要堅守一天。咱們公司現在幾乎沒有庫存，各位今天下去主要是督促柜臺銷售，但不要擴散撤柜消息，ok？”

“ok！”

“ok！”

紅玉就像靈魂被掏空了一般，從公司飄出來，從一個商超游蕩到另一個商超。中午在一家大型快餐店點了一份最簡單的快餐，看著吃食，她一點食欲也沒有，靜靜地坐在那里發呆。失業后去干什么呢？自己能干什么呢？自己又會干什么呢？四十多歲的女人，一沒學歷，二沒手藝，不老不小的年齡段，好尷尬啊。

兒子今年就要考大學了，校外補習費又要大大增加。上大學也要一筆錢，家里房子那么小，得換套大的，不能總讓兒子睡門廳吧。頭幾年兒子小，自己沒有想過住房問題，當她想到了，去申請經濟適用房，卻連續三次都沒搖到號。以后市政府將不再發放經濟適用房，想想自己這運氣也是沒誰了。剛剛攢夠首付，本打算過了年就出去看房子，誰成想自己又失業了。過了年一旦買成房子，既要供兒子上學，又要還房貸，老公一個人的收入可是不夠開銷的。

命運為什么總是這么擰巴，就像她的名字。當初父母希望她能夠出落成小家碧玉，所以取名玉。提起“玉”人們自然會想到白玉、碧玉，卻很少有人會想到紅玉。可家譜上她這輩人偏偏范“紅”字，紅玉，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擰巴的名字，把她這個人也擰擰巴巴地長成了一個行事風風火火、個性耿直率真的女人吧，沒有半點小家碧玉的風格。

呆坐到下午一點，紅玉離開快餐店，擠上公交車，開始下一家店面巡視。每到一家門店，她都會和在崗的促銷員站在形象柜前合影，然后把照片發給姚遠。各個門店一如既往地執行著以前的買贈活動，再沒有其它大型促銷。紅玉沒有必要逗留在柜臺，因為她知道，她手下的這些人員都非常珍惜這份收入并不高的工作，工作態度積極向上，有她沒她在都一樣努力。她像趕場似地走完剩下幾家店，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正在看電視的老公見她進門，從臥室的沙發上站起來，去廚房擺布飯菜。

“寶寶吃完飯再寫作業吧！”從洗手間里洗完手出來的紅玉順便招呼兒子。

“你和爸爸先吃，我做完這道題?！?/p>

紅玉來到窄窄的廚房，和老公面對面坐到餐桌前。他們誰都沒動筷子，他們在等兒子做完這道題一起吃，這是他倆墨守成規的習慣，十幾年如一日。

“老婆，我們單位小高換臺新車，才花八萬，咱也把這臺老捷達換了吧？”老公用商量的口氣征詢著紅玉。

“不行！咱家不能換！”紅玉斬釘截鐵地斷然拒絕，“還是先交首付買房子吧。換新車再等等?！?/p>

老公仿佛早就知道紅玉會這樣答復他，一萬個無奈。

“老公，”紅玉見老公不開心，趕緊安慰他，“不是我不給你買，你不知道，我今天都沒告訴你，我下崗了，卡尼爾到這個月底就全線撤出中國內陸市場了?！?/p>

“真的假的？”

“我還能騙你嗎？今天剛剛通知的。”

“下崗就下崗唄，再找一份工作，山不轉水轉，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說的輕松，你說我這個年齡能干什么？”紅玉說著，眼圈竟然紅了，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么悲傷。

老公也被她給傳導了，像泄氣的皮球，萎縮在木椅里。

2.

“紅玉，在哪呢？”是姚遠來電。

“在開發區?！?/p>

“都幾點了，快回來吧！晚上我請你和麗麗喝酒，還在公司樓下的老地方?！?/p>

“哈哈，老兄，收到！”

紅玉樂顛顛地跑去輕軌站擠上快軌，進入市區又換一趟公交車，才回到公司樓下的老地方。姚遠和麗麗已經隔著餐桌坐在那里等她了。

“抱歉抱歉！久等了?！奔t玉笑嘻嘻地坐到麗麗身邊。

“不晚不晚，正好?！丙慃愊駥ψ铀频靥婕t玉圓場。

“我倆都點完了，你再點一個吧！”姚遠把菜譜推到紅玉跟前。

“哈哈，你倆呀，一個吃葷，一個吃素，我還是點海鮮吧！”紅玉并不需要看菜譜，直接對服務生說：“來個全家福！”

