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我愛你】。
渴望愛但害怕刺痛
能不能給我救贖后就不要離開
不然無異于逼我滅亡
早知如此
我寧愿在愛敲門之前先歸于沉寂
“好了,”醫生頭也不抬地說。“你怎么了?”
「醫生,我覺得我得了抑郁癥。」我的心聲這么說道,喉嚨卻嘶啞發不出聲。
醫生抬眼看了看我,嘆了口氣。
她扶了扶眼鏡,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正視我。
“你要不先從一個故事開始講起?你有什么想講的嗎?”
1 初遇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酒吧。
他坐在吧臺上,周圍環繞著旁人的講話聲、笑聲和酒杯相碰的聲音,但沒有一樣與他相襯。對于談笑來說,他看上去太憂郁,披肩的頭發凌亂地散落;對于酒精來說,他看上去又太小,臉龐略顯稚氣。他在這個俗氣的地方坐著,卻看上去超凡脫俗,讓人不自覺想要靠近窺探他的秘密,內心卻又隱隱感到他是觸碰不得的。
他應該是一個人來的,因為即使有人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他們也不互相交談。過了一段時間,坐在他旁邊的人也就走了,不久后另一個人又會過來坐下,點一杯酒——但同樣會在一段時間后離開,而且中途也并不與他交談。只有他,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偶爾拿起酒杯抿一小口酒,然后再放下。
酒吧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在他長長的睫毛下透出一片藍色的陰影,讓人搞不懂他在看哪里。我想,他應該剛失戀吧?情緒看上去好低落。
一個朋友壞笑著問我,怎么了,盯著人家看那么久,看上他了?他的這句話引起了一群人起哄,說,喲——小steve也要開竅了?我笑笑,答道,是啊,有點興趣。朋友們便笑我,說我當了這么久電燈泡終于要忍不下去了。
我沒搭理他們。他長得很好看——或者說很漂亮,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我從未有過的感覺。似乎是一種命中注定,我認為我們之間注定會發生什么。我想,既然他剛失戀,我就決定主動出擊,成為救贖他的人,讓他重新相信愛情——電影都是這么拍的。于是我拿著酒杯起身說,行了都別狗叫了,姐要去追求愛情了。
我走向他。而我剛邁出第一步,酒吧的駐唱就剛好上臺,酒吧一下暗下來,絢麗而溫和的燈光開始晃動。我想著,真是天助我也啊,氣氛一下子曖昧起來了,大步地走向他。在駐唱開口唱第一句時,我拉開椅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一邊笑著湊近他,一邊問,帥哥,一個人喝酒嗎?來碰一杯唄?我本希望他也能轉過來,不管是苦笑也好,笑不出來也好,流淚也好,什么表情都好,總之和我碰一杯,然后讓我安慰他。
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他似乎沒有發覺我在跟他講話,只是繼續發著呆。一束彩光路過他的臉,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神空洞,仍然不知道在看著哪里。
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有些沒了底氣,但還不想這么快放棄。所以,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問他,你怎么了?
但他仍然沒什么反應,我只好問調酒師要了張紙條,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交給他,說,人生沒有什么跨不過去的坎。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如果有需要傾訴的話,可以來找我,我隨時待命哦。然后我揮了揮手,回到了原來的桌子上。
2 對話
我本來以為自己沒什么機會,沒想到我當天凌晨就收到了他的電話。他問我,你看過太宰治的《斜陽》嗎?
他那么激動,甚至都忘了向我介紹他是誰。于是我問他,你是誰?他卻沒有回答我,自顧自地說,我剛看完,簡直就是……對靈魂的震撼!我聽得一頭霧水,不得不再次打斷他,問他他是誰。他重復了一遍我的問題。我?他說。
我本來以為他是打錯電話了,因為他聽上去明明就是在和朋友說話。沒想到他卻說,是你自己把電話號碼寫給我讓我找你聊天的啊,就是昨天晚上在酒吧里。我就是那個,那個……他結巴了,應該是在想該怎么跟我形容。
我一聽到這句話就直接從床上跳了起來,控制不住音量地問,是你嗎?我剛問完又后悔自己這么激動,擔心嚇到他。沒想到他也很激動地回答我:是我啊!
這讓我感到很奇怪。現在的他跟晚上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聯想到最近頻發的獨居女性被監視、尾隨的案件,我不免想到一些不好的可能。萬一那個男孩扔掉了那張寫著我電話號碼的紙條,被別有用心的人拿走了呢?于是我試探著回答,但是你和晚上的時候不太一樣哎。
他應該是有點沒反應過來,反問我:啊?什么不一樣?——哦,哦!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當時看上去比較抑郁但現在很亢奮嗎?
