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浸人兮勿近人

“夭壽啦!我們的稻田被毀壞了一大片!”是村里的年輕姑娘花花大叫道。這一聲尖銳的叫聲,在破曉時分的天空之中,顯得特別明顯。

聲音微微顫抖著,傳播到了家家戶戶的耳朵里。一時間,靜謐的村莊聒噪了起來。家家戶戶的那緊密的腳步聲、細碎的說話聲、金屬農具和地面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交錯地回響著。

人們從阡陌小道之中紛紛往花花尖叫的那邊趕過去。我跟隨著洶涌的人浪,也混進了人堆之中,趕往案發現場。

我到達了花花所在的“案發現場”以后,看了一眼那片狼狽得凌亂的稻田——一大片水稻被弄得東倒西歪,還有些水稻的根都暴露在空氣之中了。也有些水稻被割去,那些被腰斬的水稻苗上的切口,十分粗糙。我想,大抵是搞破壞的人的刀不好使罷。誰知道呢?

“是誰搞的鬼???”村里面的傻大個王明小在厚重的人群圍成以后,第一個沖了出來,在人群之中舉起鐵鍬,憤怒地往地上捶,說道,“都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怎么現在的人,這么沒有良心吶!”

“對咯!把破壞者找出來!”人群之中冒出一陣有力的叫聲。但是在厚重的人群之中,這一個人的聲音的力度,略顯的單薄。

“找出來!找出來!”附和的人越來越多。在我們這個群山環繞的小村莊里,人聲疊加的聲音越來越濃重,在群山山壁間碰撞、反彈,形成了層層疊疊的回音。

“且慢——”一把蒼勁的老人嗓音響起。聒噪的人群肅然安靜下來。他們紛紛看向聲音發出的來源。

是一個身穿著白色唐裝樣式紐扣衣服、青色棉布褲的老人家。他過分挺直著腰板,用手緩緩地捋著下巴上留到鎖骨的山羊須。他清了一下嗓子,用穩定的語調說:“你們這么氣急攻心,是干不成大事的?!?/p>

“智者,那你說,應該如何是好?”王明小擠出一抹夸張笑容,兩排不夠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他一邊輕微縮背、用手撓頭,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那位“山羊須”老人。

“我本來是想觀察一下,作案人員有沒有在現場留下些什么蛛絲馬跡?!敝钦咭廊皇遣痪o不慢地說,但我總感覺透過他的眼睛,我可以看見智者眼里燃燒的怨火,灼燒得我皮膚發燙,“可是你們那么大動靜,什么證據都會被破壞殆盡啦!”

“啊?!”王明小吃驚地叫出來,他黝黑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把臉埋得更低了,原本他的滿腔怨火一時間消失殆盡。

隱隱約約地,我聽見了在人群之中冒出了幽幽的,咒罵王明小過分暴躁的話語。王明小紅著脖子,似乎又要開始一場腥風血雨了。此時,花花恰到好處地說道:“智者,蛛絲馬跡什么的,總該有些吧!”

“或者罷!”智者搖頭晃腦地說道,“無論有沒有,我們都應該實行地毯式的搜尋。”智者忽而揚起頭,對著那些人群大聲喊,“你們愣著干嘛!快給我去找?。 ?/p>

智者到底是“智者”,如此的德高望重。大家幾乎都沒有異議,就開始從人群之中散開。大家都低著頭,在那一片淺棕色的土地上細細地尋找著。

我也跟著人群,趨炎附勢地彎著腰,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最近這一兩個月,這種事情發生得多了,每次都是興師動眾,最后都無疾而終。我倒是沒看出些什么,只是盲目地走動著。周遭的人此起彼伏地喊出了:“誒!我這里有新情況!”之類的聲音,大家便一窩蜂地涌上去。

最后無非都是人群湊過去,看多兩眼,便開始雜七雜八地議論起某某人的新發現。最后也沒有討論出什么頭緒,那條線索就這樣被槍斃了。

人群開始往北邊的群山靠近。我身邊來來往往、彎腰駐足的人越來越少。一陣難得的清凈,伴隨著一陣清涼濕潤的山風撲面而來。

我感覺自己開始投入在真正的“調查”之中。我看了一眼土地上那些凌亂地指向北方的腳印——那些都是村民們風風火火的腳印。他們的腳印余留在泥地上,紋路清晰,和平整的地面之間,涇渭分明。

那是一群猶如萬馬奔騰的人群留下的足印。竟然能夠紋路清晰。但是我看見一大串指向南方的腳印。

——應該是一個赤足的人留下的腳印,五個腳趾頭的方向指向南邊。似乎是走得很著急,腳印的邊緣有些模糊,與平整的地面有個平滑的過渡。腳印的形狀有些凌亂。我順著腳印前進的方向抬起頭。

青棕色的群山的山腰被半透明的云霧這擋住,那一點點的青綠翠綠顯得更隱隱若現。南邊的阡陌道路上,空無一人。

我的喉嚨在輕輕地顫抖,我想喊出聲音,但是我的喉嚨卻感到干澀、發癢。我終究是沒有喊出聲。

我一個人,往南邊的群山走去。

遠處那些人言喧鬧聲,變得越發朦朧和不真實。我繼續往南邊的群山走過去,一路上都沒有看見人。我低著頭,跟循著那些不一樣的腳印,往前走。

我左右兩邊的那些泥房子都大門洞開,大抵是大清晨出門的時候,大家都太匆忙的緣故吧。越往南,房屋和稻田變得稀疏、更稀疏。我感覺自己在走上坡路——我已經踏進了南山這片土地上。

