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愿

葦筱薈/攝

早上八點,我和母親就趕往汽車站。想到那回鄉(xiāng)的艱難,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票是好買的,空空如也的窗口,售票員正在愣神。我在窗口順利買到了第一班汽車票,8:46分發(fā)車。

8:46分了,還不發(fā)車?沒有人解釋,也無需解釋。明明白白,是那些不斷跑上車,又跑去買票的人延誤了發(fā)車時間。等是必須的,眼看著他們跑來跑去,想笑卻笑不出來。

那姿態(tài)相當惹人注目,理直氣壯地來上車,本以為會受到司機的熱烈歡迎,怎料到卻是婉拒之語。

“買票了沒有?”

“在車上買。”

“快去窗口買票去。”

于是半信半疑地嘟囔著轉(zhuǎn)了身……有的人立刻跑進車站里去了,倏爾又拿著車票跑回來了。

“演出”持續(xù)了十分鐘之久,終于告一段落。司機心滿意足地發(fā)動了車子,還不忘提醒大家扣好安全帶。行至大門口,司機停車去報備的時候,忽而冒出來了一位梳著長辮子的女士,悄悄坐在了一個空位上。除此之外,也并沒有什么人上車來檢查,有沒有超員、有沒有系安全帶之類的,哪怕是走個形式。

車一出門,呼啦啦涌過來一群人。大包小包地拎著,猶如電影里趕車去討生活之情景重現(xiàn)。司機堅決地擺擺手,沒有停車。我和母親也在心里舒了一口氣,確切地說,車其實已經(jīng)滿員了。那位神秘上車的女士,填補了最后一個空位。

但我們知道,在上塬以前,路上至少還有兩處要接受超載的挑戰(zhàn)。雖然在出站口成功回絕了“節(jié)省五毛”的人群,但是下兩個路口決計不會這么輕松度過。擔憂盡管擔憂,尚存一絲僥幸。交警總不至于對超載置若罔聞吧,司機剛才擺手的堅決或許代表了新的風氣已然成型,拒絕超載從我做起。我總是期待著有新的變化,雖然期待每次都會落空。

然而僥幸很快就變成了碎在地上的雞蛋,被踐踏成了稀巴爛,還嫌不夠,還要恨恨地跺上兩腳,直至它們連影兒魂兒都尋不著,還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兒……

售票員也在混亂中混上來了,那位女士奮力扒拉人群的姿態(tài)令人震驚。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沒有十足的干勁可不成,既要確保不辭辛勞來趕車的人們都能被裝上車而不會擠壓過甚發(fā)出驚叫,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來,又要確保車門能夠關得上,關上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人力關上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交警發(fā)現(xiàn)了,這一車竟然超出了滿員數(shù)的幾倍……難度指數(shù)不可謂不高。

我們坐在車門口的第一排,我坐在外邊。我的肩膀被無數(shù)只手,按著壓著抓著;我靠外的左腿被無數(shù)個屁股,或坐或倚或推。我猶如一片滄海里的落葉,浮浮沉沉地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不確信我能不能一直端坐于自己的座位上。坐在里面的母親用警惕的眼神不時掃視一下我身旁的人群。我恨不得立刻精通縮骨術,或者隱身術,但我終究還是無所遁形。

大戲即將上演,我給它起名為“警察與超載者們”,導演是司機和售票員,沒有座位也要上車的乘客參與演出,觀眾就是坐在座位上的乘客們,包括我和母親。

快要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售票員一聲令下“蹴哈!蹴哈!”車頭的人們呼啦啦倒退回車廂中間,所有站著的人都齊刷刷地蹲下了。一眨眼的功夫,車上“海清河晏”了。一下子眼前一亮,心神歸位了。交警如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話,是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除非他們是黑貓警長或者神探科藍,否則任誰看上去都是一切正常。但如何正常?這超載的車行駛起來恐怕還是異樣吧。也許司機和交警彼此心照不宣,只要攝像頭拍不到就行。

剛過了橋,司機還沒有發(fā)出解除“危險”的信號,蹲著擠在一起的人群已經(jīng)自發(fā)站了起來,并且各自重新排列組合,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最佳空間,其中也包括我的腿部以上的空間。