我覺得他的用詞有點過度,便糾正道:可能還不至于抑郁,但就是很憂郁的樣子,像個……憂郁王子。但他卻說:
不是啊,我就是有抑郁癥,或者準確來說,我有躁郁癥。
我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反應,我又驚訝又怕說出的話冒犯到他,畢竟我還從來沒跟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相處過,但我現在又確實正在跟一個這樣的人打電話。我實際上感到有些害怕了,因為他這個病聽起來還有點狂躁,使我有沖動在他開始發脾氣前將電話掛斷。還好這時他友善地開口,減輕了我的一些擔憂。他說:哦不過你不用擔心,雖然這個病叫‘躁’郁癥但我不具有攻擊性的。你知道,躁郁癥并不是大街上見人就咬的瘋狗。
他這個形容有些幽默,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同時我也懷疑聽上去這么開朗的他是否真的有心理疾病。我問他,你真的有……躁郁癥嗎?你聽起來不躁也不郁啊。他又反問我:我騙你干嘛?是不是只有當時在酒吧的時候我告訴你我有躁郁你才會相信我?我尷尬地干笑了笑,然后他突然向我科普了起來,說:
其實躁郁癥又叫雙向情感障礙癥,特點就是會突然進入低落的抑郁狀態,但是也會突然進入亢奮的狀態。雖然正常人也會有時特別開心有時特別不開心,但跟正常人不一樣的是,雙向的情感轉變會是突然且不受控制的。
他后來又自顧自地跟我說了很多,仿佛不是在和一個人說話,而是在向一個AI輸出一樣。我先是簡單地應和,后面居然也能跟他聊起來。通過與他的對話,我了解到他其實沒我想的那么安靜,但是比我想的要文藝。他是個網絡詩人兼歌手,愛看書聽歌,有時候自己也寫歌,還愛看電影。沒想到這一通電話下來,我對他的興趣不減反增。于是我提議,說,要不我們加微信吧?這樣打電話不是浪費你的話費嗎。他愣了愣,重復了一遍我的話,說,加微信?我說,加QQ也行。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加你吧。
3 約會
雖然我不看書,但幸運的是,我同樣喜歡聽歌和看電影。于是我閑著沒事就會讓他上網易云跟我連線“一起聽”。我收藏了他播放的每一首歌,還給他寫的歌都點了“云推歌”。有時他在忙,我就自己一個人聽他的歌單,猜測他寫這些歌聽這些歌的時候在想什么,現在的心情又怎么樣。他寫的歌和他喜歡的歌風格都很相似,分為兩派,一派是節奏明快歌詞大膽的諸如《Shape of You》的英文愛情歌,另一派是聽了就讓人難過的歌,例如《海底》和《我用什么把你留住》。他的粉絲都開玩笑說他人格分裂,其實他是雙相情感障礙。
我們熟了后就經常聊天。他有時候會聊他創作的感想,有時候會向我抱怨他的生活有多糟糕、他這個人有多爛,有時候也會跟我說他覺得自己新的作品有多好。這時候我就會夸他,我會鼓勵他,我會否認他對自己負面的評價,告訴他他已經做得有多好:他的聲音好聽,他開口說話就仿佛已經是在唱歌;他的詩也溫柔,就像是輕柔的春風,輕輕掠過我的心畔,帶起絲絲漣漪。每每這種時候,他會反問“真的嗎”,然后我就會說“真的,我本來都不會說這種花哨的話,都是從你詩里學的”,然后他就會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好意思。我們就像熱戀的情侶,卻只口不提愛字。
一個月后,我實在忍不住心底的悸動,把他約到了私人影院。我挑了一部叫作“年少日記”的電影,因為這部電影似乎也是有關心理問題的,我想他看了應該會有共鳴。沒想到,他看完之后又變回了那天酒吧昏黃燈光下的憂郁青年,一言不發地盯著電影結束界面的演員表,任由睫毛撲棱撲棱地在他臉上投下藍色的陰影,就像我們第一天見面時那樣。我想,他或許更需要一些喜劇,于是播了《熱辣滾燙》給他,沒想到他即使是看喜劇也沒什么反應,就像一個不會笑的木頭人一樣。
我本來打算在這次約會試探他對我的想法的,比如說問他“如果我們是電影里相愛的主角,你會在這時候做什么選擇”之類的戀愛中的傻問題,但我想,現在我應該還沒準備好問這個問題,他也還沒準備好回答我。于是我在看電影的時候什么都沒跟他說,只是在電影結束的時候,有些小心地問木愣愣的他,你還好嗎?
