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 垂地的楊柳如此青綠,漫天楊花吹散這一曲離殤。亦求長相思。切莫長相忘。所有的故事沒有開始,結局已定。天下誰人不識君。當你獨自唱起小重山。清冷的月光跌進沉醉的記憶。我依稀聽到你獨自喃喃: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一>

弦斷有誰聽?

我聽到沉重似寺廟鐘聲的聲音,顫抖的蕩音在耳際回旋,震得耳膜作響。鋪天蓋地襲來。連帶神經一起疼痛。

我坐在車廂內。窗外的風景稍縱即逝。偶爾聽到火車的鳴聲。蜿蜒不絕的車軌。我仿似看到我們之間的命運——兩列火車擦肩,一個漫長又短暫的過程。相互鳴叫,而后分離。

唐古拉開始下雪。十月的天,白雪皚皚。看不清前方的路。陰沉的云,仿若觸手可及。孤獨的生靈在雪中覓食。也許W就像這寂落的生靈,在雪中哀怨地坐著。看著天地渾然成一體,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

明晃晃的陽光爬上山坡一面。明暗交替的群山延綿在世界屋脊之上。生命也該是如此。陰暗亦是明亮。都存在于我們內心。我們試圖驅趕內心那一側隱晦。驀然發現,只有細碎的星辰在天際。原來有時候,陽光,可望而不可即。

我想起你的容顏。你手上的煙。你的聲色恰似過往一縷楊柳,在我手中緊握。當時光此般匆匆,我回神,看到手中抓住的,是虛無。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我自是不知道你是否念想我。再不相見已是幾番。說來雖不是痛徹心扉。但每次再見,儼然判若兩人的你,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到車窗里自己模糊的影子。知道這般風景只有自己領略。當我們在陌生的環境,總是偏生出很多孤涼獨孑的情意。驟而想起《海邊的卡夫卡》里的男主人公。一個人獨自離家出行。看著形形色色的人。而形形色色的人,終會擦肩。并且,再也不見。

漫長的隧道。隧道。漆黑不見五指。就算外面陽光如此絢爛,也總是有黑暗的地方。并且必將存在。車駛出隧道的瞬間,陽光撲面而來。絢爛的陽光傾瀉在積雪上。我看到所謂的希望,光芒萬丈。卻何為,無法驅除人間寒冷?

寒冷。你在角落瑟瑟發抖。由于失血過多而體寒。你深邃的眼眸令我記憶猶新。

而那天,陽光依舊。

W。我心中默念這熟悉而刺耳的名字。“不知你過的是好或壞?”

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距離。從高原到高原。從世界屋脊回到漫漫黃沙的現實。彳亍的旅行該是結束。而生活也應繼續。

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距離。從高原到平原。該是一年未曾回家。從江南水鄉兀自固執地來到陌生的城市。黃沙灰塵撲面。寒冷侵骨。為何我來到這里。所謂體驗不同的生活。卻將自己設下如此陷阱。跌落成一土塵埃。在陽光下躁動,無法篤定落地。

W。一次次在夢中血肉模糊地出現。將我的睡眠割離得四分五裂。夢回人遠許多愁,只在梨花風雨處。

為何我來到這里。該是逃避。逃避過去的不堪。逃避你給的陰影。我自是知道無法幫助你。你的笑容如何駐足。這是你給的一個難題。

經緯度的變更。風景的幻變。而我始終逃不出自己心中所畫的圈子。終是知曉,原來不管在哪里,回憶依然會沸騰。逃匿到遠方,逃不出的,是自己的心。

我在念想你。你呢,W?

<二>

匆匆歲月。無休無止。時光只解催人老。蹁躚的時光把我們都改變,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妥協。

而W,是否反拒過命運,拒抗那些命運給他的不安躁動和困苦?