我懷疑倘若我突然發(fā)瘋,大叫“下車!”人群會毫不猶豫立刻擠占我的空間,并且絕不會有絲毫愧疚,甚至還會對我表示同情。我那可笑又可悲的自我意識在他們看來無異于戲臺上的內(nèi)容,僅供娛樂戲耍,并無別的價值。

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的“看客”論,孔乙己一走進店里,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這無異于突然出現(xiàn)了可以佐酒的料,對于自己尚且不明就對別人表現(xiàn)出一致的嬉戲來。

但我倘若大叫著下去,恐怕就會被傳為比孔乙己更可笑的角色了。我決計不能起身,更不能下去。所以為了不被人恥笑,我得忍著。

然而,就在我以為困頓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極致的時刻,又一個挑戰(zhàn)撲面而來了。守候在橋頭的人群猶如天上的云彩,一團一團模糊不清但又非常堅決地漂移過來。車門無論如何還是被打開了,聲嘶力竭地喊叫此起彼伏……我看不清窗外的世界,我只知道我的肩膀被無數(shù)只手按壓,我的大腿被無數(shù)個屁股坐上去……我陷入了最深的絕望里……神志不清……

迷糊中,有人似乎在使勁扛我的肩膀,我終于受不住那種異常,費勁抬頭時看到了一張匍匐而下的老男人的臉,還有臭哄哄的氣味直沖鼻子……“站好嘛!一個大男人靠在人家女娃娃的身上……”母親終于忍不住了。

“咋站好?你來站這兒來,事兒真多!”

”咚!”母親出手了捶了那圓鼓鼓的肚子一拳,那個家伙立刻惱羞成怒:“把他先人的,日你娘!”向母親啐了一口。

“你就是勺子!”母親毫不示弱,竟然冒出了新疆粗話。

緊接著倆人唇槍舌劍,唾沫在我的眼前橫飛,有的落在了我的臉上,有的落在了我舉起的雙手上。

我一直在對那個家伙喊“閉嘴!”然而我的聲音就像被淹沒在潮水里,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很快,那位售票員女士翻著白眼過來阻止爭斗了,司機也來了。

勸阻是如何奏效的,我毫無意識。那個家伙被司機勸到了后面,與一位女士交換了個位置。車后面有個男人在小聲說,“就算公交車也很擠吧。”所幸的是剛一上塬,那個家伙就下車了。

雖然風波乍起又平息了,然而我陷入了比絕望更深的絕望里。我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要坐班車了。這是人間地獄,地獄!


看著窗外不斷出現(xiàn)的村落,車行駛在一望無垠的塬上了,我們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一想到我們此行的目的,我打起了精神。母親和我是匆忙趕回來答謝一個很久不見的親戚的,為了更久以前他們對我們的幫助。

我出生的那一年,由于營養(yǎng)不良,母親生下我后非常虛弱,而我更是奄奄一息的。我們的親戚,我大爺家的女兒女婿,我應該叫姑姑姑父的,用自行車送來了紅糖、雞蛋和豬蹄,還有一床棉被。這些正好都是我們當時最需要的物品,母親感動極了,從此一直銘記于心。

誰能想到,這份銘記竟然變成了心愿。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多少年,卻一直沒有機會來還。直到最近,經(jīng)過多方打聽,終于找到機會,母親趕緊領著我就趕回來了,來還那份我出生就受過的恩惠。

我們趕到姑姑家的時候,家里卻沒有人。在村子里轉(zhuǎn)的時候,坐在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對我們露出了樸實得像親人般的微笑。待我們說明來意后,有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立即站了起來,用手邊比劃邊說,他讓我們?nèi)ユ?zhèn)上找姑姑的女兒,還告訴我們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等等。最后,他慢騰騰然而確定地說,他們都應該在那里呢,因為鎮(zhèn)上有廟會,親戚們都會借機走動走動的。

天很藍,沒有一絲云彩,風輕輕地吹著。

門前的大槐樹安靜又舒展,枝繁葉茂。幾只花母雞從容不迫地在不遠處的麥草垛四周覓食,偶爾也抬起頭看看我們。我也望望它們,丟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空氣里彌漫著熟悉而又誘人的香味。誰家已經(jīng)開始做午飯了,煙囪里冒出來的青煙,宣告著主婦的麻利和勤勞。從敞開著的大門一眼望過去,干凈整潔的院落里,一叢叢月季花開得正艷。

