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開始你要做全新的自己。”叫影的少年說。
我在公園的長凳上醒來。初晨的太陽還不算刺眼,陽光溫和地照在身上,用溫暖將我叫醒。左手沉甸甸的,口袋里的重物也直往下墜,在公園睡了那么久,手表和手機都沒有丟失,這令我多少有些意外。
我費力地抬起左手,手表像一塊鉛鐵一樣沉重,指針指向六點四十三。我在大腦里像缺了油的機器似的做著運算,上一次看表時是大約三點一刻,可那時路燈也已經關了,公園里更沒有什么發光的螢火蟲一類的東西,只靠表上指針的一點點熒光,時間確實不太看得清楚,至于大約是三點一刻還是四點一刻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寧愿是三點一刻,那樣說明噩夢更遠一些,而我睡的時間也更長一些。
叫影的少年的聲音適時的在耳邊響起:“你是在三點一刻在這里的長椅上睡著的。”
“真的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一切都充滿不確定性,我再次摸了摸手腕上的表,看看它是否還在,“真的都結束了嗎?”我想起四小時之前,那是無法的噩夢。
“你已經決定忘記它了,不是嗎?”叫影的少年說話聲音總是在一個調上,沒有一絲人情味。
“我是已經決定忘記,但還是會不由自主……”
叫影的少年說話打斷我:“決定的事就要堅決執行。這個決定是你在昨晚之前就已經想好的。記住,你一定可以忘記,去做一個新的自己,你已經畢業了。”
“可是……”我轉頭,哪里還有影的身影。暗暗握住拳頭,我嘆一口氣,卻又堅定地擠了擠眼睛:“你說得對。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新的自己。
昨晚的瘋狂我不可能忘記,一切的自我暗示都可以歸結于懦弱的不敢忘記。那是班級的最后一次聚會,在場的每個人幾乎都喝得很高,唯獨我一個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天氣微涼,心事在身,啤酒本身的苦味被無限放大,只輕輕抿了一口都覺得令人作嘔。
坐在沙發的角落里,我冷眼看著面前瘋狂的人群,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豪哭,有的人一手抓著酒瓶,另一只手抓著麥克風,在唱不成調的歌,也有人就坐在沙發上,手伸進誰的衣服,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們的舌頭互相纏繞著蠕動。
沒有人注意我,也希望沒注意,我只希望這樣的場面能盡早結束。
叫影的少年在一旁,同樣以冷酷的表情環顧四周:“喂,打起精神,記住你的決定。今晚過后就做一個全新的自己。”
“今晚過后就做一個全新的自己。”
關于這個決定,起因大概是因為作為噩夢的大學四年,影看著我一點點淪陷,失去自我,成為別人眼中與口中的笑柄。
那時才剛上大一,我還是一個單純的荷爾蒙分泌正常的少年。班花或美或丑,都是一個班最漂亮的那個女生。作為一個視覺決定下體的生物,我毫無例外的對班花有那么一絲絲的好感,或者說欲望。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在一個狼多肉少的班級內,這樣的嫩肉絕沒有可能和我這一顆還沒長高的草有什么關系。心里害羞,我也沒有打聽過關于班花的任何消息。但班花,本身就是處于風口浪尖上的那枚石子,在別人的談論中,我逐漸拼湊起完全的消息。
叫影的少年在我耳邊說:“她叫涼子,她沒有對象。”
我說:“沒有對象又如何,追她的人還在少數嗎?”
我于是繼續低頭看書,用眼偷瞟還在和男生談笑風生的涼子。也許是我對自己深刻的認知打動了上蒼,分學習小組時學習委員把我和涼子分在了一個小組,這個小組里除了我,就只還有學習委員一個男生。
我有些意外,為什么是不露圭角的我,那些像衛星一樣圍繞涼子轉的那些人有都到哪里去了?
叫影子的少年告訴我:“涼子選擇和你一個組,而學習委員選擇和涼子一個組。”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于是開始聽到班里的風言風語,說我和涼子在私下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我沒有理會這樣的言語,相反倒是希望他們的言語多少成為事實。
夜晚月光下的人很少回想太陽的模樣,而一旦月亮落下,太陽也不過才露出嬌羞的一角,人們便說新的一天來到了。
有問題時,涼子總是來找我詢問,我知道,她或多或少的對學習委員刻意保持距離。終于有一天,學習委員也倒戈到我的另一面,傳一些骯臟的故事。
我心里開始有些發慌,故事越來越離譜,但我仍充耳不聞,只要有涼子一個人還站在我這一邊就要裝作無所謂。
一次交流過后,涼子說:“真是抱歉,因為我給你帶來那么多困擾。”
我擺擺手,帶著從容的微笑:“只要你能忍受他們無端的攻擊,我就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
從那一天開始,我們的關系更近了一步,不只局限于問問題上。我開始陪涼子逛街,唱歌,聽她將心里的故事。漸漸地,涼子把她的朋友介紹給我……我卻逐漸感覺涼子離我越來越遠,她的朋友好大一部分都是男性朋友,這些人要么家境殷實,要么一身才氣,作為其中最普通的我,漸漸地有了一種深埋心底的自卑。
一次小型聚會結束,她告別了前來的所有人,然后和我慢慢往學校走。
我問涼子:“你身邊這么多優秀的男生,看得出他們都對你有意思,你為什么不從中找一個當你的男朋友?”