脊背發涼——清晨的露珠才冒得最旺盛,周遭的空氣濕潤,混合著泥土和果樹的味道,有些奇怪又有些熟悉。但我覺得脊背發涼不只是因為濕氣太重。

“南山是一座禁忌之山。里面住著主管死亡的神靈?!币粫r間,我感覺時空紊亂,回到了十五歲前,在村里的圣靈孤兒院生活的日子。那時候帶著我們這一幫孤兒的老阿姨,就喜歡在熄燈之前,給我們講關于這座山的故事。

“生老病死,人之常理,誰也逃不過。我們村里有過百歲的老人家還能夠下田,也有二十出頭就把自己糟蹋死的年輕人。為什么人的宿命長短不一?就是看死神眼不眼熟你。眼熟你,你就去得早唄!不眼熟,就去得不那么早。所以啊!少去南山那邊?。 ?/p>

我的腦海一直回放這些聲音。就好像那個肥胖的老阿姨就在我耳邊說話一樣。神神鬼鬼這些東西,雖說我不喜歡跟著養父母做宗教儀式,但我還是信那么兩三分的。越是靠近南山,我越感到自己的雙腿在顫抖。

腎上腺素在劇烈飆升,我慢慢地走上了南山,這座千百年來因為一直流傳一個禁忌而無人駐留的南山。

我警惕地看向四周和地面——茂林修竹,在相互遮掩,原本微亮的天光透下來就變得更加陰暗。地面鋪滿了新鮮的、干枯的落葉,一腳踩上去,窸窸窣窣的聲音就生出。

像極了死亡之神的腳步聲。

“啊——”我感覺踩到了一些異樣的物體,驚得尖叫起來。我的身體凝固了大約半分鐘,然后才僵硬地彎腰,撿起我的腳碰到的異物。

透過一絲絲的微光,我還是隱約能看出來那個東西的模樣——是一把生銹了的鐮刀,刀柄上刻有幾個模糊的字。我只看得真切那個“兒”字。

倒吸好多好多口濕潤的涼氣,我緩緩地把手上那把一點都不好使的鐮刀放回在地上。不知又是哪個狂妄之人,不聽大家說的話,拿著鐮刀要殺掉死亡之神,為全村人求得永生。可惜他的力量太單薄,還是被死亡之神眼熟了,走上天堂或者地獄之路。

繼續往南山的最幽深處走去,我看見了一些死豬,橫七豎八地堆疊在某個落葉較少的地方。那些死豬的肉似乎被人為切割過,在那些剩下的殘肉之中,也被侵蝕了一些。死豬身上,蒼蠅環繞,似乎有些白色的蛆從腐肉中冒出。

一陣陣惡臭撲面而來,我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心想,這死亡之神到底是殘忍些,所以動物類生靈都不放過。為什么他放過植物,讓它們自由繁衍?大抵是他怕曬,樹木死光了,會曬到他老人家。

再往前走,我看見了一些谷糠凌亂地堆積在地上。原來死亡之神也是要剝了稻谷的殼才吃飯。但是,我總感覺,這更像是人類活動殘留下的痕跡。

一直往前走,那一把刻著“兒”字的生銹鐮刀和那些死豬的殘骸一直在我的眼前飄蕩。兒?為什么鐮刀上會刻有“兒”字?

這些疑問,讓我回憶起十五歲前,我在孤兒院的日子。那個孤兒院雖然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可是我們周邊幾個大地方的孤兒都在這里出生和長大。政府把孤兒院設置在這個偏僻小地方,大抵是想要孩子們安寧地成長吧!

我十五歲的時候,大抵是十年前罷。十年前那個濕氣厚重的初夏,熱浪在水汽中翻騰,壓得我的胸口發疼。周圍樹木的樹冠都變得濃密,開始散發出樹木的一種嗆人的濁香。嗯,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但是跟我一個孤兒院的孩子們都很享受這股味道。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我的嗅覺跟他人的嗅覺不一樣。直到有一個黑沉沉的夜里,我聽見驚蟄壓抑著的聲音對我說:“凌勁,你覺不覺得,那些樹木的味道,很嗆鼻?”

我興奮地幾乎從床板上跳起來。我激烈地回應著驚蟄。驚蟄繼續對我說:“真好,我終于找到一個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了!我跟他們說,那些樹脂,樹脂吧?它的味道很難聞,他們說我鼻子不靈光,叫我去找醫生看看?!?/p>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說:“那么你不要說就好了嘛!”

“可是……如果我再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可能……”驚蟄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屋外的蟬鳴和風聲漸漸蓋過了驚蟄的說話聲。我翻了一個身,想問清楚他到底說了什么。

可能是我棱角分明的手肘碰到了木床板,發出了明顯的聲音,驚醒了帶我們的阿嬤。阿嬤拖著她肥胖的身軀,站在門框上對我們喊道:“凌勁!你和那個誰?誰?哦!驚蟄!在講悄悄話還整這么大的聲響,是想站在外面喂蚊子么?快點睡!”