不出我意外地,他沒有立即回答我。我有些氣餒,想,或許我不該選擇那么壓抑的一個電影的,他平時就已經夠壓抑了,我干嘛還給他找不舒服呢?或許我也不該帶他來看電影的,早知道就去唱K了,他不是歌手嗎?我也不該帶他出來玩的,我們在微信上就聊得挺好的,出來倒是基本沒說上幾句話,我感覺這段關系應該要黃了。就在我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回答我這句話的時候,他緩緩地開了口,用細得跟蚊子一樣的聲音喃喃著說,我應該挺好的,至少我希望是吧。
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我想或許他實際上是在回答我的問題。我又有了些希望,正好私人影院的套餐時間也剛好到了,于是高興地建議出去吃飯。我希望他能在呼吸了新鮮空氣后“活”過來,就像一棵蔫蔫的盆栽換到了一塊陽光充足的地方后慢慢恢復生機。
然而讓我有些失望的是,我們在晚餐時都十分地安靜,安靜到我把今天作出所有蠢決定的自己都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奚落了十遍,而這十次深刻的反省最后導向的結果都是:我或許不該約他出來的,甚至說我就不應該酒吧那晚搭訕他,或者至少看他沒反應就直接走而不留下電話,這樣我也不會和他聊了才一個月就不可自拔不得已把他約出來然后碰一鼻子灰。這些念頭在我腦海里手拉手反反復復轉啊轉,轉得我心煩意亂,直到他重新開口。
他開口時,我感覺我甚至能聽到婚禮莊嚴的鐘聲傳來。因為他問了一個極其曖昧的問題。他問:如果,如果你愛我,我是說如果……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心臟也跳到了嗓子眼兒,但他也死死盯著我的水杯,瞳孔顫動著,嘴巴張著卻吐不出字。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似乎有一個世紀之久,他才緩慢地開口,但是極快地吐出幾個字:
算了沒事。
我心中直呼無語,急得甚至想拽著他的衣領逼問他他到底想說什么,但我還是盡力維持住了表面上的鎮靜,問,然后呢?他吃了口菜,慢吞吞嚼咽下去,又反問我,什么然后?我急得有些惱火,惱火得甚至想往他那張悶悶不樂的臉上揍一拳,加重了語氣問,如果我愛你,然后呢?
他繳械投降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似乎肺都要被他嘆出來。他用一只手掌蓋住自己的眼睛,我看到有晶瑩的液體從他的臉龐滑落,澆滅了我心中的火。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反應,直到他問我,如果你愛我,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我?我找到了一個臺階下,積極地安慰他,說,如果我愛你的話,當然就不會離開你啦,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悲觀地說,但是世界上并沒有永恒的東西啊,所有東西都會消散和離去的。人也是,愛也是。甚至,愛可能會使兩個人的關系更易碎。既然如此,為什么人們還要愛呢?
我說,但是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啊。
他說,那愛消逝的時候,體驗過幸福的人該怎么忍受過山車一般墜落的心情?What if the high doesn't worth the pain? 我該怎么辦呢?
我想,那不就是失戀和分手嗎?我又還沒經歷過,我怎么知道呢?于是我只好籠統地回答,就算一個人不愛你,還會有別人愛你的,看開點就好了。
他停止了說話,然后雙手都捂住臉無聲地啜泣起來。我也無話可說,只能走到他旁邊,輕輕拍著他的肩,一下又一下。過了一段時間,他的呼吸稍微平緩一些,雙手仍然捂著臉問,但是,但是沒有人會愛我啊?有誰會愛這樣的我,已經破碎的我,自甘墮落的我呢?說完這話,他抬頭,眼淚汪汪地抬頭看我,眼神迷茫又無助。
我因為他亮晶晶的眼眸愣了一下,然后立馬反駁他說,你怎么會這么想?我本想大膽地說“我會愛你”,但是我沒好意思,只好說,你不是有粉絲嗎?他們都很喜歡你的詩和你的歌,他們都很愛你啊!
他似乎是泄了一口氣,頭深深地耷拉下去,額頭抵住了桌沿,雙手保護一般交叉放在后腦上上面,悶悶地、緩慢地說,但是我的粉絲只是喜歡我的作品而不是我啊,他們甚至從來都沒見過我,怎么會愛我呢?那我、那誰還會……
我為他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在網上大受歡迎的人居然還會擔心沒有人喜歡他嗎?我就提議說,那你讓他們見你啊,你露臉啊,就你這顏值和才華露個臉絕對火遍全網!
他沒有受我的鼓勵振作起來,反而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泣,近乎崩潰、歇斯底里地壓抑著吼聲,說:沒有人會在真正地接近我、了解我后還愛我的!所有人都是越了解越互相憎恨,而我又是這樣一個爛泥一樣的人,我只能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來維持他們對我的好感啊!
我越發感到他的話云里霧里,只能有些愣愣地問,為什么?但我問完又感到后悔,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問什么為什么,而且現在顯然不是一個適合刨根問底的時機。他拳頭攥緊壓在桌上,顫抖著,大拇指指甲扎進食指里,鮮紅的血液浸染了他的指甲。然而他卻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繼續用著力,任由自己的大拇指嵌進自己食指的肉里,那狠勁仿佛不是來自一個無力地趴在桌上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著的可憐蟲,而是來自于一個面對著兒子恨鐵不成鋼的父親。
最后,他硬是抽抽嗒嗒地擠出幾個字,湊成了幾句話:你如果真想知道為什么,你以后會知道的。我只是希望,那時你不要太恨我。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也不忍看他這副模樣,于是心一橫,說,你也不用這么悲觀啊,我如果以后很喜歡你呢?如果,如果我,如果其實,我以后會愛上你也不一定呢?也是有可能的,對吧?
