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干杯。
褐色的百威啤酒瓶在燈下碰撞出悅耳的聲響,混入酒吧嘈雜的聲浪。吧臺邊的服務員一絲不茍地擦著高腳杯,一個漂亮女子優雅地端坐在高腳凳上,慢慢地啜飲著一杯永遠不會見底的加冰威士忌,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環視著四周,不過顯然,今天沒有符合期望的獵物。她似乎注意到了我,對我報以嫵媚的一笑,我也禮貌地朝她笑笑,但立刻移開了視線。
不遠處的舞臺上,一個留著長發的民謠歌手抱著一把吉他唱著馬頔的《南山南》,嗓音沙啞,節奏也不穩定,不過酒客們并不會在意這些。
我喝了口啤酒,將酒瓶放回桌上,桌對面的王淳則豪氣地一口氣干掉了大半瓶,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扔給我一支,同時熟練地給自己點上另一支。
“好多年沒見了。”他噴出一口煙霧,“虧你還記得我!”
“都是一個胡同長大的發小,哪能不記得呢。”我也點燃香煙,說道。
“你可不一樣,你現在是混大美利堅的人啦,哪個州來著?”
“紐約。”
“北京人在紐約——說的可不就是你!”
“我只是在紐約工作,住在新澤西。紐約房子那么貴,我哪買得起。每天得開倆小時車上班。”
“靠!跟咱建國門比比?分分鐘秒殺你小破紐約啊!開兩小時車算個啥啊?二三環一堵起來,倆小時你動都別想動一下!”
他說的倒是真的,我好多年沒回北京了,從機場到建國門這一路的確把我堵得夠嗆。
“住新澤西好啊!”王淳接著說道,“鄉下地方風景多好?還沒污染,比大城市強多了。”
“怎么?不喜歡北京了?”
“現在的北京早不是咱小時候的樣子了,又是堵,又是霾,這種季節,晚上不開凈化器,連覺都睡不好。”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一陣濃濃的煙霾味飄進酒吧,仿佛在印證著他的話。王淳吸了口煙,繼續說道,“你是混出息了,去了美國,還當了律師,不知道我們這種人的苦啊。”
“去哪兒還不是活著?”
“活法不一樣啊!”王淳搖搖頭,“我媽就是個婊子,扔下我跟我爸就跟個大款去了美國,二十年了連個信兒都沒有;我老子更是個混球,成天就知道喝酒賭博,虧得他前年死了,不然還得拖累我。”
“伯伯去世了?”
“肺癌。”王淳擺擺手,“甭提了。”
“那你有啥打算沒有?換個活法?”
“能有啥打算?”王淳嘆了口氣,“我住那胡同十年前就說要拆,到現在連個屁動靜都沒有。北京房價這么貴,不拆遷我哪兒買得起新房?沒房子連婚都結不了,就這世道,我他媽都看透了。外地人起碼還有老家可回,我們呢?”
“別這么悲觀嘛,”我笑笑,“人生無常,總會有好事兒發生的,喝酒!”
我們再次碰杯,王淳將瓶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又開了一瓶。
“說實話,我早不想跟北京呆著了。”他甩甩頭,“去年我去云南玩,嗨,那地方真好,遠離塵囂,風景也好,空氣也好,比他媽北京強多了。我當時就想,干嘛非得一輩子跟北京混著?上云南弄塊地,自己種種,不用上班,沒這么多煩心事兒,長命百歲,多好!那才叫生活啊!”
“那你干嘛不去呢?”
“我得有錢哪!買地不要錢?我也想干脆把房子賣了,背個包就走,可我那破房子誰要啊?”他又灌了半瓶酒,“再等幾年的吧,等攢夠了錢再去,找個云南妹子,閑云野鶴,自由自在地過日子!”
“你真的這么決定了?”
“那還有假?到那時侯,你再回來找我就別來北京了,直接上云南去,吃鄉土菜,到西雙版納逍遙!”
“好啊。”我笑道,喝完了自己瓶中的酒,然后打開公事包,拿出一份文件擺在他面前。
“這是什么?”王淳不解地問道。
“我說過,總有好事會發生的。你想去云南?不用等以后了,現在就可以去。”
王淳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母親剛剛去世,留下了一筆遺產,大概有八百萬美元,”我敲了敲桌子,“你是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我是她的代理律師,我這次回國的目的就是把這筆遺產交給你,在這上面簽個字,跟我去美國辦個手續就行了。”
“這個……真的?”他拿起文件仔細地讀了一遍,似乎仍然不敢相信。
“咱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還能騙你嗎?”
“草泥馬!”他不由自主地甩出一句流利的京罵,漲紅了臉,興奮地喊道,“老子終于有錢了!”
“是。”我微笑道,“拿這筆錢去云南買地吧,下次我回來,你可得招待我啊!”
“這事兒甭提了,去他媽的云南!”他盯著文件,兩眼放光地說,“老子要買房!二環以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