服務生收起菜譜走了。

“怎么著，咱們先喝著？”姚遠提議。

“喝就喝?！丙慃惡敛晃窇?，“嘭嘭嘭”連開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各自斟滿酒杯。

“老大先說話?！?/p>

紅玉和麗麗舉起杯，等著姚遠說出喝下此杯酒水的借口。姚遠也不謙虛，當仁不讓。

“為同甘苦、共患難的這幾年，干！”

“cheers！”三只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紅玉說話！”姚遠給自己滿上一杯，用命令的口吻對紅玉發號施令。

紅玉舉起滿滿的一杯酒，“謝謝老大今天買單?！?br>

“cheers！”

麗麗還沒等姚遠和紅玉放穩杯子，趕忙替姚遠和紅玉倒滿，最后才給自己滿上，舉起杯子，“感謝姚遠哥和紅玉姐這兩年的幫助，啥也不說了，先干為敬了！”麗麗一仰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客氣了?！?/p>

“客氣了?！?/p>

姚遠和紅玉也跟著一飲而盡。

三杯酒下肚，三個人都有了酒味兒。

“菜齊了，吃吃吃！”姚遠一掃平日在辦公室里的威嚴，毫不顧及形象地大口咀嚼著他的醬牛肉。

麗麗旁若無人地吃著她自己點的地三鮮；紅玉也不謙讓，自顧自地品著她的最愛——海鮮。

“月底撤柜了，你倆都干嘛去啊？”紅玉現在最關心的是“錢途”。

“煩死了，我媽又得讓我出去相親，煩死了。”麗麗簡直是生無可戀。

“麗麗，差不多就嫁了吧，你可別把自己拖成齊天大剩(圣)。哥說的都是真心話。歲數大了生孩子難產?！?/p>

“哈哈哈！”麗麗大笑，“哥，現在還有順產的嗎？不都是剖腹產嗎？”

姚遠被麗麗給懟沒電了，自罰一杯酒。

“別說麗麗了，說說你自己吧。你和嫂子到底怎么樣了。”見麗麗油鹽不進，紅玉把話鋒轉向姚遠。

“什么怎么樣，離了。人家都又嫁了，找個日本鬼子，不回來了。”

“哥，你就這么放過她了？”紅玉和麗麗幾乎是異口同聲 ，“出國這么多年，孩子不管，家庭不顧，她還反水了?！?/p>

“好了好了，不說她了，說說你自己吧紅玉，你打算怎么辦，下崗回家當全職太太呀？”姚遠趕忙又把話題轉移到紅玉身上。

“我道是想回家坐著，可誰給錢花呀？”

“你老頭唄。”

“對呀，姐夫唄?！?/p>

“指著他還不得把我給餓死。昨晚還讓我給他換臺新車呢，我讓他撅腚等著?！?/p>

“紅玉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看你老頭那臺破捷達，滿旅大市的大街上看不到第二輛?！?/p>

“這就叫唯美，懂不？”

“去你的唯美吧，牽強附會。你不要被金錢給奴役了哈。錢是什么東西，錢就是王八蛋，花完再賺?！?/p>

“老大，你純粹是騎馬的不知走路的辛苦。”

“我怎么不知道？我比你好過多少？下一步我就去干代駕，你看看我能不能被餓死?！?/p>

“嗨嗨嗨，先別說下一步，先說今晚，你打算怎么回去？是打的還是找代駕？我家老頭今晚可不一定來接咱們?！?/p>

“姚遠哥還是打車吧，別讓代駕給你帶到旅順去?！丙慃惤K于插上一嘴。

“給我拉旅順去，我就登炮臺，向東瀛開炮。”

“家仇國恨吶?！丙慃惵唤浶牡卣{侃姚遠。

“知音??！懂我?！币h右手強拉硬拽和麗麗握手，并用左手不住地拍打著麗麗的手背。

“哎哎哎，不是，我今天看你倆怎么那么像親哥倆呢？”紅玉故意夸大其詞。

“就是說——我是女版姚遠哥，姚遠哥是男版的我唄?！丙慃愖约航忉屢环?/p>

“你就直接說我倆有夫妻相不就完了嗎？這彎繞的，累死個人。”姚遠酒到嗨時人清醒。

“別動！來個夫妻鴛鴦照?！奔t玉舉起手機，“一二——”

姚遠和麗麗抬臂搭出個心形，十分配合地喊了一聲“錢”。

晚上九點，紅玉老公準時把車停在酒店門外。紅玉和麗麗鉆進后排座，姚遠醉醺醺地拉開副駕駛門坐進去，和紅玉老公握了握手，“老兄，又麻煩你了?！?/p>

“小意思，一腳油門的事?！?/p>

3.