他沒有再回答我,只是似乎永不停歇地哭泣著。我把他攥緊的拳頭解開握在自己的手里,用餐巾紙輕輕擦去血跡,他卻仍然只是抽泣著,布娃娃似的任由我擺弄。
漸漸地,他也不再哭了,慢慢安靜下來,呼吸平緩了。但他安靜了很久,甚至一動不動,與這喧鬧的餐廳格格不入,以至于我都要以為他死了。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叫他一聲時,他說:
但是呀,愛不易輕言。
我仔細聽了聽,發現他在小聲地唱歌。是我沒聽過的旋律,應該是新歌。他繼續唱道:
但是呀
愛不易輕言
愛難以言說
所以你我都
不要隨意承諾
我怎么好
說準備好
那就相視一笑
愛不宜輕言
4 再見
那天回家之后,我們一連幾天沒有聯系對方,似乎第一次約會后就是決裂。
我為此感到郁悶,然而我又不敢去找他。雖然我現在也說不上來具體為什么不敢,但總感覺那天約會后我們之間就蠻尷尬的。可能是因為我幾乎表白了他都沒有回應我,可能是因為他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而顏面掃地,也可能是因為最后我安慰了一下他,然后我們就莫名其妙地散了,各回各家。也有可能是我當時有點賭氣:第一次見面是我先搭訕他還不理,第一次約會也是我安排他還哭,我表白的時候他還用唱歌把我糊弄了過去,我想不明白他是不主動還是對我沒意思。更何況,吃飯吃到一半他還莫名其妙問我什么“如果我愛他”“我能不能不離開他”這種曖昧的問題,問到一半又大哭起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敢貿然去找他,只好每天自己循環播放他的歌,猜他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樣,會不會也在想我。
就這樣熬了一周,我的朋友們評價我“花季少女爆改失戀憔悴老太”,又把我拉去了酒吧,說是要讓我放松放松。結果到了酒吧,他們一群人圍著我讓我講情況。我往胃里一口氣灌了一整杯酒,然后有點暈乎乎地說:也沒什么,明明沒吵架,就是感覺有點漸行漸遠了,慢慢地找不到他了……他真的很難捉摸你們知道嗎?
氣氛漸漸迷醉起來,我迷糊間又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吧臺,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我再次拿起酒杯走過去,問,來一杯?
那道熟悉的背影確實是他。但他好像沒有回應我,我也不再說話,就坐下在他旁邊喝酒。應該是酒精的緣故,沒過幾分鐘我就忍不住一股腦把這幾天來心中的郁悶全倒給了他。我問他他為什么不回應我的表白,為什么整整五天不給我發消息,為什么又一個人來酒吧喝酒,是不是想拒絕我然后重新開始。他在聽我說完之后,卻只是問我,你喝醉了嗎?
我看他不回答我的問題,不由氣憤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這混蛋怎么總不回人話啊?你有什么毛病?沒想到他悲哀地看了我一眼,真的說:是啊,我確實有毛病,我不配做人,我還是去死比較好。我一聽到這里酒就醒了大半,連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卻打斷我說,但我是這個意思。
他的神情堅定得仿佛下一秒就能一頭撞死在吧臺上一樣,我感到我必須得說點什么使他的情況好轉。但我又實在不知道如何勸說一個心理病人,就只好訕訕地說一些“生活多美好呀”之類的話向他舉杯,一邊給他喂酒,一邊又給他喂雞湯。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初遇時他那么久才抿上一小口酒,因為他酒量奇差。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決定把他送回家。于是我問他,你家在哪里?他斷斷續續地說,他沒有家了,和父母發生了矛盾,父母受不了他了,說什么也要把他趕出來自己住,大不了當沒生過他。
我問他,你原來還在和你父母住嗎?我記得你今年有24歲了,好像確實是應該自己出來住住。他雖然已經醉得迷迷糊糊,卻還是說,那還不如直接叫他去死,仿佛生命在他嘴里只是一個隨意的玩笑。我問他,有那么嚴重嗎?只是叫你自己出來住而已,他們也只是想你獨立一點啊。他說,他們就是嫌我治病麻煩,覺得這病就是慣出來的,不顧我死活地把我踹出了家門,這是拋棄。如果人終究要分開,那么為什么還要相遇?難道人們都是撲火的飛蛾嗎?我說,你怎么又突然扯到這個了?況且,就像我說過的,離開了這個人,你還會遇到下個人的,這有什么好難過?而且你大不了來我家住唄,剛好我一個女生自己住有點不安全。他睜開瞇著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問,但我是個男生,你不害怕我對你干點什么嗎?防范心這么差。我就說,開玩笑呢,你要是敢對我干什么老娘立馬到網上曝光你,你吃流量這口飯的肯定不敢亂來吧。他又把眼睛瞇了回去,嘆了一口氣,然后重重趴倒在桌上,我說什么他都不再回我了。