在熱情的鄉(xiāng)親的帶領下,我們到達了廟會現(xiàn)場。穿過一條擺滿了木制農(nóng)具的背街,來到了異常熱鬧的正街。所有的人都面帶笑意,慢悠悠的腳步也掩飾不住心里奔騰的渴望。眼神猶如一道道追光,卻也來不及對集市一寸一寸打量過去。條條街道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整個小鎮(zhèn)都籠罩在蒸騰的熱氣中,仿佛下一刻鍋蓋揭開,就會露出滿籠白花花的大饅頭。

想快也快不了,只能跟在游逛的隊伍后面亦步亦趨。正好也感受到了鄉(xiāng)親們幾十年都逛不膩的廟會,它獨特的地方就在于,很像一個超級大聚會。吃的自不必說,其余平日里需要的物品都能找得到,最重要的當然是廟會的主角——大戲。我時常納悶,那些戲多少年來重復率高得快讓人倒背如流了,戲詞,唱腔,扮相,情節(jié),包括舞臺樣式,都始終沒什么變化,但是卻始終在鄉(xiāng)里備受歡迎。是他們不想改變還是外面的世界不能影響他們?變化讓人感到新奇,始終不變也讓人感到新奇,究竟是誰帶來了變化,又是誰守護著不變的鄉(xiāng)里規(guī)則,我始終不得而知。

盡管走不動,然而只要不停止腳步,還是能到達目的地。我們在姑姑女兒家找到了姑姑和姑父。幾十年不見,他們依然親切地叫著我的小名。母親和他們坐在一起,感慨過去的歲月。故事的主人公訴說著他們以前的故事,故事的結果坐在旁邊聆聽。

說起從前,母親幾度哽咽,姑姑拉著她的手柔聲勸慰著。而我始終面帶微笑,不參與不發(fā)言不打斷。姑父姑姑常年住在省城,要不是廟會,還不一定能碰到他們呢。但是只要有心,這不還是碰到了。

母親早已被故事的結果治愈了,她自己也有異于常人的毅力和決心,因而她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父親的早逝是她人生要接受的命運,然而誰又能說磨難不是人生的財富呢,幸和不幸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誰家還沒有點坎坷的故事呢,曲折是人生的常態(tài)。既如此,何不堅強。只要活下來,活下去,活著就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即便那結果不如意,也是好的。

我作為故事的結果,在心里默默發(fā)了這番評論。但我懷疑他們都有洞悉人心的神奇力量,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所以只對過去蜻蜓點水了幾下,就開始對著美好的未來展開了最樸實的設想。于是我的笑容更濃了,點頭稱是的力氣更足了。

我一路上都在守護的禮物終于交付給了要交付的人,母親幾十年都在惺惺念念的心愿終于還給了要還的人,還有什么不能服下的苦和累?

這樣想著,回來的路上竟然無比順利。車也超載,但是尚在可以容忍的范圍內(nèi)。尤其是這一回的售票員女士,耐心和服務能力都很贊,簡直讓人欽佩。

在發(fā)車前,她就對乘客進行了有效分類。到終點的先上車就座,中途下車的后上車,站一會兒也就到了。不然大家一哄而上,遠的近的不分,這樣就會讓“沒有座位”成為多拉乘客的阻礙。請大家互相理解一下,讓我們可以多拉點人。

男女老少竟然都服了,靜靜的有序的服從了。我驚訝于他們的服從,更驚訝于鄉(xiāng)村里的人們面對生活中的悲歡,那種驚人的一致性。

這樣看來,我好像有點大驚小怪了。我對于超載的容忍度低到他們無法想象,對于那些嘈雜的環(huán)境的厭惡程度也超出常人百倍。這么多年來來回回的,但我始終水土不服。

鄉(xiāng)村有它的習慣,鄉(xiāng)村人也有他們的約定俗成,比如廟會的時間,每年風雨無阻都是那個日子。再比如每逢廟會,班車超載到極限也是不會被唾棄的。平日里超載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何況廟會的時候,更是習以為常。

車窗外的麥苗已經(jīng)吐穗,成片的隨風晃動著腦袋,我依稀聞到了麥子成熟的味道。那一片鄉(xiāng)野,那些村落以及村落里的人,那一條上塬的路,還有那一趟趟擠滿了鄉(xiāng)親的班車,它們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記住鄉(xiāng)愁”的畫卷。

然而,對于這幅畫卷,我始終都懵懂著。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