黑沉沉房間里,又只剩下無盡的蟬鳴和蛙叫,滾蕩得很遠很遠,在南山一隅之中駐留,告訴死神,這里有活著的生靈。

在白露未晞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全部醒了過來。清晨的山間,還是有些沉重的濕氣。在這種天氣之下,我們還是每天都被強制性地要求晨跑。我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汗水想要從皮膚中滲出來,卻又因為濕氣太重,汗水被迫困在自己的身體里。

“嗶——嗶——”哨聲此起彼伏,在急促地響起。跟在人群一邊的阿姨似乎是想讓我們跑得快些、更快些。我到底是運動細胞已經發生癌變罷!我一次又一次地無視掉了這些聲音,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的后面。

“可是……如果我再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可能……”我似乎又聽見了驚蟄那粗重的聲音。我從來沒有留意過他,但是我今天的目光卻從那一座霧氣繚繞的南山之中轉移過來,在密集而冒著熱氣的人堆之中尋找他。

——驚蟄跑在了人群的中間,他的臉漲得通紅,大幅度地揮動著手臂和邁開雙腿。驚蟄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幾個運動細胞異常發達的男生,神情舒緩地跑在了隊伍的最前面,零零星星地,特別引人注目。

我依舊不緊不慢地按照自己的節奏往前跑。驚蟄咬緊了牙,一副五官顛覆的模樣跑著,像臺風過境時那些被吹得左右搖擺的大榕樹。直到帶隊的阿姨吹了一聲綿長的哨聲以后,隊伍才慢慢停下來。我多看一眼驚蟄——他也并沒有往前靠半分。

午餐時間。

偌大而以白色為主色調的食堂里,烏泱烏泱地裝載了許多人。待到大家都安靜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以后,那位身材肥胖的阿嬤才開始面對著一大群人,說道:“現在,無論我們身處什么樣的環境,我們都應該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表示感恩……”

阿嬤講了很多諸如此類的話,才默默地說了一聲:“開飯!”

這時候的飯堂才開始冒出筷子和碗相觸碰的聲音。我和驚蟄坐的位置比較靠近,隔了幾個人我就看見了他的側臉。大家吃飯都是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己面前的飯和菜,因為飯菜的準備似乎滿足不了我們猶如黑洞一樣的胃口。但是驚蟄每吃兩口飯,就要往四周看,每當有人填飽了自己的胃然后準備去洗碗的時候,驚蟄的眼神就變得暗淡些,他咀嚼的速度變得更快了。

飯堂的人離開了約莫一半的時候,驚蟄才準備起身去洗碗。

我正在研究著殘留在碗里的一些頑固污漬怎么樣清洗干凈的時候,驚蟄像幽靈一樣靠近了我,在我身邊有些謹小慎微地說道:“凌勁,你說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提高吃飯速度?”

“你吃飯也不慢吧?”我回頭看著他,似乎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正你吃飯比我快。不過我聽說吃飯吃太快,會落下胃病。”

“我不管,我就想吃快點……再快點,做第一個洗碗的人?!?/p>

我看著驚蟄那張緊繃著的臉,在他嘴唇的一開一合之間,說出了這般話語。我止不住笑了幾下,說:“早洗碗的話,用的洗潔精是不是開過光的???”

“哎!說了你也不懂?!斌@蟄的眼皮垂下來了,然后把洗好的碗放回在碗柜里,一個人往遠處零散的人堆走過去。我稍微抬眼,看見了那一座蒼茫的南山,里面的死神似乎剛剛醒過來,在他的住所里游蕩著,弄得那些樹木都在顫抖。

十五歲的年紀,要是在外面的話,大抵是讀初三或者高一的年紀吧。聽那些在縣里讀初三或者高中的人說,到了那些時候,每天七點半就要回到學校,一直學、學、學……學到大抵十點半才能回宿舍睡覺。而我們似乎不太一樣。我們每天八點鐘上課,下午三點后便是自由活動的時間了。有時候,我真是慶幸我能生活在這里。

可是這種慶幸的感覺維持不了太久。我們是孤兒,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何方呼吸著。每當我們在外面游蕩,看著那些高大的父親帶著自己的孩子在田野間嬉笑、耍鬧,干練的母親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果樹之間來回走,爬上一棵棵樹摘果子的時候,強烈的空虛感沖擊著我們中空的內心。

所以每當有一對手挽著手的中年男女走進來的時候,我們的心跳都會變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密集。

又有一對西裝革履的中年夫婦走進了我們這所孤兒院。孩子們都從聒噪的狀態轉變成為安靜的狀態。他們一個個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渴切的微笑。

有些孩子,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換上自己最心愛、最整潔的衣服,仔仔細細地穿戴好再出來見他們的“再生父母”,有的直接沖上去,一個勁地喊:“叔叔好!阿姨好!”。更有的直接帶著哭腔,抱著他們的大腿,大叫道:“阿爸——阿媽——”

那對中年夫婦走到了驚蟄面前,驚蟄仰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的臉龐。他的嘴角緩緩地向上張開,口里那一排微微泛黃的牙齒流露出了一半。驚蟄把手伸出來,抓住了那個中年男子的手腕,喊道:“阿爸——阿爸——”

“我們去看看別的吧?!敝心陭D女拉了一下她的丈夫的衣袖,翻了一個白眼,說道。夫婦倆肩并肩地往孤兒院的另一邊走過去。

驚蟄緩緩地坐在地上,頭往上仰起,看著那一輪刺眼的白日。我看見那一對中年夫婦去到院子的秋千旁邊,停下腳步,一直看著那個在秋千上來回擺動的女孩——她約莫十歲,梳著兩條細長的馬尾辮,穿了一身薄荷綠色的及膝裙和一雙白色短筒襪和黑皮鞋。她在秋千上發出了天真的笑聲,她看見那對中年夫婦,臉上的笑容更是燦爛了幾分。