我想著,不會因為我說他吃流量飯就又生氣了吧?這有什么好生氣的?戳了戳他。看他確實沒什么反應,想,他應該是醉了,還是把他帶回去吧。于是我招呼坐在不遠處的朋友,說,別吃瓜了龜孫們,來幫忙扛人。
然后他們就壞笑著過來,問,把帥哥喝倒啦?我說,嗯,扛去我家。他們就很驚訝地問,進展這么快?我就說,什么東西,要變成我的新舍友了而已。他們說,那進度也很快了啊,然后一群人把他扛上了剛叫的滴滴。
我也坐上車。雖然剛剛表面上看上去沒什么,但其實心里也是挺高興的,至少我現在不會五天跟他說不上一句話了。這么想著,我看著靠在車窗上睡覺的他,看了好一會兒。從他凌亂的發型,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在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還有有些干裂的嘴唇。我這么看著他,想,他哪里我都挺喜歡的,只要不是那么讓人難以捉摸就好了。
我從他的嘴巴看回眼睛,突然發現他眼睛好像是微微睜開的,感覺還在看著我,嚇了一跳,才發現我居然還在不經意地微笑,趕忙調整回沒有表情的樣子。剛想開口問他怎么了,他就張了張有點干裂的嘴巴,模糊不清地說,你真的要接納我嗎?我警告過你了喔……我很爛的……
我聽得不是很清楚,等我想再問他時,發現他腦袋一歪又睡起來了。
5 同居
第二天早上,我熬了粥作為我們兩個的早餐。他一邊憂郁地吃著早餐,一邊擔憂地問我就這樣收留他會不會不太好,畢竟躁郁癥可以算得上是精神疾病,他或許算得上是個危險人員。我回答說,我看你不是精神病而是神經病,老娘可是要你分攤房租的;還有我也是真搞不懂你,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說你沒有攻擊性,現在一個多月了變成精神疾病了!怎么,是我讓你病情惡化了?
他還想反駁什么,說,但躁郁本來就是什么什么的,我也沒聽就直接打斷了他,說,行了,吃你的粥,然后一把把一勺粥塞進了他的嘴里。
雖然生活空間小了,但家里終于熱鬧了一些,而且我也不會再被“獨居女性遇襲”之類的報道嚇到了。更讓我高興的是,中午一起收拾完他的臥室后他居然開始和我談心了,這使他看上去沒那么變化多端了。
他說,初遇時我不回你的話是因為我在抑郁狀態干什么都會感覺很累,別說說話了,光是張開嘴我都覺得要命!所以那時我雖然聽到了你說話,卻沒回應你。我本來想著,就算我回了你,也不一定能保持我們的關系,就不如遵從當下的本心,閉上嘴巴什么都不干。不過我回家后看完太宰的《斜陽》感到好多了,剛好找不到人傾訴,于是從還沒洗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你的電話號碼打了。本來想著可能就說這一次話,所以就和你胡亂說了些有的沒的,把我有躁郁癥這件事也告訴你了。就是沒想到,你居然知道我有躁郁還主動要加我微信,并和我保持關系到了今天,還讓我當了你的室友!本來我昨天在酒吧也不想說話的,但感覺你是重要的人,最終還是拼命地和你說了說話。我踩了他一腳,說,那我還真是感謝您呢。
我問,那那天約會那你為啥不開心?他說,因為第一部電影讓我想起來我小時候被霸凌孤立的事情。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因為我也沒想到一部電影居然就勾起了他這樣的傷心事,我對他的了解還是太少了。他繼續說,因為我長得比較清秀嘛,班里的同學就說我長得像女生,而且我又不跟他們一樣調皮搗蛋,成績——特別是文科成績——比較好,他們就更覺得我是異類,說我是娘娘腔,就……孤立霸凌我了。我問,那老師家長不管嗎?他說,老師也不是不管,但是我沒好意思告訴老師我在班上被欺負;家長倒是真的不管,他們覺得這個年紀小朋友小打小鬧挺正常的,就算發生什么我應該也能自己解決好。再說他們對我做的事確實沒有太過分的,只是可能我那時年紀比較小,留下的心理陰影就比較大吧。可能是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他說到這還笑笑,說,哎呀你不要那樣看著我啦,讓人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他繼續說:所以我看電影的時候就覺得,那個什么Vincent好像我啊,被霸凌老師不知道,家里也不管,然后那個電影也是主要講那個小男孩因為笨被家長打什么的,看著就很傷心。后面那個《熱辣滾燙》又是說主角被各種背叛的,雖然確實很勵志但是我也還是聯想到了自己躁郁被人疏遠……哈哈,不過當然不是電影的問題啦,抑郁狀態是這樣的,“憤世嫉俗”。
我決定轉移話題,就問他,那你為什么整整五天不回我?他說,什么我整整五天不理你?我還以為是你看見我發病的樣子不想再跟我說話了呢。我問,那你都不想挽留一下我嗎?他搖搖頭,說,真正想離開的人是留不住的,所以我不會沒面子地留要離開我的人,盡管我不想她離開——再說,你不也沒挽留我嗎?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卻沒敢再問他為什么不接受我的表白。我想,他現在也不解釋,這大概就是拒絕了吧。不過除此之外我和他的隔閡總算是全都消除了。
