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邂逅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街角的路邊那一攤渾濁的水洼晃晃漾漾映出半個朝陽,光華中一枚極不起眼的五元硬幣安詳地躺著。很少有人注意它,就算注意到了,在這樣匆忙的一座城市里,誰又會為它停下腳步呢?

春末夏初的清晨,難得陽光普照,一場夜雨洗得天空湛藍如新。東京繁華的一天照常拉開序幕,匆匆來往的人群與車流交織著奏起人間最質樸真切的交響。

如今,人人都在吶喊:時間就是金錢。人類早就意識到并且致力于把時間盡可能地經濟化、物質化。五日元,微薄得幾乎無法與萬分之一秒相兌,除非那些最底層的窮人,誰還把它放在心上?所以它也就自甘平庸地躺在那里,決定無限止地睡自己的大覺了。

當它被兩根纖細卻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拈起來的時候,簡直還不能清醒。水域以外的陽光更加刺眼,空氣里飄浮著泥土味,它瞥見路邊垃圾場上廢棄的金屬圈,那老兄也邊曬著太陽邊無聊地發呆,什么價值之類的,作為物品的它們從來都搞不懂,它們只是等待,等待人們的塑造,或者這一刻還是精品,下一刻就被無情地拋棄了。

五元君覺得人這種動物太無情,但是他們對金錢卻有些異常的熱情啊。如果自己不是五元,而是五百、五千,五百萬或者五億元呢?會引起哄搶吧!可惜自己身上的“0”太少。

它慵懶地打量撿起它的那個人:年輕姑娘。頭發不太服帖地扎成一個素馬尾,穿件洗得褪色的棕色夾克外套,略微寬大的牛仔褲,腳蹬一雙百元店淘來的運動鞋——果然是下層的窮人。不是傳說中有個笑話嘛,富有的人是不會浪費時間去撿拾掉在地上的硬幣的,因為在他們彎腰的時候,浪費的時間足夠賺回幾萬倍于硬幣價值的錢了。

五元君躺在年輕姑娘溫潤的掌心,她熱切地望著它,輕聲呢喃:“是幸運幣呀!”渾然未覺前方急馳而來的貨車。如果不是貨車司機在千鈞一發間剎住車的話,五元君想,或許這只手掌的主人就握著它悲壯地死去了。真是個愛錢如命的家伙!

五元君在貨車司機低聲的謾罵中被裝進牛仔褲口袋里,它依舊能感受到年輕姑娘間或地撫摩,它也將陪著她,直到最后。


蛋糕工廠的車間里永遠彌漫著甜膩的奶香味,半成品糕點在流水線上滾動,全副武裝的工人們必須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機械地重復同一道工序,一天天一年年,有時候工人的面孔變了,但他們僵直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出入。

死神般的監工面無表情,他經過誰,誰就仿佛做了錯事一樣加倍精心地擺正自己的動作,如果他轉身的時候在你名字上淺淺勾過一筆,明天這里就不會再有你的身影。

放工時刻,大家仍沉默著更換衣物,或者這種時刻比工作期間更加不適合交談,宣判在即,人事部門的正式員工一如平常穿著黑色筆挺的西服拖長了聲調宣布:“由于——生產調整的關系,我們從今日開始消減人員。38號佐藤、26號鈴木、81號高橋,你們的工作就到今天為止,辛苦了。剛才提到的幾位,請不要將你們的個人物品遺留在儲物柜里,任何沒有帶走的東西都將被清掃。工服需要回收,請不要放在柜子里,請拿到這邊來交付。”雖然極盡客氣,但言語中不帶一點溫度,經濟危機以來,這樣的事件在各個工廠,都時常發生。

看著因為被開除而跪坐在地的同伴,其他人會悄悄松口氣吧。畢竟,事到臨頭的還不是自己。真是萬幸!

“那個!你也沒有被裁員吧,總之沒有被裁掉真是太好了!”美紗正在向工廠大門走去,和她同組干活的79號工友追上來搭訕。

美紗沒有和別人說話的心情和習慣,她總是一個人,也只有自己才值得信賴。朋友同事之類到頭來都是累贅。

見她不開口,79號又嘮叨著:“要是被裁員的話就糟糕了,我的日子都沒辦法過下去了,我丈夫現在也是派遣工,三個孩子的教育費用雖然不用太操心,但是伙食支出越來越龐大了,男孩子們胃口實在是太好了!還有我們鄉下的父母,年紀大了要看病,可是年金只有那么一點點,還需要我們來接濟……你之前是在哪里打工呢?我可是在很多地方都干過,如今的世道啊……如果你有其他兼職的機會可不可以介紹給我?”可是美紗仍然不搭腔,她快步走著,仿佛身邊的人并不存在。79號停下腳步,被人無視的感覺很糟糕。但她也只能看著美紗遠去的背影跺跺腳而已。

松山美紗擺脫了纏著自己扯東問西的工友79號,她根本不在意這個一起工作的人究竟叫什么,從前做過什么,如今過什么樣的生活。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也是個掙扎在生存邊緣的窮人,窮人和窮人又有什么可交往的呢。口袋里溫潤的紙幣和硬幣,只有這些,才能讓美紗感興趣,也只有這些,才讓她稍稍安心。