“老婆，起床吃飯了。”紅玉為了能多睡一會，昨晚特意關掉了手機鬧鈴。這是她喝酒后的一貫作風。

朦朧中的紅玉使勁伸伸胳膊腿，迅速從床上爬起來，今天是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八日，今天早上全旅大市將開始下架卡尼爾。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一定要爭取這兩天把各個商超的退貨全部入庫，三十號消消停停地在家過年。

紅玉一頭扎進衛生間。兒子出門前喊了一聲“媽媽再見”，忙著刷牙的她咕嚕一聲“再見”。洗臉，護膚，上妝，吃飯，一陣手忙腳亂后走出家門。

姚遠和麗麗等人都已到了公司，大家都有些焦躁。

“唉，這個年過的，添堵?！?/p>

“就是，就不能過完年再撤嗎？郁悶?！?/p>

“唉——”

……

“走吧，去樓下卸車。賣場的貨已經回來一車了?！币h從里間經理室走出來，率先走出辦公室。

姚遠是一個看上去很威嚴而實際卻十分好相處的中年男人，擺事實講道理的時候嚴肅求真，干起活時生龍活虎，項來一馬當先。姿態低得就像一個裝卸工。

兩天時間所有退貨都入了公司庫房。姚遠宣布：明天開始休息，初七全體人員義務加班，來公司幫助庫房盤點實貨，作銷售報表。

4.

大年三十一大早，紅玉像布置新房一樣把家里好一番布置，又讓兒子到門外貼上燙金福字和對聯。老公則把能勾住吊墜的地方都掛上了紅紅的中國結。

九點鐘，全家來到大型超市。今天超市的人雖比平常多，但比起前幾天人滿為患的擁擠不堪要平靜得多，三口人合推一臺購物車，開始掃貨。

雖然自己失業了，馬上就沒有經濟來源了，但是，興盛了幾千年的節日“年”還是要過的，就算要飯也得過。亙古不變。

紅玉直奔糧油區域，油，要非轉基因的，過年煎炒烹炸的，費油。

在生鮮區：

三文魚片來一斤。公婆雖然都有退休錢，但老人仔細，三文魚這么貴的東西，二老打死都不會買來嘗鮮的。

半尺長的海蝦來五斤，做個油燜大蝦，生活在海邊的人都愛吃這道菜。

最鮮嫩不過丫片魚，五斤重的來一條。不能再大了，再大就沒有那么大的盤子裝了。

特大號的紅鯉魚來一條吧。兒子今年就要高考了，給兒子做道鯉魚躍龍門，博個好彩頭，考進好一點的大學。

海參、鮑魚、大龍蝦就不買了，太貴了。盡管紅玉很想吃。

三口人帶四道菜，樣樣都還拿得出手，自己決不能在大伯嫂面前掉鏈子。

兒子只選兩大瓶飲料，說是要和大伯家的姐姐一起喝。老公可是逮著喝酒的機會了，一瓶國產白酒，兩打進口啤酒，準備和他大哥一起喝。同時還很細心地選了一瓶進口紅酒給老人和婦女喝。紅玉嬌嗔而又霸道地朝老公撇撇嘴，瞪他一眼。

紅玉卡付結賬。商場門口離停車位有一段距離，購物車又不讓推出去，三口人很吃力地把商品提到車里。

中國年是中國人一年中最隆重、最喜慶、最熱鬧的節日，也是公眾場合最冷清的日子。大街上行人稀少，車輛也格外的稀少，馬路仿佛一下子寬闊開來。車子開起來少有的順溜。

到了婆家，本來有房門鑰匙的紅玉并沒有自己開門，而是讓兒子敲門。來開門的是大伯哥的女兒。

“寶寶，二叔二嬸來啦！”