我把一間空房給了他作為他的臥室,另外騰了一間小房間,裝了裝做他的工作室。從此他就成為了我的室友。就這樣,我們雖然不是戀人,卻像夫妻一樣生活在了同一個屋檐下。
6 交往
雖然同居了,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沒什么進展了,仿佛已經過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但我們卻從未開口說過“我愛你”。我當時覺得我們這一輩子都只能做哥們兒了。我還做過一個夢,一天他帶一個女孩回來我們合租的房子和他結婚生子,我一邊說著“祝福你,兄弟”一邊莫名其妙成了他們家庭的編外成員。
但是生活就是很奇妙,它有時會在你心灰意冷時突然給你你最想要的那顆糖。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的閨蜜來我家里串門。她直奔我房間,一進門就反手把門鎖上,嚴肅地對我說,你要么馬上給我跟他斷了,要么馬上跟他談,不能讓他再吊著你了。我認真解釋說,他沒有吊著我,只是太害羞,但是她不以為然。
晚飯時,她滔滔不絕,仿佛飯根本堵不住她的嘴。她眉飛色舞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八卦,特別是提到兩個曖昧不清的人,明明A瘋狂地迷戀著B,B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卻半推半就地接受A的心意,也不直接拒絕。她夸張地說著,咒罵著,眼神總有意無意地往他那里飄。
我一邊訕笑著,一邊偷偷觀察他的神色,擔心他察覺出我的朋友對他意見不小,但他還是沉默寡言地吃著自己的飯,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的木頭人。我松了口氣,心卻也沒來由地酸澀苦悶。我當然知道朋友是為我好,我也不想陷于這泥潭般無望而混沌的感情賣力掙扎卻無濟于事。不清不楚的感情固然令人煩惱,但每當我望向他深海般憂郁的眼睛,又覺得不應該用自己的感情去捆綁他,白白加重他的苦痛。
吃完晚飯,閨蜜憤憤地回家了,他也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不久后音樂聲傳出。我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突然茫然地什么都不想做,甚至連呼吸都覺得筋疲力盡。
思緒雜亂而混沌,我只無端地感受到痛苦。我不理解,是我錯了嗎?或許我不該再浪費時間和感情。但他又有什么錯呢?說不定他并不是故意吊著我的胃口,只是還未察覺我的心意。說起來,我的心意是否足夠明顯呢?約他出去吃飯、看電影,把他接到家里同居,朋友也會做這些事情嗎?我不知道,好像也失去了力氣去探究。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扇房門打開了。他邁步出來,笑盈盈走向我。我不明所以,只是有些呆悶地仰頭望他,好像也忘了向他隱藏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安。他坐下在我身旁,說,要不我們談戀愛吧。
我恍惚了一下,仿佛置身于夢境。這個場景我設想過很多次,我以為自己會像觸電一樣欣喜若狂,結果卻仿佛在虛浮的真空中飄浮。夢游一般,我望向他可以說得上是慘白的臉頰,點了點頭,卻并無法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似乎只是一個臺下的觀眾,臺上是庸俗的肥皂劇在演出。理所當然地,我看見自己說了“我愿意”。
于是我們兩個交往了。
7 離別
交往后的生活無非就是滴著露珠的鮮花、午后的擁抱、睡前的親吻。他偶爾還是會像一只淋了雨的大狗一樣低落又難過,但此時只要安靜地坐在他身邊,輕輕摸他的頭,由發根捋到發尾、一下一下,他的呼吸也就會逐漸安定下來。
他也會搞一些小浪漫,像一個害羞但奇思妙想的小朋友。一夜,他說今晚月亮很圓,要帶我出去看月亮。我們徒步走到小區的草坪上,在一個小草丘上坐下,他掏出一筒薯片遞給我,我卻從筒中抽出了一枝玫瑰,在月光下流淌著銀色的光澤。光溫柔地映在他發間、臉龐、眼畔。他說,愿你像這支玫瑰一樣永遠熱烈地綻放。我愛你。
我們也并非不吵架。他很愛吃醋,又很敏感,經常我和朋友聊天聊久了稍有冷落他他就會撒潑打滾說我不愛他了,大哭大鬧,甚至有時在家里一通亂砸。我害怕了,誠摯地道歉后,他又會下跪道歉說他不該沖動,但他也是因為躁郁癥才會如此暴躁,并沒有想傷害我。我忍一忍,這些事就都過去了。
我以為我們會甜蜜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的,就像其他普通的情侶一樣。或許是我太天真了,沉浸在充滿粉紅色泡泡的夢里,對于他的痛苦渾然不覺,好像被一塊黑布蒙住了雙眼,從未真正深入過他的內心。