我所不知道的事太多。深奧或是幼稚。人總是自以為是地處在一個被動的地位。而卻沾沾自喜以為掌控了天地所有。天地所有。終是要按它的邏輯尋跡而去。

我走下火車,再次踏上這絲綢之路的要道關口。我想象著W站在人山人海的車站外,歪斜著身體靠著墻,嘴里吐出煙霧。一臉笑意地看著我。

而這終究只是我的幻想。碎裂在刺眼的陽光下。W,我很久再沒看到你微笑。

你流淚的樣子突兀地浮現在我腦海。心疼而不知所措。你默默落淚。躲在陰暗的角落,像甲殼蟲一樣藏匿在別人視線之外。我伸手摸向你冰冷的臉龐。驀然發現,自己在人群中孤立良久。

W消隱在人群中。想象和現實。終是不可和解。

“你怎么走了。那么多人丟了咋辦。”X上來拉住我。我想我早已失去自己。過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生活。未來迎面撞來,將我撞得支離破碎。于是我失去了未來。也失去了自己。更失去了幫助W的希望。

我不知道W的人生目標。在他最年輕的紀齡。貧苦的生活依舊在繼續。想要改變生活,卻是力不從心。我們都在依順著時間平靜地度日。從未做過驚天動地的夢。而沒有夢想,又怎來的行動?

不間斷的鈴聲打亂我念想W的思緒。“你為何不接電話?”我責怨地說。瞅見未接來電顯示的是“爸爸”。如此不斷。未接來電達到十幾個。“你爸爸該是問你是否旅行結束。”他爸爸該是擔心他。X聳聳肩。把手機放進包里,無奈地笑著“沒啥好說的。”

X就如W一般,笑的甚少。X憂郁地看著刺眼的陽光。在光線的明暗對比中,他顯得更為抑郁。

他看著我,緩緩地嘆息:要是我爸媽能像以前一般該多好。以前,該是多么神圣不可觸摸的字眼。往事如煙。我們只能看著裊裊煙霧升騰,而后消失不見。也不曾將過往重演。無法重演。

他的父母早已分居。他歆羨過去。即使也是一貧如洗。父親得了腎病。三年漫長時光受盡別人的凌辱。鄙視。所欠之錢如山高海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偷偷落淚已不知是幾次。那時也是埋怨父母,為何將他帶到這苦難的世界。

而苦難仍在繼續。縱使如今,生活境遇稍有好轉,父親卻和別的女人同居。而哀怨的母親每每打電話給X,都是抱怨他父親已幾天未露面。他自是厭煩這一切,厭倦生活給他的苦難。

我沉思良久。告訴他所有的困苦都會過去。困苦終會成為過往,枯萎在時光的無情中。在這浮夸的社會,如此這般的生活困境必然繁多。

而必然繁多的不只是困苦。還有內心一遍又一遍,升騰翻滾的恐懼與怨恨。

<三>

生活就是開了一個如此輕易的玩笑,卻將我們充塞于迷惘無助中。然后恐懼,或是怨恨,油然而生。

生活。編織了無數的死結。像是巨型漁網。將我們捕獲。

坐環城公交。一閃而過的各種人影。而只有W,烙刻在我腦海。生命將我們安排相遇。并且有著血緣關系。命運是何等不可解釋。

我伸出手。看著完好無損的手腕。想起W的傷疤,令我心疼而栗。長而有序的傷疤,像是鏤刻在他的肌膚里。丑陋而傷感。

“哥——”

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年幼的女孩。一個比她長兩三歲的男孩。

“哥。我不會劃火柴。我怕火苗會竄到我手里。”

“看我的。這有什么好怕。”

然后一小束火苗亮起。有著刺鼻的味道。我抬頭看見火苗在W眼里靈動。

“大膽些。沒事的。”W遞給我那盒火柴。上面印著一個人騎自行車的圖標。我一次次劃著。每次火苗一竄,聽到“呲”的一聲,雖然會為之一驚。但懼怕過后還是無盡的喜悅和成就感。