“來了來了，你們早??！”

“我大孫子來了！”爺爺奶奶過來搶著親熱寶寶。

紅玉和老公洗手下廚去幫老大夫婦。

“咱們今天中午墊巴墊巴，晚上開席，半夜吃餃子?！贝蟛缰噶?，“紅玉和你嫂子去屋里陪咱爸咱媽打麻將，我和老二在廚房就行了。”

大伯嫂樂呵呵地摘下圍裙，兩個孩子給支起麻將桌。

干磨手指頭犯困，玩大的犯法。就打一塊錢的吧，支應著哄老人開心。麻將稀哩嘩啦打到下午五點開飯，紅玉數數錢，贏了兩元。

兒子趴在她的耳朵上悄悄說：“媽媽，不錯，意義重大，贏！”

半個晚上，紅玉老公和他大哥邊看春節聯歡晚會邊把一瓶白酒和兩打啤酒喝個精光。紅玉和大伯嫂幾次想制止，又怕公婆不高興，欲言又止。

大年初二早上，紅玉的兩個大姑姐全家先后回門。

“過年好！”

“過年好！”

一陣寒暄后，紅玉一家和大伯哥一家告辭，各自奔向娘家。

紅玉的父親早已過世，母親跟著唯一的兒子紅玉的大哥一家生活。紅玉到家時，兩個姐姐全家都到了，大哥三口和他們三口打過招呼后也去了丈母娘家。紅玉和兩個姐姐下廚，三個女婿陪著岳母打滾子，三個孩子則在一旁給姥姥支招。

晚上，三個連襟又是一頓開懷痛飲。

正月初三，紅玉一家回到婆婆家全家聚會。

正月初五，紅玉一家又回到媽媽家全家聚會。

正月初六，在家休息。

5.

正月初七，老公上班，紅玉回公司義務加班。

正月初八，工作中的紅玉接到老公電話，說話的卻是他的同事小高。

“過年好嫂子！我是小高。”

“過年好！小高?！?/p>

“嫂子，你快點拿上大哥的醫療卡到醫院來給大哥辦理住院。”

“怎么了？”

“大哥腦出血了，你快點，嫂子?！?/p>

紅玉突然想起這幾天沒有叮囑老公吃降壓藥，他又一直在喝酒。她的心猛地縮到了一起，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家里度寒假的兒子，要他帶上爸爸的醫療卡去醫院，自己則和姚遠打過招呼匆匆下樓，攔截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司機可能是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不用提醒，盡量避開紅燈走小路，還一個勁地安慰紅玉，“沒事，你老公問題不大，別怕花錢，一定要用好藥?！?/p>

焦急和惶恐使得紅玉嗚咽起來。她不敢想老公將來會是什么樣子，她只感覺天塌下來一樣，灰暗，沉悶，讓人難以負重。

“嫂子走到哪了？”小高在電話那頭故作鎮靜地催促著。

“到青泥洼橋了，等紅燈呢，馬上就到了。

付過錢下了車，紅玉急急忙忙跑進病房，兒子已經先她一步到了。老公仰躺在病床上，掛著藥水，吸著氧氣。右眼腫的厲害。

“嫂子你別著急，大哥沒什么事，放心吧?！毙「哒f著把手里的急診病歷和住院通知單遞給紅玉，“你去辦住院手續，我在這兒陪大哥?！?/p>

紅玉和兒子下到一樓辦完住院手續，又上樓找到主治大夫。大夫好年輕，不到四十歲，比紅玉小很多。一絲疑慮從她的心頭掠過。

小大夫拿出一張腦部CT片子給她看，“這是出血點，非常幸運，患者出血位置比較靠前，對四肢影響不會太大。出血十六毫升，出血量小，不需要做手術，保守治療完全可以吸收得掉。但是，由于顱內壓增高、水和電解質紊亂等因素，病人會出現情緒煩躁的狀況，這一點需要家屬理解，注意配合?！?/p>