那天晚上我正常下班回家,到家卻沒見到往常一樣擺在桌上的飯菜,以及系著圍裙的他。我疑惑地脫鞋進屋,地板很冰,我心中莫名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家里空蕩又昏暗,仿佛陰濕的洞穴。他的房間已失了空調的涼氣,好像他已經離開很久。然而他的臺燈卻亮著。我走進去,把臺燈關上前,看到桌上是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面他的筆跡龍飛鳳舞:
渴望愛 但害怕刺痛
救贖后 就不要離開
請不要 逼我向滅亡
早知如此
我寧愿 在愛敲門之前先歸于沉寂
你應該 用纖細的手指緊握
抓牢我的脈搏
那里有我的生命鼓動
它為你的靠近洶涌
但是呀
愛不易輕言
愛難以言說
所以你我都
不要隨意承諾
我怎么好
說準備好
那就相視一笑
愛不宜輕言
所以 請你
撫上我最脆弱的肌膚
不可觸及處溫血汩汩
闡述我溫情脈脈
然而心靈早已荒蕪
饑渴地干裂、慟哭
所剩無幾的勇氣 也被擊潰
再見吧 再見吧
遙不可及的明天
感覺他寫得還不錯,我暫時忘記了上班的疲憊,又將紙翻到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鋪滿了一頁:
對不起。
當你看到這些時,我或許已經在海里沒了呼吸,上下沉浮。我很抱歉,我并非有意用自己的死亡給你披上一紗無端的苦痛,但我實在已經失盡了生活下去的勇氣。
其實這段時間跟你在一起很開心。關于在一起這件事,我猶豫了很久,并非是你的原因,只是我太怯懦。太宰治說,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我也害怕自己會在獲得幸福之后又將它們盡數失去。我像捧起珍寶一樣捧起它,又擔心它像水一樣從指縫間溜走,于是干脆不去碰它。更何況我情緒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無法給父母或你提供什么,更使我的幸福變得脆弱。我每天都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在薄冰上砥礪。你是保護我的火把,但我唯恐它某天會熄滅,留我一人在這絕望的世界凍死。
所以我先行離開了。或許在你看來這實在突然,但其實我已思考這件事很久,但沒有辦法向你開口。縱使痛苦在心中生根發芽,快要將我的軀體摧毀,然而我的胸口卻悶潮發熱,好像有一塊梗黏糊在嗓子眼,使我無法向別人吐訴。
所以我保守了折磨的秘密,直到我發覺自己只是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我無法給他人帶來幸福,不如讓他們盡早去尋找更合適的人。誰都好,總會比我好。我父母還能再生育,你也還年輕,能再找另外一個體貼而堅強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先退場讓位了。
我的能量已然耗盡,生活只給我烙下深刻而丑陋的絕望印記。我是被世界遺棄的人,也是拋棄世界的人。我是一個懦夫,一直都是。我深知這一點,卻無力改變它。對不起,對不起,愿海里的魚兒將我分食,仿佛我從未造訪過這個世界;愿所有親朋在我離開后步向更光明的未來。
對不起。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如果可以,我愿意頭戴荊棘、雙膝跪地,你高高在上宣判我的罪行,我流著淚懺悔自己的罪行,而你毫不留情地用手掐住我的命脈,威脅我的脖頸,在我耳邊,低語或愛或恨的呢喃,然后為我帶來永遠的安眠。
晚安,困倦的孩子先行睡去了。原諒他的幼稚和不負責任吧,愿你忘了他,步向更甜美的夢境。
我將紙放下,腦中一片空白。所以他是去跳海了嗎?說話和行為總像在打啞謎,我突然發現我其實一點都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我不明白他所說的活著的痛苦,也無法理解他為何一心求死而不愿意好好生活,更不相信今天早上還笑著給我早安吻的人已沉入海底變成浮尸。我掏出手機撥打他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無情的“嘟嘟”聲中,我撥了那個號碼一遍又一遍,好像只會重復這個動作的機器人一樣。我的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有人給我澆了盆冷水一般,冰冷的恐懼從頭頂淋到腳底,我的心臟仿佛也被灌了個透徹。我想起來要報警,顫顫巍巍地輸入“110”三個數字,明明是夏天,我卻哆哆嗦嗦直打冷顫。不知過了多久,電話被接通了,我的大腦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跟警察說什么,只是焦急地湊出“我的男友可能去自殺了”“可能是去跳海了”“他還留了字條”“他還有躁郁癥”這些零碎的信息。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經歷親近的人的死亡,所以一切都顯得太過荒謬。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救他,更希望這一切只是我無端的猜測,而他只是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但是這些希望終究只是希望。我最后戴著黑色頭紗站在他的棺前,恍惚著仿佛還在夢里。