最后,那個女孩子走在那對中年夫婦的中間,往孤兒院的辦公室走過去。驚蟄的目光一直盯著那肩并肩走著、洋溢著幸福的三個人。我坐在了驚蟄旁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說些什么??墒俏夷X內的話語太多了,竟不知道從何說起。

“為什么?”驚蟄突兀而似乎又不是那么突兀地問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讓我的心也一下子墜了下去,“自打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想要有一對愛我的父母。可是為什么我現在都十五歲了,我還是找不到?難道他們都喜歡愛諂媚的小孩子么?”

“不吧?”頭腦風暴在我內心這個百慕大三角形成著,我想說,這些父母來挑選孩子就像是去集市挑選一棵青菜一顆蒜一樣,但是我看見驚蟄那張臉,我感覺自己也沒有力氣說出那樣的話“大抵是你不夠引人注目吧。”

“引人注目?”驚蟄的眼睛忽而亮了起來,他的拳頭一邊往水泥地板上敲,一邊說道。

夜夜夜夜,黑沉沉得只有蟬鳴和蛙叫的夜。

我們這個宿舍的男生年齡都偏大,基本上都有十三歲以上了。雄性的荷爾蒙開始沖襲我們不諳世事的身體。上床的鐘聲響起然后那個管理我們紀律的阿嬤的腳步聲漸漸變小以后,死尸一樣躺在床上的男孩們開始窸窸窣窣地動起來。

那個今年已經十六歲、下個季度就要離開的男生東盛開口說道:“喂喂喂!你們有沒有看見過女生宿舍那邊那些晃動的人體啊?”

“哎!誰沒看過?!”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和東盛同齡的小滿發出一陣陣意味深長的笑聲,然后說道,“我一天不看,輾轉反側!”

我坐在床頭,往窗外看去。月色微微地打落在這一片寬闊的山間之中,泛出的零星微光可以把對面那一棟女生宿舍樓的輪廓勾勒出來。窗戶里面的燈全部熄滅了,他們所說的“晃動的人體”大抵只是他們自己的幻覺罷!可是我繼續聽他們講話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是這么的單純,我甚至為自己的“單純”感到一絲不甘。

“洗澡時間,哎喲喂!那些女生個個熱氣騰騰的,可誘人了!”小滿說道,“我就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偷看她們,或者是幻想她們。幸福死了!要是我是女生多好,可以天天把女生看透一遍?!?/p>

“要是你是女生,你可能就咽著口水想要看透我們了?!眰鱽砹藮|盛幽幽的說話聲。

爆裂一樣的笑聲在黑暗的個個角落中炸開,混成一團,像夜空中突兀而出的煙火。煙火消散以后,東盛才用忍俊不禁的嗓音繼續說道:“小滿——你是不是在洗澡的時候趁機干壞事??!我就說嘛——為什么每次你洗完澡,洗澡間都有股奇怪的味道?!?/p>

“我會那么慫么?”小滿發出輕狂一笑,“我看吶!也就驚蟄會這么干吧?平時看他縮頭縮腦的,鬼知道他凈想些什么鬼!嘿嘿!”

“閉嘴吧,你們!”我很想脫口而出這句話,但我只是用力拍了一下床板。我坐起身,看著驚蟄那張被月光照耀的臉。我到底還是看不清楚他什么表情,只是看見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他的嘴巴抿得很緊,似乎有什么話要脫口而出卻要一直壓抑的感覺。

“我碰過她們了。她們的,每一個?!斌@蟄說出來的話就像是黑夜之中滾蕩而出的熔巖、那么死寂卻又那么灼人。接下來,窗外那些蟬鳴和蛙叫都聽不見了,房間內一大團笑聲此起彼伏。

待到大伙兒都安靜下來以后,小滿說:“誰信你?。 ?/p>

“就是咯!”東盛附和道,帶著他那一陣陣標志性的奸笑,“你現在碰一個給我看看?”

驚蟄安靜了下來。大家的注意力在驚蟄的身上逗留不過三秒,便開始挖掘一個新的話題了。我坐直自己的身體,看了一眼對面床的驚蟄——驚蟄的頭稍微仰起,靠在了滿是粉塵的白墻壁上。我看見他的胸膛在激烈地一起一伏著。冥冥之中,我感覺自己的雙眼有一陣劇烈的酸痛。

——“引人注目。”驚蟄的眼睛仿佛若有光,穿透了一千個一萬個星系。但這道光,走過了長距離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卻感覺它透不過南山山腰上的那一層層濃重的霧。

次日醒來以后,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軌跡走動。

當然了,在這一條幾乎沒有偏移的軌跡中,還是有那么一點變化的。小滿和東盛還是和以往一樣肩并肩地出出入入,看見那些身體開始發育的女孩子就對她們指指點點。他們看見了驚蟄,還是會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

“凌勁,你說我有沒有做到引人注目呢?”我和驚蟄肩并肩地往前走,我手上一邊拿著一個面包一邊嚼著,一邊聽著驚蟄說道,“你看昨天宿舍里面的人笑得多么歡脫??!我從來沒試過這么受到他人的歡迎呢!”

