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8? 周三? 晴天
朋友的舅舅是一位資深記者。偶然看到他的一篇關(guān)于北大池鹽湖的文字。北大池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就是在那里出生。那片從前一窮二白的土地上，生活著我的祖輩，我的父輩。
我在那里長到了十八歲。十八年里，北大池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蟲一鳥，甚至是一縷風(fēng)，一粒沙，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最脈脈溫情的影像。
十八歲之后，就很少再回去。在他鄉(xiāng)奔波，廣袤的牧場，連綿的沙漠，林立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輛，曾經(jīng)一度叫我樂不思蜀。
但是，奔波得久了，骨子里也堆積了太多太多的疲倦，太多太多的無助，還有太多太多的孤獨。
北大池，常常不自覺地，就會被想起，有時會出現(xiàn)在夢里。
我又夢見了奶奶，夢見她去了。大伯和小叔正跪在那里。夢里，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只看見他們模糊的側(cè)影。忽然之間，又想起父親。為奶奶送行的，本來也該有父親啊！淚水決堤，我在悲傷的哭泣中醒來……
窗外，天色蒙蒙亮。電廠里機(jī)器轟鳴，又一天能量回滿。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熟睡中的孩子。均勻的呼吸，卻也沒有撫平夢里的惆悵與疼痛。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這是怎么了？
剛剛結(jié)束的暑假，我回了北大池。當(dāng)?shù)碾p腳站在門前油亮亮的馬路上的時候，我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心靈深處的極度戰(zhàn)栗。
隔著五六年的光景，我又一次站在了老屋面前，場院面前，莊稼地面前。只可惜，眼前景已不是昨日之景，眼前人亦不屬于曾經(jīng)。
因為修路，家里的涼房被拆了，片瓦不留，甚至連一粒泥土也找不到了。曾經(jīng)的麥場，而今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只有沒膝的荒草。觸目的草，只叫人想到這樣很荒涼，又很扎心的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荒草萋萋。”
過去的驢圈和羊圈，也都蕩然無存了。想起小時候牽著毛驢去澆水，在羊圈里為羊捉虱子，仿佛已經(jīng)是遙不可及的過去。
房子也老了，像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老眼昏花，口齒漏風(fēng)，彎腰駝背，步履蹣跚。柜子里，除了幾床被子，再沒有其它。柜子上，過去母親放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也不知何去何從。
我想找一找自己做學(xué)生時的蛛絲馬跡，翻來覆去，卻不得不悵惘地承認(rèn)，學(xué)生時代，早已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刻，隱沒在歲月的深嵐處。
當(dāng)年，一個十幾歲孩子所有秘密的心事，原以為會被一筆一劃的文字記錄成一段不可抹去的歷史。誰料想，它們終究在一次次清掃和摒棄中，迷失在時光的盡頭。
找到的，是一張殘缺了的準(zhǔn)考證，是我當(dāng)年參加中考的準(zhǔn)考證。隔著十六七年的時光隧道，照片上的那個自己，是那樣粗疏，那樣凌亂，那樣不修邊幅。這么多年過去了，唯一沒有改變的，大概只有微笑時臉上出現(xiàn)的梨窩。
找到的，還有一個證書，是高中畢業(yè)時學(xué)校頒發(fā)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證書。沒有想到，在那最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也曾有過最不甘平庸的時刻。
我問家里人，我的那些書啊，本啊，還有一些碎頭碎腦的東西都到哪里去了。他們很平靜地告訴我，我結(jié)婚離開的第二天，家里進(jìn)行了底朝天似的大掃除，很多東西都被一把大火化為灰燼。
往事都不能如煙，怎么那些烙印了生命與成長的種種，竟然可以付之一炬？
一把火，將我和我人生的第一個十八年，永遠(yuǎn)地隔斷在歲月的兩岸。此生此世，我只有心心念念，卻永遠(yuǎn)永遠(yuǎn)，再不能相見。
我和弟弟睡過的小屋，墻面斑駁，一塊又一塊不規(guī)則的墻皮剝落，黃泥裸露在外面，觸目驚心。
屋中的一切，已經(jīng)面目全非。屋外，又何嘗不是如此？鄰居的房子，早被推倒了。只有一些碎瓦殘磚，在風(fēng)中嗚咽。斷壁殘垣也好啊，還能有個緬懷過往的地方，只可惜，什么都不曾剩下。
鄰居的老頭早已過世，老太太，也有八十歲了吧？聽說和兒子住在一起，卻并不快樂。
薄暮時分，到園子里看看。順著門前的柏油路，彎彎曲曲地走過去，兩邊全是莊稼，齊刷刷的玉米，在黃昏依舊英姿颯爽，不減威風(fēng)。
我想抄近路，尋尋覓覓，卻無功而返。那些毛細(xì)血管一樣的小路，早被夷為平地，種了玉米。沒有種地的地方，也被草將軍統(tǒng)帥。
只能走大路。跨過鐵絲網(wǎng)，踩著蒺藜，還有狗尾巴草，走到記憶里的園子去。
很多樹，都死掉了。織起來的蛛網(wǎng)告訴我，這里，好久好久，都沒有人來過了。韭菜花開得搖曳多姿。一年一年的時光，只有它會釀成一杯甜酒。一截木頭倒在草叢里，無人問津。
站在偌大的園子里，忽然，就淚眼朦朧。
是我，是我，是我拋棄了故鄉(xiāng)。
多少年之后的此時此刻，當(dāng)我困頓的時候，當(dāng)我惰怠的時候，當(dāng)我失意痛苦的時候，本想著回到故鄉(xiāng)，在她的懷里獲得一縷溫暖，得到一絲撫慰。誰承想，故鄉(xiāng)的一切，早已不是我記憶里最初的模樣。
在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里，我早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世上本來有路，長長久久不走，路也不再是路。
無路可走，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處境！走投無路，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心酸！走過萬水千山，卻走不到故鄉(xiāng)的心靈深處，原來就是這樣的一種滋味！
路，沒了。熟悉的味道，也散盡了。故鄉(xiāng)，我還剩下了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故鄉(xiāng)為我保留了什么？未來的漫漫長夜啊，我到底該如何度過？
故鄉(xiāng)，只剩下了血緣最親最近最濃的人。奶奶百年之后，母親百年之后，我扎在故鄉(xiāng)的根，也就斷了。
想到這里，不禁悲從中來，淚潸潸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