或許這就是活著的痛苦吧。
8 抑郁
后來我的記憶十分混沌。我經常無法理解旁人的話語以及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只是單純地行走在世間,卻無法思考,只無端地感到害怕、煩躁。
我慢慢地理解他為什么總是沉默寡言。可能是因為我也得了抑郁癥或者什么的吧,我最近好像失去了所有與人溝通的力氣,或者說我再感受不到自己作為活人的存在,只是感到疲軟,對生活好像失去了信心,連有時發出笑聲都覺得空虛。我有時會想,就算我向人吐露心聲,那又怎么樣呢?他死后,我突然發現人好像總是在為了分離而相遇。大多數時候,人孤單地來到這個世界,又孤單地離去,不是嗎?既然如此,我不再說話也是正常的。
回憶洶涌地撲來,席卷了我的意識,我緩慢地眨了眨眼,原來自己的身體仍然停留在醫生面前的椅子上一動不動,而醫生皺著眉,還在等著我開口說些什么。但我卻感到異常地疲憊,似乎已經消耗殆盡,或許是因為我剛剛已經在心中向她講述完了一個我再也不愿意回憶的故事。我的嘴巴張開了,千言萬語最后又只被我大刀闊斧地刪減成了一句:
“我最近好像有點不舒服。”也說不上哪里特別不舒服,就是打不起精神。
陽光透過窗戶打在面前的桌上,又白花花地刺進我的眼睛,讓我有點暈眩。醫生看我好像沒再有什么傾訴的欲望,便開了幾張單讓我去做心理測試。我坐在隔壁的電腦前猶豫地做了一下午的選擇題,最后取得了一本報告書和一些藥片,還花了幾千塊。醫生好像還叮囑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迷茫地又走出了醫院,燥熱的空氣和刺眼的陽光毫不客氣地包圍了我,一種無助的燥熱席卷而來。汗珠從額上、腋下和背后分泌出來,我有些嫌惡也有些難過。我厭惡著我身邊以及我身上的這一切,只希望能結束這噩夢一樣的生活。
于是我又想到了他。他當時也是這樣想的嗎,所以去跳了海?一股咸腥味飄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附近的海灘。我走了多久?回頭看,已將要看不見高聳的醫院,陽光似乎也安分了一些,天空好像被無端地籠上一層陰霾。我望向布滿皺褶的海面。潮悶的空氣快要噎死我,海浪聲一陣一陣襲來,似乎也不懷好意地將要襲擊我,將我卷入冰冷的深海,奪走我的生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又發覺自己只是站在岸邊望海。
這里是埋葬了我愛人的地方。我吸了吸鼻子,仿佛還能聞到他腐爛的味道。我好像想嘔吐,但最終沒有力氣這么做,只是雕像一樣杵在原地,任由海浪一次又一次向我狂躁地沖來。
他憑什么毫無顧慮般地離開?我愛他,我也恨他。我恨他明知道我愛他卻鐵了心要離開我,讓我現在痛不欲生,竟然也有了想撲向大海尋死的沖動,但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么那么喜歡他。這是一種沒來由的感覺、無法被解釋的感覺,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那種感受,在酒吧看見他第一眼時,我像是觸電了一樣,心臟猛烈地震動了一下。
明明那時候好像什么都還很美好。明明那時候我們都還好好活著。
我從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他留下的紙條,忍不住又讀了一遍。“愿你忘了他,步向更甜美的夢境。”我默念。我想起他在月光下柔煦的目光。他說,他希望我像玫瑰一樣永遠熱烈地綻放。他還說,他愛我。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死的。我知道,因為他愛我,正如我愛他一樣,正如我希望他好好活著一樣。但“愛”這個字太沉重,它不應被輕佻地說出;而承受著它的人,有責任沉重地、深思熟慮地走好每一步。愛不易輕言,愛不宜輕言。
我明白了他的痛苦,但他拋棄了他身為生者與接受愛的人的責任。他走錯了他的路,但我不會再走錯了。我望向無邊的海平線,有一只船正好慢慢駛沒了蹤影。我會帶著愛活下去。我應該帶著愛活下去。不辜負他,不辜負其他愛我的人,也不辜負我。
幾只海鷗飛來,白色的身影在透過層云的陽光下有力地翻飛。它們大聲應和、叫喚著結伴嬉鬧,仿佛天底下沒什么煩惱。這時我才發覺我還好好地活著,具有完備的繼續生活的能力,還擁有感受喜怒哀樂的資格——幸好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