我在嘴里被嚼爛了的面包差點就被自己吐出來了,我一邊捂著自己的嘴,一邊對著驚蟄說道說道:“你確定你真的是受到他們的關注么?你看東盛和小滿調侃你調侃得多高興?。∥矣X得他們真的不是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他們大抵只是覺得你是一個好玩的人罷了?!?/p>

“那也是吸引了他人的目光了?。 斌@蟄似乎有點不服氣,他站在了我面前,繃緊著臉說,“你看先前那個被人領養了的小女孩,她是多么引人注目啊!”

一幅幅黑白色的畫面在我的腦袋里一閃而過——身穿著薄荷綠色及膝連衣裙和白色短筒花邊襪和黑皮鞋的女孩子站在人群的中間,手上拿著一張金燦燦的獎狀;像東盛和小滿那樣子的男生去掀開她的裙子時,她扭曲的表情和捂住自己的裙擺的動作;聽到她尖銳的叫聲而引來了成群結隊的人……是真的引人注目。

“你覺得那些來領養孩子的夫妻會在乎這些么?他們倒是會覺得,你是一個思想不正確的小孩子,一點都不純潔,一點都不乖巧?!蔽逸p輕地把手放在驚蟄的肩膀上,把他的身體從我的正前方推開,說道。

驚蟄良久沒有作聲,眉頭緊緊地繃著,似乎下一秒就要張裂開了,眉毛就要灑落了一地一樣。我感覺先前我在他的眼里看到的那一道光又要出現了。我嘆了一口氣,嚼著面包,我在內心默念:“神?。∧闱f要記得,要熱愛世人?。 ?/p>

金燦燦的傍晚,金色的斜陽打落在這山與山之間的小村莊上。我眼前的一切都被暈染上了一層淺薄的金色,或者說我的眼睛被加上了一層金色的濾鏡。

我剛剛吃完晚飯,從孤兒院的后門走了出去,想去后山透透氣。后山幾乎沒有什么人,那些喧鬧的聲音被重重疊疊的樹木遮擋著,變得飄渺和虛幻。地下水從山壁之間緩緩滲出來,匯聚到一起形成了一條潺潺的溪流。流水聲回蕩在山間,更襯托出這里的安靜。我坐在一個樹樁上。

轉頭忽而就看見了低著頭的驚蟄。我壓抑著自己的腳步聲,靠近驚蟄。當我與他的距離大約只有半條手臂那么長的時候,我忽而尖叫了一聲。

驚蟄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也跟著我“啊啊??!”地叫著,在他懷里面的稿紙和鋼筆一次過滾蕩下來。他回頭看著我,說:“凌勁!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沒聽說過阿嬤講的故事么?賊可怕呢你!”

我揚起頭笑了起來,拍了一下驚蟄有些干瘦的后背,說道:“阿嬤的鬼故事,我倒是信那么兩三分,也就那么兩三分吧!你倒好,信得徹徹底底的。哦!你在干嘛呢?”

還沒有等驚蟄回答,我撿起了那些躺在地上的稿紙和鋼筆。稿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好幾行公式,公式旁邊有些細小而密集的注解。我把稿紙和鋼筆給回驚蟄,說道:“喲呵!驚蟄,你什么時候轉性了?跟那些成績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的人一樣研究知識啦?你這個老學究?!?/p>

“你說引人注目嘛——”驚蟄撅起嘴對著我說,“那些來領養孩子的‘爸爸媽媽’不是最喜歡這些學習又好又乖巧的人兒么?我要是也和他們一樣,那么引人注目,那該多好?!?/p>

“行吧行吧!老師講的那些課,我還是聽得懂一些的,你先問問我吧,你有哪些地方是不會的?”我拿過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張草稿紙,說。

驚蟄提出了很多他不明白的問題。他講的那些問題大多都挺沒意義的。有意義的那些,我大多也不知所云。我只是竭盡全力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訴驚蟄。我也不管是不是有答非所問的情況了。

太陽在地平線上沉下去得越來越快,最后在一線天之間只剩下半輪殘影。我起身,發覺驚蟄一直盯著我,盯得我的身體有些怪異地騷癢。但是我感覺,即便是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的太陽,只剩下了半輪殘影,我還是感覺我眼前的世界光芒四射。

驚蟄釘耙一樣的手帳捏在我的手腕上,說道:“謝謝你,凌勁。從來沒有人愿意這么耐心回答我的問題?;蛘哒f,從未有這么多人跟我說那么多話?!?/p>

我有些錯愕,忍著從手腕傳來的疼痛觸感,說道:“你不是很希望引人注目么?你應該很希望在人前十分出名吧?你應該很外向,很喜歡跟別人說話對吧?”

我聽見了驚蟄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我沒有學識,我字不好看,我也不是嘴巴比蔗糖還甜的人。我沒見過女生的裸體,哪怕是一道幻影。對于男歡女愛的事情,我知道的遠遠沒有東盛和小滿的多。要說我的身世嗎?大家都相像個七八分,誰愿意聽???我的故事大家都能看見,沒人愿意去聆聽,也沒有人屑于去看。你說我怎么樣才能夠引人注目呢?”

驚蟄說完以后,我聽見他啜泣了幾下,重重地吸了幾下鼻子。月亮已經在太陽的反方向升起,我感覺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澳阏娴牟贿m合靠近人,做自己就好了,為何要做一個對別人胃口的人呢?”