這是W第一次讓我勇敢。也是最后一次。

點燃的火柴終要熄滅。裊裊成一縷白煙。這該是W的母親。就在我們玩火柴的時候。她隨著這點微弱的光亮。終于化為一縷白煙。于是再也無法重燃。沒有生機。

哭喊聲由遠及近。W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看著臉色蒼白的母親。那時的他也許還沒有死亡的概念。看著爺爺奶奶都淚流滿面。W也哭出聲來。也許那時的淚。不是為他母親而流。

W的父親沒有露面。即使在妻子的葬禮上。兩個年邁的老人打理了一切。

時光終是不饒人。W母親的音容我已記不得。那時太過年幼,死別的感覺尚未萌芽。

再次看見W是在幾年前。他被送到醫院。嘴里吐著泡沫。青筋突出。渾身打顫。看著他顫抖的手腕上的傷疤。明白他已不止一次想要離開。離開這苦難的世界。

我自是不知道W面對生命的最后一絲盡頭,是否看到微笑的蹤影。他自己或是他母親。我想這世間冷暖,只有他過世的母親最疼惜他。懂得他。而失去的永遠是最美好的。我們無法追回過去的美好。只有零落成泥的記憶。暗香浮動。生或者死。一念之間。黑或者白。縱使陽光照不亮每個陰暗潮濕處,而每個人的生命自是有它特殊的意義。柳里美的《命》中寫道一個生命的流逝,就有一個新的生命延續光輝。而W,該是沒有看到黑暗盡頭的亮處。人生該是一個隧道,看到那點光亮,方然安詳離去。而也許只有面臨死亡的時候,才知道生命的可貴。也是面對死亡,所有的困苦都是如此黯然失色,微不足道。而真正恐懼的是,等待死亡來臨前的躁動不安。于是W自己拿起了電話求救。

翌日稍有清醒。W看見他父親不知何時在他床邊。消失匿跡了那么久,最后還是回來看他。W發狂似地拉扯著他父親的衣領,眼珠瞪得滾圓:“你走。你走······”輸液管針孔從W手背滑出。有血絲滲在黝黑的皮膚上。他一改平時的溫柔害羞。狂暴粗野地怒視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

? W已經幾年沒有過安分的日子。父親去賭場輸光了錢。借了高利貸卻沒資本還錢。于是那些人只能拿W出氣。毆打或者砸東西。甚至去W的學校鬧事。W如此怨恨父親也是情理。父親沒有撫養過他。卻給他帶來諸多不幸。

W被重新安置在病床上。手腳都被綁住。動彈不得。醫生在走廊里對著W的父親嘆氣:那么年輕就得這種病,還是盡早看。雖然醫療費很貴。但是不治好不僅影響他自己還會影響下一代。

W的父親看了病例單子。突然笑出聲來。“這又不是病。自己會好的。”

不等醫生說話。W的父親大步走離。再也不見蹤影。

我拿過單子,看到上面偌大地寫著六個字:

間歇性精神病

······

“哥——我們要下車了。”然后小男孩拉著女孩的手走向下車門。看著遠去的兄妹的背影,我突然知道原來命運是不可被篡改的劇本。我看到你搭臺唱戲。一路風雨。

<四>

一路風雨。我又想起拉薩的寒風烈雨。冰冷地打在臉上。我拉著X的手在滿是巡警的街上狂奔。

狂奔。試圖逃離這陰晴不定的人間。人間萬象,終是沒有可以捉摸的情理。

在黃沙漫漫的城市,看到亙古不變的太陽。想起在4000m的海拔,毒辣的陽光燒灼皮膚。抽打我的臉。

? 抽打我的臉。從而那段旅行的記憶如此鮮明。去往日咯則的沿途,怪石嶙峋。江水湍急而下。白色的波紋層層推逐。雅魯藏布在群山中消隱。而后又再現。如此反復。蜿蜒不止。

顛簸的車。翻騰的胃。像被提到嗓尖的心臟。提起又墜落。閉目良久。睜眼的剎那,滿目滿目的峭石像是張開大口吞噬前方道路。突兀而驚恐。于是心又一縮。久未回神。

X說,這偌大的石頭掉下懸崖,車定會如爛泥一般。我看著窗外巨石。笑而不語。我們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如若我們不幸,也將看到天堂之景,必是不同于塵世。