夕陽的隱匿預示著一天的結束,人和機器也沒什么不同。這就是現代社會。

美紗穿過長巷回到居住的簡易租屋,二層住著好幾戶人家,都是格子間,不超過五坪的小地方,連伸展腿都感到困難,但是這樣的生活她已經習慣了。如果房間再大一倍,月租金就要從1萬5千日元增長到4萬日元。她也不是付不起,只是覺得沒必要。偶爾鄰居家老人會對她說聲:“你回來了。”她也不回答。

她很少與人交往,倒是喂養著一只棕白花色前額受過傷的流浪狗,每天向屋后的垃圾堆放處投些碎面包屑,土狗會自己去吃;偶爾她被分配清掃食品工廠后門垃圾站的活計,就能給它帶些過期培根回來,土狗貪婪地吃著培根,美紗喜歡看它貪婪的樣子。有種同病相憐,不,是惺惺相惜的感覺。她知道自己也有這樣的貪婪,只不過并不是對培根。


午休前,79號工作出了差池,其實也僅僅就是包裝盒沒有堆齊所以滑落到地上了而已。監工氣勢洶洶趕過來訓斥她。不管她多么謙卑地鞠躬道歉,只換來監工一句:“我才不管你們努力不努力,我可從來不把你們當人看,你不要給我領了工資又扯后腿,能夠代替你的人到處都是!明天開始你就不用來了。”那些包裝盒被丟棄在垃圾桶里,預示著79號即將到來的命運。

“這是什么世道啊……”午休時大家邊吃午飯邊憂心忡忡地抱怨,“像我們這樣的人以后不知道會怎么樣,經濟又不景氣。”

79號不斷地嘟囔著:“完蛋了,完蛋了。”

“說什么‘我根本不把你們當人看’,那樣的話也太過分了吧!”一位剛過完八十歲壽辰的老太太替她打抱不平。可是看到她哀怨無比的眼神,大家只有無奈。誰都知道,她們簽的就是那樣的合同,出賣最低廉的勞動力,隨時可以被使用和開除。“以前這些社員只要看到女性誠懇地道歉就會心軟的,現在也都變成鐵石心腸了。”她們拍著79號的肩膀安慰她,說出的話卻連自己也安慰不了。

就是這樣的時候,美紗也不會和人群在一起,她總是獨自吃完飯團,獨自坐著,獨自想心事。

有人不滿她的不合群,在背后悄悄散布:“別看她總是擺著令人惡心的面孔,可據說攢了很多錢啊!”“聽說她不是日本人,她的本姓是張,隨著她母親嫁給日本老頭之后才改了姓名的。”“看她這么孤僻,一直以為她是日本人。他們那些人不是很喜歡抱團嗎?”“你們還不知道吧,我聽說下周有一批他們的研修生要來,我們中間又有人要飯碗不保了!”“就是這些像蝗蟲一樣的廉價研修生,讓咱們的人都吃不上飯了……”

這樣的話好像一個激靈打在79號頭上,她突然憤怒地瞪視著美紗,好像她的被開除,都是因為這個看起來冷若冰霜的姑娘。

79號緩了緩神,她開始張口向大家借錢,多少都可以啊,只要是錢……眾人都回避不及,誰有多余的錢可以借給別人?誰又會把錢借給連明天都沒有的人?

“你也不可能借錢給我吧。”目送眾人逃遁的背影遠去后,79號走過來跪坐在美紗身邊,明知道不會被理睬,她還是自言自語道:“是我的話也不可能借啊……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到這里來的。72號你是為什么活著呢?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呢?嗯?”

一向面無表情的美紗突然笑了,并且帶著那抹了悟和嘲諷的笑容起身從79號面前走過。她什么也不想對這個女人說。最重要的東西,還會是什么呢?除了那個啊!


午后的工作中,79號幾乎忘記了自己就要被開除的現實,每當她打量72號的時候,就會在姑娘唇邊發現一抹輕蔑的笑。那笑容之上,被刻意留長覆蓋下來的額發遮擋著的,是一條約三公分的傷疤,從72號前額的正中縱貫而下,好像給她描了第三只眼。這真是一張丑陋到令人作嘔的臉,79號想。但是,就算疤痕再丑陋,也不如那肉笑皮不笑的表情更令人感到厭惡。也就是在這種注視當中,79號突然有個念頭,她決定下班以后,跟著72,去尋找大家傳說中的——錢。

松山美紗照常回家,喂了流浪狗。直到她去24小時便利店的時候,也沒有發現身后跟隨的人。這么多年來,她就像城市里的游魂,破落、虛空、不被人注意,自然想不到自己也會被人跟蹤。

79號,不,在被開除以后,她已經不再適合這個代號了還是叫她石井吧,可是像她這樣的窮人,名字什么的,也沒有任何意義。她終于闖進美紗租住的小屋,狹仄的房間里除了一張矮幾看上去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她從衣柜開始翻找,這個家既簡單又貧瘠,傳說中的錢毫無蹤影。是了,一個住在這種陋室里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錢啊?