再一次,我壓抑著自己涌動在胸口中的話語,我說:“你可以去嘗試一下,看其他人的世界。好孩子的世界,或者是東盛和小滿他們的世界?!?/p>

我聽見了從驚蟄的喉嚨里發出來的一聲混濁的單音節——嗯。

晚上是修生養性的時間段。孤兒院后面的山上有一座小兒破舊的寺廟,寺廟墻身的油漆掉了一半,沒掉的那一半也已經淡去了一半的顏色。即便如此,寺廟前的地板還是干凈得一塵不染。微弱的燈火從紗窗里面透出來,稍微照亮了寺廟周圍的山峰和竹林。

那個阿嬤一路帶著我們往山上走。她每次走到一半就會開始喘大氣,一顆顆細密的汗珠從她的脖頸上、臉頰邊冒出來。這時候的孩子們的精力也削弱了大半,我們這群人也從聒噪變得安靜下來。其實孤兒院正門前就有一座更輝煌的寺廟,但阿嬤偏偏要選擇山間的那一座小寺廟,大抵是有這個原因罷!

“孩子們!乖乖排好隊,排好隊啦!”人群之中還是夾雜著細密的說話聲,于是阿嬤就扯高嗓門對著我們喊道。

我們聽到了阿嬤那一聲凄厲的叫喊聲以后,我們紛紛安靜了下來。即使是小滿和東盛這些人還是笑嘻嘻地相互打鬧著,他們也感受到來自臀部那厚實疼痛感——作為我們孤兒院最優秀的孩子木樓,他會自動自覺地起到了“阿嬤”的作用,管理著紀律。

“孩子們記得?。 卑咭姶蠹叶及察o下來了,她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進去的時候,記得男孩子要左腳先邁進去,女孩子要右腳先邁進去!好啦!保持隊伍,進去!”

傍晚的山林,只剩下竹葉與山風的摩擦還有我們的腳步聲。進來了以后,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盤著腿坐好。

——一尊金黃色的佛像擺在面對門口正中央的位置,佛像下面的燭臺都插滿了燃著的蠟燭,照得佛像在閃閃發光,似乎在它身上真的迸發出佛光一樣。不知道在哪一個角落傳來了《大悲咒》的念咒聲。我們的中央,坐著幾位身穿袈裟的和尚,和尚一邊捻著佛珠,一邊念著經。

阿嬤抱來了一大沓嶄新的經書,一本一本地放在我們的面前。驚蟄和木樓坐在我的右側。當阿嬤把經書派到了我們的面前時,我瞄了一眼經書的封面——《金光明經》。我翻開了《金光明經》,里面是打豎的印刷,上面印滿了我都看得不太真切的文言文。

“翻到我們上次念到的地方,繼續讀下去。”阿嬤說話的聲音依舊響徹整座廟宇,但是她的語氣終究是溫柔些了。一陣緊密而倉促的翻書聲響起后,大家齊聲念道:

——佛言:“善男子,若有眾生雖于大乘未能修習,然于晝夜六時,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一心專念,作隨喜時,得福無量,應作是言:‘十方世界一切眾生,現在修行施、戒、定、慧,我今皆悉深生隨喜。’由作如是隨喜福故,必當獲得尊重殊勝無上無等最妙之果。如是過去、未來一切眾生,所有善根皆悉隨喜。又于現在初行菩薩發菩提心所有功德,過百大劫行菩薩行有大功德獲無生忍,至不退轉一生補處,如是一切功德之蘊,皆悉至心隨喜贊嘆。過去、未來一切菩薩,所有功德隨喜贊嘆亦復如是。復于現在十方世界,一切諸佛應正遍知證妙菩提,為度無邊諸眾生故,轉無上法輪,行無礙法施,擊法鼓,吹法螺,建法幢,雨法雨,哀愍勸化一切眾生,咸令信受皆蒙法施,悉得充足無盡安樂。又復所有菩薩、聲聞、獨覺功德積集善根,若有眾生未具如是諸功德者,悉令具足,我皆隨喜。如是過去、未來諸佛、菩薩、聲聞、獨覺所有功德,亦皆至心隨喜贊嘆。

略顯稚嫩的念經聲,回蕩在這一座略微逼仄的廟宇里。聲波一層一層地,在那四座古老的墻壁之間來回徘徊,撞擊在我的胸前。我看著經書上的黑色字體,透過那些紙張,我似乎看見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畫面。

似乎連那些交錯而生的墨竹和綠樹,都張開了它們蒸騰水分的氣孔,念著綿長而悠遠的咒語和經文。

我心中那潭湖水漸漸沒有了漣漪,一線在空中劃過的飛鳥也無法驚動它絲毫。我“看著”心中的湖水,似乎從清澈的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沖著自己笑,對著自己雙手合十。只是一陣微風吹過,驚動那一潭春水,泛起了層層疊嶂的漣漪。漣漪顫動著我的倒影,我看“自己”看得不太真切了,我從自己的心境中走出來。

那陣“微風”不過是驚蟄用氣說話的聲音罷!他湊到了木樓身邊,問他:“木樓,你們到底明不明白,這經書上講的是什么東西???”