想起X每每看到那些巍峨的山,不禁嘆息:若是我們能爬上去該多美。記憶存留于一個美的地方,必然會將那些斑駁陸離的形跡一遍遍咀嚼閱讀。

沒有受到污染的大自然總是讓我們神往,為之傾心。并且受到我們的尊崇。天人合一也是如此。

曾經和X爬光禿禿的山。沒有臺階。沒有樹。到處都是偌大的深洞。一不小心就會踩空掉下去。沒有樹的山總是令人感到恐懼。站在上空感覺沒有依靠。我總是想在往上爬的時候手里抓住點什么。像是依靠。或者保障。當我第一次面對光禿禿的山,膽怯恐慌占據了內心。

有牧民將羊趕到山頂放牧。我驚異于這些動物的能耐。竟然能爬上這陡峭的山。也許大自然永遠有著比人類高深的智慧。山頂有人放風箏。一根細弱的線,卻拉扯了很多人的快樂。快樂。即使苦中作樂。又想起W給我做的風箏。一個塑料袋。一根繩。我們叫它風箏。

想起和W去爬山。江南的山郁郁蔥蔥。綠得像被潑了顏料。修的平緩的臺階一直蜿蜒到山頂。每個轉彎口都有一個警示牌:注意,蛇出沒。我和W往往都是各自沉默。但是我們依然能很好相處。有時候也許言語真是多余的。

我和他爬上山頂的亭子。俯瞰整個城市的風貌。城市,造就了多少人的夢想。而又吞噬了多少人的夢想。W微微喘著氣,山頂的風把他的目光吹得如此閃動。他如這山一般秀氣。也似這山一般,風吹雨打。

只是山經受住了這些磨難,長出了無數綠色的希望。

W點了一根煙,看著天上飄無定所的云:我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在哪里。

我默默點頭。無言以對。

<五>

在如此浮躁的社會。壓抑苦悶像是雷雨天氣一般陰沉沉。我知道W過的不盡人意。而我期冀W該是堅強的。就如當初他鼓勵我一般。

“大膽些。沒事的。”

W該是有兩個。一個柔弱。一個剛烈。

X問我,有什么植物特別喜歡陽光。但也經受得住高原寒冷。

我仿似看到搖曳在風中那抹艷麗——格桑花。

美麗而不嬌艷,柔弱但不失挺拔。

過去的W,該是一朵堅強的格桑花。嬌艷卻蒼涼。

而今的W,卻被奴役在現實中,無法擺脫。無法逃離。他能做的只是盡力過好生命的每分每秒。珍惜活著的時光,便是對生命最好的回饋。

? 而生命的意義。在于去發現自身存在的必要以及自己性格的特點。

想必W沒有實現自身價值。而今,很多人都沒有實現自身價值。在繁瑣的事情中奔波勞累。圍繞著他人的圈子兜轉。為無關緊要的事情拍手叫好或者涕泗橫流。

W,我們終是茫茫人海中的蒼茫一粟。如蜉蝣般渺小。但我們依然要找到自己的道路所向。

<六>

X放下手機說,格桑花是幸福花。格桑的藏語是好時光之意。能給我們帶來美好時光和幸福。

好時光。縱使會流逝。不舍晝夜。而厄運也會如魚鱗,被剝落在時光的深處。

而在時光深處,我仿若看到人間煙火后,顫巍在風中的,一朵枯萎的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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