“那么大夫，會不會落后遺癥呢？”這是紅玉最擔心的。

“他的出血點在右前側，左側肢體會受到一定程度影響，比如左手左腳軟弱無力，還有這個位置可能會影響一定的算數功能?！?/p>

紅玉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無力就無力吧，也不需要他出力；不會算數就不會算數吧，又不去考大學。但她還是牢記出租車司機“別怕花錢，要用好藥”的話，提出加藥。小大夫拿出兩張單子，紅玉掃了一眼，大致意思是患者家屬自愿使用自費藥物，要紅玉在“同意”欄簽字。紅玉爽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拿著小大夫的處方單子現金提藥。

回到病房，母子倆對小高一番千恩萬謝。小高告辭。

正如小大夫所說，紅玉老公異常煩躁，總是掙扎著想坐起來，紅玉和兒子連哄帶勸地一次次把他摁下去，鬧騰到半夜。紅玉說服兒子回家睡覺，自己留下來全程陪護。

看著老公頭腦清醒四肢靈活，紅玉很開心。可是，等到了第二天，紅玉就樂不起來了，老公尿床了；第三天，老公自己不會翻身了；第四天，老公看著天花板開始說胡話了。趁人不注意就會往手指上纏繞輸液管玩。言談舉止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紅玉不能接受自己高大孔武的丈夫突然退化成這個樣子，瞬間崩潰。她給自己的大哥打電話，絕望地痛哭。本來老公住院婆家娘家人她都沒有通知，可是現在她扛不住了。

大哥掛斷電話從單位跑過來，聽完美麗的講訴，就去找小大夫理論：不是說出血少、出血位置好就不會有太大影響嗎？怎么現在是這個樣子？

小大夫以超乎尋常的淡定，極其舒緩的語氣解釋說：顱內出血還沒有完全吸收，壓住了神經，所以會這樣。隨著血水逐步吸收會一點點好起來的，這種病都要有這個過程，要有耐心。聽了小大夫的話，紅玉那顆如同被百爪撓過的心不再那么痛了。擦干眼淚把大哥送出門外。

姚遠打來電話說，按照當初員工和公司簽訂的勞動合同，員工在公司每干一年，將得到一個月的年平均工資補償，紅玉干了七年，按最后一年平均工資四千元算，她能得到兩萬八千元的賠償款。但必須本人到公司簽署自愿解除勞動合同的協議書后，才能拿到錢。簡直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老公住院正需要錢的時候，錢就自己送上門來了。哈哈，別說去公司一趟，就是上刀山一趟，她也去。

紅玉要兒子來醫院替換自己。老公現在正處于無自主意識狀態，因為不舒服，他會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去拔針頭，他會無所事事地來回滑動輸液管上的快慢調節器。沒人看護是很危險的。

紅玉風風火火地跑去公司簽字領錢。姚遠和麗麗說，公司事太多不能去醫院了，每人塞給她五百塊錢，說是給病人買水果吃的。紅玉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磥聿⒎嵌际菢涞光┆s散、人走茶就涼啊。

回到醫院，老公的單位經理在小高的陪同下正在和兒子交談著。紅玉本來不認識老公的經理，在小高的引薦下，她趨步上前與之握手。

“弟妹，辛苦你了！”經理親切而又剛毅，很有領導風范。

“應該的，應該的！您那么忙，還親自來一趟?！?/p>

“我也是應該的。剛才你不在，我和主治醫生交流過了，什么事兒都沒有，半年后就可以回單位上班了。你放心，病休期間的生活費公司這里還是會有保證的，只是讓你受累了。”

“沒事的經理，謝謝你。”

6.

看到鄰床的患者大哥已經可以扶著欄桿走路了，紅玉開始著急了。她跑去問小大夫自己老公什么時候能會走路，小大夫說，現在可以下床鍛煉，但不要急于求成累著他。

紅玉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老公從床上拱起來坐著?？衫瞎珔s像孩子一樣賴皮，不愿下床，即便下床站在地上也不肯邁步。面對人高馬大的老公，紅玉束手無策。最佳康復期荒廢一天，后遺癥的癥狀就會嚴重一成。她害怕老公落下后遺癥，他還年輕，才四十八歲，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季節。盡管她知道這種病不會百分百恢復如初，但在康復的路上她要不遺余力地往回拉他。

她不敢強拉硬拽老公走路，她知道老公的左腿還不太聽使喚，老公自己不敢走，她也怕自己扶不住摔著他，這種病的病人，大病初愈，最怕摔跤。

老公最聽他大哥的話，紅玉不得以向大伯哥求助。果然，大伯哥一到，老公就乖乖地在大伯哥的攙扶下沿著樓道來回走。老公并沒有出現紅玉最擔心的挎筐跛腳癥狀。謝天謝地，看來自費藥的錢沒有白花。