涼子淡淡地說:“因為我有男朋友啊。”
我的心卻轟隆隆的坍塌,我竟然從不知道她竟然有男朋友。
“男生比女生要容易相處,所以我更喜歡和男生相處。但幾乎每個男人都不懷好心,我討厭他們那種調情一樣的聲調,那不是磁性的粗獷,而是最陰險的下流。不過班里至少還有一個人沒有對我做過令我厭惡的事也沒有說過調情一樣的話。”
我說:“你是說我。”
看著涼子看著我微笑的點頭,我的心坍塌的更快,心里長久猜想的答案得到應驗,心像被刀刺過一樣疼痛。
緊接著,涼子說:“幸虧還有你在身邊。”
一句話,像冬天的太陽,將我的心暖化,刀尖刺過的地方快速愈合,開滿小花。于是,我決定一定不會離開涼子身邊。
涼子的男友在其他城市上大學。異地戀像枯枝一樣容易被風折斷。涼子終于還是和男友結束了艱難的異地戀。
那一晚,只有我在涼子身邊陪伴。她要我帶著她到歌廳里唱歌,還點了幾瓶雞尾酒。
我看著她一個人在電視前嘶吼,她邊唱邊喝,眼淚像線一樣流進酒杯里,又被喝回胃里。
看著她傷心,我更難過,不想看她再哭下去,我在一旁想方設法地讓她開心。
我嘗試在她唱歌時,我為她伴舞。她停下來,開始看我跳舞。于是我伴著音樂開始甩胳膊蹬腿,做性感女歌手才做的性感動作,終于看到她眼里的淚有些止住了,嘴也開始微微上揚。
終于把她逗笑,我開始進入一種瘋狂的狀態,為自己可以令涼子破涕為笑而激動。舞蹈越來越妖艷,我在回眸時加入了搞笑的表情。那個時候,我很喜歡涼子眼里噙著淚花,卻不顧形象的張口大笑的模樣。
涼子很快走出了失戀的陰影。我反而越來越不安起來,她開始接觸更多的男性,從十八九歲到四十多歲。我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我們不再每天形影不離,漸漸地,開始很久才在網上聊一會兒。
再一次和她的新朋友們見面,她當著一群陌生人的面,指著我說,這個人會跳很多性感的舞蹈,還會很多丑八怪一樣的表情。
陌生人們開始起哄,讓我表演一個。我一開始擺手拒絕,后來看到涼子逐漸變了臉色,便硬著頭皮踩在茶幾上跳了一段。人們開始瘋狂的大笑,笑我四肢僵硬,笑我毫無節操。
人們說,想不到這么一個看上去斯文的人也有這騷動不羈的心。
涼子也在扶著人哈哈大笑,我只好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么尷尬。
我閉著眼,跳了一分鐘,直到音樂結束。睜眼看到涼子爬在一個男人的懷里大笑,一只手重重拍打茶幾,發出咚咚的聲音。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的眼淚,是笑的眼淚。
從此我名聲大噪,不論去哪里,人們都要我跳性感的舞蹈,我不從,但在涼子也在的場合,我仍然會跳,因為倘若不跳,涼子會不開心,會說我在她朋友面前讓她丟了臉面。
因為長時間和涼子在一起,心里占滿了她,所以我對她言聽計從。我知道這樣的愛是變形的,但唯有如此,我才能繼續待在涼子身邊,我知道這樣的愛是卑微的,但唯有如此,我才能看到涼子笑。
她在笑,但我在哭,越來越多的表情我是緊閉雙眼做的,這樣,眼淚就可以鎖在眼睛里。
我從沒有想過愛情會如此卑微,但我卻習慣了卑微。漸漸地,我開始麻木,不再拒絕。我的心已經被重刀一刀劈下分成兩半,里面的血早已經流完了。
我曾嘗試拒絕一切,但所有人立刻就像要把我拋開一樣對我白眼,我受不了這樣的白眼。于是我變得愈加麻木。
大學已經如此,只希望大學之后的生活,不會再有這樣的糜爛。
散伙飯的那個晚上,他們讓我繼續在茶幾上跳舞。我說,不。
我堅持說,不。
他們再三邀請。
我依然說不。
于是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面無表情,看著周圍的人大笑,看著周圍的人嚎哭,看著周圍的人拿著麥嘶吼,看著周圍的男女手伸進衣服里,舌頭黏在一起蠕動。
我沒有看他們。
我只是最后看著涼子,然后發呆。
涼子周圍也坐滿了男生。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聲音沒有了,只是模糊,像是周圍被水墻圍著。心里早已感受不到任何的感覺,因為心里已經沒有血再流動了。
然后等待,等待這一天的結束。
叫影的少年的聲音適時的響起:“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個全新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