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的攏了攏頭發(fā)，縮了縮脖子，把昨天買的彩色條紋的襪子套在腳上。

近秋了，傍晚的天氣有些涼。她的住所是老式的單身公寓，有個小客廳，樓下是小區(qū)的綠化區(qū)，種著些灌木還有幾顆白楊樹，草地稀疏不平。她客廳的窗戶剛好被兩棵白楊隱隱約約的遮住，光透進(jìn)客廳斑駁的散在地板上，墻壁上。窗戶打開的時候，風(fēng)會把葉子卷進(jìn)來，她也不惱，覺得開心。

她在住所對面街區(qū)的超市里做銷售，工資很低，工作單一，但是她想要的工作。每天盤點、收貨、

上架、按時上下班，然后回家畫畫。她畫的畫不值幾個錢，沒有專門學(xué)過，是她父親教的，她在網(wǎng)上開了家店賣她的畫，便宜得很，但還是沒什么人買。

她父親以前是個教師，毛筆字寫的漂亮，會畫國畫，人也長得儒雅。家里有三個女兒，每一個都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畫畫也畫得好，她是家里第二個孩子。父親自小嚴(yán)厲，不喜說話，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書，會忍不住一直嘆氣，滿面愁容。

姐姐結(jié)婚早，嫁給了父親同事的孩子，也是個老師。妹妹多病，還在念書，瘦弱的很，但是很聰明，父親教她習(xí)得四書五經(jīng)，畫畫也比其它兩個孩子漂亮。父親比較喜歡妹妹，也總是惋惜妹妹生的門第不好，不然定是個大家閨秀。而她，在家里的位置總是無足輕重，大多時候會被遺忘，而她也習(xí)以為常。

她總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不參與別人的生活，總是游離在外。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總不在范圍內(nèi)，飄忽，像是去了別的世界。她也不與人親近，按時吃飯睡覺，按時上下班，然后畫畫、寫字。也時常看著窗外的白楊樹嘆氣，她也不知為何，似乎是對父親的延續(xù)。風(fēng)吹來，樹葉嘩啦啦的響成一片，她一片一片的拾起地上的葉子。

父親會寫詩，寫詞，小時候會輕輕的在她們耳邊吟唱，父親讓她們背古文，練字。背誦到屈原的《離騷》他會落淚，搖頭，然后倚在門口發(fā)呆。母親是個農(nóng)民，看上去比父親蒼老的多，是個能干的女人。母親不常同父親交流，但也從不見他們爭吵，父親偶爾會幫母親梳頭，然后絮絮叨叨同母親聊天，母親也不應(yīng)他，只是笑瞇瞇的倚著父親。

堂屋的墻上掛著些父親寫的字畫，母親最喜歡其中一個，上面寫著“但愿人長久”，父親小心翼翼給母親寫到手帕上，母親一針一線的秀出來，整日帶在身上。父親喜歡吃上山的一種不知名的野菜，母親會早早起床到山里去找，然后趕著午飯時候回來給父親煮。母親對待孩子也是溫柔的很，不急不躁，用手拍著孩子的后背，唱著些小調(diào)，眼睛里溢出了寵愛。

她的房間里也掛著一副字，她自己寫的，“但愿人長久”，想家時她就站在那里看，一直呢喃“但愿人長久”。她離家四年了，26歲，不?；丶遥郧澳赣H還在的時候，她會時常打電話回去。她只身來到這個繁華的城市，卻選擇了這個城市最不繁華的地方生活，她離群索居，日復(fù)一日。

母親去世后，父親的性情變了許多，嗜酒，砸東西，因為長時間喝酒所以手腳會不自覺的發(fā)抖。她不知怎么同父親交流，大姐每天會給父親送飯菜，但也不同父親多說話。每次她回去父親總是顯得不知所措，不多言，一口又一口的喝酒，她回去就打掃衛(wèi)生，然后給父親做飯。后來就越發(fā)不想回去了，只是每每想到那個穿著藍(lán)中山裝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老人，就忍不住落淚。

她嘗試過去繁華的街區(qū)上班，但是受不了吵鬧，她整夜失眠。看大街小巷燈火通明，她覺得暈厥，無所適從。下班后，她蹲在馬路兩旁的路燈下淚流滿面，她覺得自己無所依靠，她甚至想到過要自殺。

她經(jīng)歷過幾段無聊的戀愛，她從不看對方的眼睛，她害怕里面的躁動和欲望，她拒絕和對方有肢體接觸，她異常反感對方皮膚上粘稠的感覺。她的感情總是無疾而終，迅速而無厘頭。她同那些男人相處，他們不看她寫的字，不聽她說的話，也不在意她想什么，他們只是想要占有，侵略。她不喜歡看他們自以為是的表情，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她想念背誦《離騷》時會落淚的父親，輕輕給母親梳頭時溫柔，一筆一劃寫字時的認(rèn)真。

她習(xí)慣了有自己的空間，沒有人打擾，她沉浸在墨里，一筆一劃。她搬到現(xiàn)在的住所，每日看光影變化，樹葉飄落，她覺得這才是她的世界，她一人獨居。她將頭發(fā)凌亂的挽起，穿寬松的體恤衫，趴在大桌子上一筆一劃的寫，按著父親說的，他們的姿態(tài)何其相似，拿筆時的動作，嘆氣的樣子，幾乎是同一個人。

五月是父親的生日，她給他打了電話，說工作所以就不回去了。父親顫顫巍巍，說“好，注意身體”，然后兩人便無話可說，父親便掛斷了電話。她失聲痛哭，陷入長久的悲傷，抬頭看到墻上掛著的“但愿人長久”，情緒越發(fā)不可控制。她起筆寫了封家書，里面只寫了一句“但愿人長久”，然后是她脖子上的護身符，一塊白色通透的圓形玉石，年幼時母親送的。

兩個星期后，她收到父親的來信，里面是母親的手帕，還有字跡漂亮的一句話“院里的桃子熟了，該回來了”。手帕的四周已經(jīng)被磨損的脫線了，質(zhì)地依舊很舒服，母親用紅線秀的小字歷歷清晰，她笑的淚花四濺。

買了回去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