兩周不見紅玉兩口子回家，婆婆打來電話詢問什么情況，紅玉和盤托出。婆婆心疼得哭了，商量紅玉：“出院來家住幾個月吧，我這里是一樓，老二出來進去的方便?！?/p>

紅玉答應了。出院當天，紅玉為自己曾經懷疑小大夫的醫治能力和水平而感到愧疚，特意買兩包水果送給小大夫表示感謝。小大夫不收，“我們有制度，不能收患者家屬的饋贈?！?/p>

“幾斤水果算行賄嗎？”

“那道不算?！?/p>

“那你還顧慮什么，我們全家的一點心意。這些日子我的情緒不太好，請你原諒。”

“可以理解。到這里來的病患家屬，絕大部分都是這樣的，怎么說呢？相互理解吧，理解萬歲！”小大夫依然是面帶微笑，依然是出奇的平靜而又隨和，讓人心里暖暖的。

紅玉計劃在婆家住一個月，到三月末回家，不想剛出二月就接到社區電話，被告知小區馬上要拆遷，并且不回遷，每平方按一類地價一次性補償兩萬元。三月底之前必須搬出。

這下子不用回去了。紅玉開車回家把穿的戴的鋪的蓋的一車車拉到了婆家。其余物件都賣作舊貨，然后到社區拆遷辦領回一張百萬元支票，存入銀行。

“媽媽，咱家也成百萬富翁了?！?/p>

“彪孩子，那是房子錢，還得用來買房子呀。”孩子到多大都是孩子，紅玉哭笑不得。

“媽媽，那咱們到三類地區去買房子吧。三類地區每平才七千多元，咱們買一套一百平的房子還能剩二十多萬，再拿出十萬多萬裝修買家電，剩下十萬還能給爸爸換臺新車?！?/p>

兒子計算的有道理，紅玉采納了。她開車拉著老公和公婆到處看樓盤，最后為了省事，在三類地區選了一套建筑面積九十八平方外贈三平方陽臺的精裝電梯房，拎包入住。美麗邀請公婆一起過來住一段時間，公婆欣然跟來。

四月里的第一個周末，婆家哥哥姐姐來給溫鍋；四月里的第二個周末，娘家媽媽和哥哥姐姐來給溫鍋。美麗高挽長發素面朝天地里外招呼著。

人生雖然會發生很多不盡如意的意外，但生活并不總是一團糟。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他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雖然現在的房子離市區繁華地段比較遠，相對比較偏僻，雖然現在他們一家三口每月只有老公單位給的一千三百塊錢的生活費，捉襟見肘，但是，他們并沒有覺得有多么困苦。生活原本就是這樣，有風雨，也有彩霞。

公婆對紅玉說：“我們住在這里照看老二，你該上班上班，該工作工作。”

有了公婆的支持，紅玉的心也安穩下來，是要出去工作的，不能坐吃山空啊。找活，她首先想到了姚遠，并撥通他的電話。

“hello，紅玉，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你就打進來了?！?/p>

“哈哈，是嗎？心有靈犀啊！”

“你老頭恢復的怎么樣了？”

“非常好，我打算出山了。你代駕干得怎么樣??？帶著我唄?！?/p>

“來吧！我現在應聘到國產化妝品百雀羚家做業務經理，一直給你留著位置呢，麗麗現在一個人跑兩個系統，都快累死了?！?/p>

“真的？太好了老大，我怎么感謝你和麗麗好呢？”

“就像在卡尼爾那樣拼命就行了，你還負責America系統。”

“ok！”

掛斷電話，紅玉深有感觸：看來上天是公平的，你曾經的努力付出，早晚都是會回報給你的。

6.

紅玉重新走上工作崗位。上班的第一天，她就開始著手春季大型促銷活動。各大商超也很配合，都給出很大的促銷場地。

紅玉親力親為帶人布展：綠色的花環拱門，綠色的地毯，綠色的展架，綠色包裝的商品，一片綠色的海洋，一個綠色的世界。

她喜歡這片綠色的海洋，她更愛這個綠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