木樓沒有作聲,在專心致志地念著經文。

“木樓——”驚蟄還是厚著臉皮,說,“你們平時總是說什么‘修生養性’,你們倒是懂很多佛家的東西罷!你怎么就不能給我講一講呢????我也想和你們一樣討論這些!可是那些文言文,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們在說什么?!?/p>

“專心念經!”木樓發出了氣聲,那陣氣聲一點都不能掩蓋住從他嘴里迸射而出的怒氣。

“木樓——”驚蟄還是不依不饒。

“閉嘴??!”我聽見了書本拍打人體的聲音,我轉頭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驚蟄一臉委屈地看著木樓,坐在我們附近的幾個人也跟著看過來了。木樓站起來,叫道:“驚蟄你煩不煩??!叫了你好好念經你不念,你說你是不是該打??!佛都被你玷污了!”

“我——”驚蟄說話的底氣越來越不足,最后都變成用哭腔說出那一個字。我看著他,竟不知道應該想什么,應該說什么。我看著他漲紅了臉,拿起了他手上的經書,繼續念念有詞。

“這才對嘛——”木樓似乎還是有些不依不饒,他拉高了音調,似乎在自言自語。

“好啦好啦!不要再看熱鬧了!很小很小的矛盾而已,繼續念你們的經書!”阿嬤拖著她肥胖的身軀走過來,對著我們這幾個看熱鬧的人說。

念經聲還是整齊劃一地響起來。我偷偷瞄了一眼驚蟄——他的眼神已經不知道飄向何方了。

我們念完經書回來以后,已經將近夜里十點鐘了。當我們回到自己的宿舍以后,我們都開始去洗澡了。

宿舍有獨立衛浴,我們一個個地在里面洗澡,整個房間里都漂出了一股肥皂的氣味,空氣也似乎變得有些許潮濕。東盛和小滿依然肩并肩地,對著窗對面的女生宿舍指指點點,不時地還發出了一陣陣有內涵的笑聲。

我快速地準備好了今晚的睡衣,然后把它放在床上,就開始去找我的浴巾了。我還沒找到浴巾,所以我的視線一直在宿舍里頭掃視著,我看見驚蟄蜷縮在床上,把頭埋進自己的臂彎里。

“誒!驚蟄,你怎么不去做一下準備???到我洗完澡就輪到你了?!蔽艺业搅嗽〗砹耍乙贿吇文且粭l浴巾,一邊對著驚蟄說道。

“不想洗?!蔽衣犚娏梭@蟄沒有力氣的回答。

“不想洗?臭死你!”我苦笑著回答驚蟄。

“凌勁,你過來一下?!斌@蟄抬起頭,對著我喊,“我有些事情,始終還是想不明白?!?/p>

“你不明白什么呢?”我問。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夠做到‘引人注目’么?我想和木樓他們討論一下關于經書的內容,他們也不愿意跟我聊。我是真的那么平凡么?平凡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發現那種么?”驚蟄抬起頭,捏著我的手臂,我稍微有些重心不穩,往前傾了一下。我看著驚蟄的那雙眼,即便是被我擋住了外面的燈光,它依舊灼人。

“那個點,誰理你??!”我擠眉弄眼地說,“興許你在自由活動的時間找他們,他們會很耐心地解答你?。 ?/p>

“我……”即便是我的身體遮擋了本應打在他臉上的光線,但我依然看見驚蟄漲紅了臉,眼珠快要從眼眶中脫落下來一樣,“他們那么多人,我……唉!”

“這不是你引人矚目的好時機么?”我問。

“可是……”驚蟄依舊是一副十分著急的模樣。

“或者……你可以做一些特立獨行一點的事情?”我聽見了洗澡間的門被打開的聲音,我一邊往澡間那邊走,一邊回頭看驚蟄,對他說道。

仿佛若有光,我又看到了驚蟄那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沒有再多看他,就往洗澡間那邊走去。

夏季的這個小村莊,是一個多雨的地方。半夜猝不及防的悶雷陣陣讓我從夢魘中驚醒了過來。我睜開眼睛后沒多久,我就感覺到了粗重的雨絲透過窗戶,打落在我的臉上。

我從床上爬起來,去關上窗。我的頭枕在微微濕潤的枕頭上,卻忽而感覺再也睡不著覺了。床板好硬,扎著我的背,很不舒服。

我往驚蟄那邊看過去,只發現一張空床和一床凌亂的被子。我把疑問留在了夢境里,那個充斥著冷雨敲窗聲音的夢境里。

第二天我醒得特別早,我是被一股奇怪的尿騷味熏醒的。我揉了一下眼,看見一個人影推開了房門,晨曦遮不住,全透進來了。

是驚蟄的身影。我再用力地吸了鼻子,小聲地對著驚蟄說:“驚蟄,你干嘛去了?”

“我給你買了面包??!”在晨光之下,我看見了驚蟄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容,他手上拿著一袋方面包。他把面包遞給我。

我接過面包,有些不明白地問:“你干嘛無緣無故地給我買尿騷味的面包???”

“不是!”驚蟄輕輕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袋子湊到我面前,給我聞一下。里面傳來了面包的氣味,的確沒有尿騷味。

我剛想問驚蟄為什么房間里會有尿騷味,驚蟄就開口說:“今天早上,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吃,阿嬤煮的粥。早餐吃面包?!?/p>

“為什么?”