就在她氣餒地踢開矮幾想要放棄的時候,榻榻米一角露出了小半截繩索——在揭開的榻榻米下有個凹槽,占據了大半張床的空間。凹槽里面正是她尋找多時,求之不得的東西:一萬日元們整齊地排列著,足足有上千萬!旁邊還有千元、百元紙鈔以及數不清的硬幣,被人精心整理好,規規矩矩一摞摞地堆著!哪怕最高明的整理師看到這幅場景也會忍不住豎起拇指點贊。

欣喜若狂的石井抓起萬元現金不管不顧地塞進口袋……

此時,美紗站在樓下看著自己房間窗口閃動的那個忘形的身影,她并不著急走進去抓住小偷,她知道小偷要的是什么,而對她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比自己更了解珍惜和保護或者說不擇手段地獲取金錢的方式。她掂著球棒看著,小偷君匆忙走出來手里是厚厚的萬元紙幣。那個小偷,不正是今天被工廠開除的阿姨么。

“啊,不是,”石井錯愕地望著從黑暗陰影里向自己走來的姑娘,她有些尷尬,慌亂又掩飾地說:“那個……我其實是想問你借的……只是你正好不在家……”

“錢。”美紗漠然地說。

石井看到姑娘眼中惡毒又兇狠的閃光,她不由地,把已經緊緊攥在手中的錢遞了過去。

石井跪下來乞求美紗借些錢給自己,“要是沒有錢,我們一家只能去死了……你還有這么多的……”她顫抖著手指向屋內的榻榻米,她只拿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啊!

“那就去死吧。”美紗數著手里的錢,“窮人是不會幸福的,死了反而是種解脫。”

“你在說什么啊!”石井驚愕于姑娘的冷漠,但是想到自己完全沒有指望的明天,驚愕化作委屈的淚水,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作為窮人,被世界排斥在外的、連生存都變得奢侈的窮人,她到底做錯過什么?為什么會落到今天的地步?真是恨啊,恨這個世界,恨這個拿走了錢并且連一丁點兒同情心都沒有的姑娘,她拿走的就是自己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啊!

“搶回來吧!去搶回來呀!”石井心里有個聲音在說話,從竊竊私語,到大聲地吶喊,聲音指揮著她,去搶回來!錢,希望,都從那姑娘的手里搶回來!

“啊!”石井發出了極短促的叫聲,“你這個入侵者!”她心中的憤怒支撐著她站了起來,抄起走廊外洗衣機的蓋子向美紗沖過去,兩個女人隨即扭打作一團。

“喂!笨蛋!聲音小一點!”不知是哪家鄰居的男主人被驚動了,隔著墻板高聲咒罵。


雨開始淅淅瀝瀝地落。四周很靜,城郊的住宅區每當夜幕降臨后就浸在某種詭異的靜謐之中,沉重的喘息和撕扯聲格外清晰。

那些鈔票從一個人的手中被奪走,再從另一個人的手中被奪走,爭斗,玩命地爭斗……卻沒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在意。

石井感到自己的頭發被一縷縷撕扯下來,她的手中也纏著一把把對手的發絲。但是這個瘦小的姑娘竟然有出奇大的力氣,她騎在了她的身上,用勁瘦的胳膊狠狠勒住她的咽喉。石井只能拼命掰扯這只卡在脖子下面的手臂,她摳,她掐,她用指甲深深剜進肉里,她想翻身卻一點也動彈不得,她想用腳踢那姑娘但全是徒勞。她發出妥協和敗北的求饒:“su——su——”她聽見自己破碎的發音。她放松了全身的肌肉以示投誠,姑娘卻仍舊持續扼著她,直到她以為自己要被殺死了,她才放開她。

空氣重新順暢地進入石井呼吸道中,她被冷空氣嗆得連連咳嗽,吐出一口鮮血,她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對那個目不能及的人控訴:“瘋子!咳咳——你要殺了我,咳咳咳——為什么……你竟然敢!”

她聽到身后姑娘發出低低的笑聲:“就是這樣!為什么會這樣!只有是為了錢!你問過我吧,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為了什么而活。我告訴你,那就是錢!”? 她的笑逐漸瘋狂。為什么?為什么?為了錢!錢!錢!

剎那,這樣的情形與多年前的雨夜重疊。少女躺在荒野的草地上,衣衫襤褸的她手中緊緊攥著幾張紙鈔,鮮血從額前傷口汩汩涌出,立刻被雨水稀釋、沖刷殆盡。——“錢,如果有錢,有錢的話,媽媽就不會死了!我們就能回家了!我要成為有錢人!為了錢我什么可以做!我不要做松山美紗,我是張美珊!”……

美紗不再去管石井那攤在地上的一坨軀殼,她把散落在黢黑走廊上、被淋濕的紙幣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撿起來藏在懷里,那枚在搏斗中掉落在污水里的五元硬幣,也被呵護地放回口袋。

雨水,將這世上一切灰的痕跡都稀釋、沖刷殆盡。明天,大約又是艷陽高照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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