“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了?!?/p>

厚重的鈴聲響了起來,大家都正常地開始洗漱、跑步、排隊吃早餐。一切都正常,我捏緊了手上的報,心跳止不住地加快、加快,我的眼鏡一直緊盯著正在分粥的阿嬤。

當大家的粥都派好了以后,我輕輕地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粥往前輕輕地退了一下。東盛抬起頭,問我:“凌勁,你干嘛不吃了?”

“沒胃口?!蔽腋尚χ卮?。

“那就給我吧!”還沒等我回答,東盛已經迫不及待地拿過了我放在桌面上的粥。東盛迫不及待地拿起滾燙的粥,仰著頭往自己的嘴里灌。

“噗——”東盛卻迫不及待地又把嘴里的粥全部吐出來,吐得一桌子都是。我笑著說:“你看看你!嘖嘖,心急吃不了熱粥啊!”

“不是!這粥!為什么有尿騷味!?”東盛把碗往地上一摔,怒發沖冠地叫道。

這個時候,大抵是大家都開始吃了,不緊不慢地。大家聽見了東盛的怒吼,都開始紛紛議論了起來。議論的內容我聽得不大真切,只是隱約聽到了“我也是誒!”、“粥里有尿騷味!”、“誰搞的鬼?!”諸如此類的話。

我悄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驚蟄,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著勺子,在自己面前的粥上攪拌著。

阿嬤也發現了什么,她憤怒地把大勺子往粥桶的內部邊緣用力地敲了一下。她站起來,大聲喊:“是誰在我們的粥里面做手腳?!”

嘈雜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掃視四周,想要找出兇手。小滿看見我手上拿著一塊孤兒院里沒有的面包,于是就扯高嗓子,對著阿嬤喊道:“阿嬤!是凌勁搞的鬼!”

“不是我!”我用力地拍桌子,對著小滿吼道。小滿稍微退后了幾步。大家也開始議論起來。

“是我?!斌@蟄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站了起來,側著頭說道,“這些跟凌勁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希望融入你們,可是你們一點都不在乎我,根本沒有把我當作是一個存在著的人。而我只有做這兩樣東西,你們才會意識到我的存在。第一,在孤兒院門口上吊。第二,在吃的東西里邊做手腳。要是我做第一樣事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p>

“你!”阿嬤惱羞成怒,拖著她肥胖的身軀走過來。當她來到了驚蟄面前的時候,她對著驚蟄的臉重重地摔了一個耳光。巴掌聲充斥著整一個飯堂。驚蟄依舊站在原地。

“我現在就去找院長,讓他關你禁閉!”阿嬤一邊咧罵著,一邊往飯堂外面走。其他人紛紛往這邊走過來。

那些年齡比較大的孩子們紛紛把自己碗里那些帶有尿騷味和余溫的粥倒在驚蟄的頭上。驚蟄沒有反抗,漸漸地,他已經變得滿身都是污漬。有些年齡小的孩子,也有樣學樣,對著驚蟄的身體潑粥。

我的喉嚨里塞滿一大團噪音,想要沖破我的喉嚨和嘴唇的束縛,全部喊出來??墒俏覅s感覺自己的手腳在劇烈地發麻,像是被緊緊地捆綁住一樣。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見了驚蟄的眼角劃過了一道淚痕。

我的心漏空了很多拍,意識已經變成一片激烈的空白。我轉眼看見了那一把把堆在一個角落里的鐮刀。我轉身往那邊走去。

我拎起了一把在刀柄上刻著“2006圣靈孤兒院”字樣的鐮刀,穿過了重重疊疊的人群,遞給了滿身是污漬的驚蟄。

驚蟄有些遲疑地看著我,眼睛一直盯著我手上的鐮刀。他手也不敢伸出來。我把鐮刀的刀柄往他的拳頭塞進去,握著他的拳頭,聽著一些人對我的叫罵聲,對著驚蟄說:“驚蟄,你走吧,趁著院長和阿嬤還沒殺到過來。你想成為的那種人,和我們所呆著的大環境很不相符。出了孤兒院,外面的世界更加混亂。其實你的性格與這大環境想碰撞,注定你天生不適合與人交往。走吧,帶上這個,去一個真正適合你的地方吧。”

驚蟄緊緊地捏住鐮刀的刀柄,淚水稀里嘩啦地往下滾蕩。周圍在說話的人安靜了下來,那些被拿在手上的碗隨著那些細嫩的手停在半空,滴落著混濁的液體。這令人胸口發脹的安靜,讓我感覺呼吸更加困難。

驚蟄開始嗚咽,他斷斷續續地,拼命隱忍著哭腔對我說:“凌勁,你要好好保重!”

說完,驚蟄發瘋一樣地撞開了人群,拿著鐮刀往外面跑出去。我趁著那一道人墻還沒有重新合上,也從它的缺口處跑了出去。

驚蟄跑得好快,比以前他的每一次晨跑都要快。我剛剛踏出飯堂的門檻,我已經只能看見他那被嚴重縮小的背影——大抵是距離太遠了吧。

我看著他跑出了孤兒院的大門,他更加渺小的背影徑直地往那座死神的住宅——南山跑過去。

他的背影,消失了在我眼前的那一道地平線上。大抵是他的身體已經融化在南山的青綠翠綠之中、融化在把南山環繞的層層霧氣、融化在死神那冰冷得讓人發疼的懷抱之中。

——從此,浸著驚蟄的霧,變成了他“勿近人”的信念的一道堅實的屏障。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手腳變得癱軟。我在內心一遍遍地默念著:

——神愛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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