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傻瓜

(一)

首先我要聲明“傻瓜”是一個人的人名,父母把自己孩子取名叫做“傻瓜”這件事的確很少見,但是林子大了就保不準(zhǔn)有這樣的鳥。說完這件事,我有必要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做傻瓜。

我對于父母把自己取名為“傻瓜”這件事是極為不滿的,因為我覺得我不是個傻瓜。我的智商在110到150之間不等,之所以這個數(shù)值會這么飄忽我也不知道,反正我?guī)缀趺總€月都會測試下,測試的結(jié)果就是時高時低,沒個準(zhǔn)。眾所周知,智商在90以下的人才能叫為傻瓜,所以我離傻瓜還很遠(yuǎn)。我在十八歲的時候的智商測試中甚至拿到了150的高分,從某種意義上講十八歲的我還能算是一個天才,那是我智力最好的階段。

我之所以被叫做傻瓜是因為我一出生所有人就開始懷疑我的智力了,這其中包括我的爸媽。之所以別人都懷疑我的智力倒不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有什么明顯的生理缺陷以至于讓別人懷疑我的智力,原因是我一生下來就很正常。

是這樣子的,我們村子和其他村子不太一樣,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我們村的村民全都是殘疾人。要么天聾,要么地啞,要么缺胳膊,要么少腿,總之沒有一個是健全的。不僅如此,我們村村民的后代也全是殘疾人,無一例外。至于到底哪個部位殘疾誰也不知道,似乎那是隨機事件,指不準(zhǔn)瞎子能生出一個聾子來,也指不準(zhǔn)啞巴生出一個瘸子。所以我們村民在小孩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孩子到底是那個部位有問題,在沒有確定檢查出什么毛病之前一般是不能取名的。確實檢查不出也要再觀察,要是到了三四歲了也沒檢查出啥毛病就會被合理地認(rèn)定為傻瓜。

不僅我們村的人全是殘疾人,就連我們村的動物植物也不太正常。如果你在我們村逛一圈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村的樹都是歪脖子的,少有的幾棵筆直正常的樹也會被認(rèn)定為“傻瓜樹”。傻瓜樹很傻,所以全都會被村人砍下來做家具。我們村的狗也全都不正常,有些是豹子頭,有些是青面獸,有些是天殘腳,還有些是金毛獅王。當(dāng)然也有一只似乎一點問題也沒有,那是一個叫做“白癡”的女孩養(yǎng)的狗。白癡后來將會成為我的妻子,但這不是現(xiàn)在的重點,現(xiàn)在我要談那只狗。因為那只狗四肢發(fā)達,全身上下也沒啥毛病,所以他也被村人認(rèn)定為一只腦子不正常的狗。我當(dāng)然也認(rèn)為那只狗缺根筋,因為它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拼命往我身上蹭,一個勁地跳起來要和我接吻。

我的瘸子老爸在我生下那天就把我翻了一個遍。他一看我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嘴巴,有胳膊,有腿,有雞雞,有屁眼,于是他心里就想著我不會是個傻瓜吧。當(dāng)然我老爸也懷疑我是個啞巴又或者是個聾子,畢竟有耳朵的不一定能聽音,比如說我的聾子哥哥,有嘴巴的也不一定能說話,比如我的啞巴老媽。

我到了四歲的時候我老爸老媽就認(rèn)定我是一個傻瓜了,因為我不僅能說話,而且聲音還特別大,并且我的耳朵也好使,無論我爸媽的動作多么小我還是能聽見他們吧嗒嘴的聲音,到了那時候我就用手指戳下我老爸的側(cè)腰,瞪大了眼睛問:爸,你在干什么?我媽嘴里是不是有糖?也因為我聲音大這件事便讓街坊鄰居都知道了,我老爸為這件事經(jīng)常就被別人問是不是嘴巴里含了糖。我爸恨死我了,老早地就給我整了一張床讓我一個人睡一個房間。

我曾經(jīng)也確信我是一個傻瓜,畢竟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傻瓜的時候我也就很自然地覺得自己就是傻瓜。那時候我甚至還為自己不太像一個傻瓜而苦惱,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傻瓜”這個稱號。我覺得我就應(yīng)該像村子里的那幾個傻瓜一樣,但是我嘗試過,我偏偏做不到。其中的一個傻瓜整天沒事干就把屎橛子往自己嘴里塞,他吃得很開心,似乎那東西很好吃,我雖然沒有吃過那東西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樣,但我總覺得那東西要是真那么好吃早就被別人給搶光了,況且那東西聞起來就讓人想吐,更別說吃了,所以這個傻瓜我學(xué)不了。另外一個傻瓜老是像一只大猩猩一樣捶胸頓足,捶完胸,頓完足還要哈哈大笑。我試過,我只感覺一拳頭打在自己胸口很疼,一腳跺在地板上腳就麻了更沒什么好哈哈大笑的,這樣我也不想學(xué)。唯一我覺得能學(xué)的是一個整天坐在草垛里一動不動,兩眼發(fā)直的傻瓜。我后來知道那個傻瓜已經(jīng)那樣一坐就坐了六十幾年。

(二)

那時候我經(jīng)常一大早就跑到那個傻瓜身邊,模仿著他的姿勢一動不動,兩眼發(fā)直地坐著,就連蒼蠅在臉上拉屎我也不管它。一開始我堅持十分鐘就受不了要撓癢癢,同時我也感覺腰疼脖子酸,就得起身休息一會兒。那時候我就會抱怨那個傻瓜為什么非要坐著而不是躺著,顯然躺著比坐著舒服多了。后來我越學(xué)越厲害,也掌握了一些技巧,終于能一個多小時也不動彈下。

在我十歲的的某一天,那一天和其他的任何一天比都覺得沒什么不同,那一天太陽也還是從東方升起的,那一天的月亮也還是到了晚上才會出現(xiàn),我也還是像往常一樣學(xué)著那個傻瓜呆坐在草垛中一動不動。按照以往的規(guī)律,我們從早上開始坐在草垛中一動不動,到了中午就從草垛中起來各自回家吃飯,吃完飯后又出來呆坐著。我們就這么坐著,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只蟋蟀跳到了他的臉上,他一個巴掌下去就把那只蟋蟀給拍死了,只見他臉上出現(xiàn)了兩抹血跡,接著他拎起那只蟋蟀放進了嘴巴,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那個時候我沒有吃過蟋蟀,我看著他吃得那么滿足心里恨得要命。這太不公平了,他是傻瓜,我也是傻瓜;他兩眼發(fā)直地呆坐著,我也兩眼發(fā)直地呆坐著,為什么他有蟋蟀吃,我沒有?于是我就四處去找尋蟋蟀,也想逮著一只來吃。那個傻瓜看著我四處轉(zhuǎn)動問了我一句:“你為什么不好好坐著?”

那個傻瓜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以至于我總以為那個人是一個傻瓜兼啞巴,畢竟有兩個部位有問題的在我村還是常見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只以為是哪只蟋蟀成了精和我說話,我心里害怕,我害怕那只成了精的蟋蟀也一個巴掌下來將我拍出兩抹血跡,然后也像那個傻瓜一樣把我的尸體拎了起來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這樣我嚇得不敢動彈。

“喂,我說你為什么不好好坐著。”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會我聽清了,聲音是從那個傻瓜的嘴里說出來的。我將信將疑地跑了過去,探著頭問道:“是你在跟我說話?”

“是啊,為什么你會覺得不是我在和你說話?難道這里還有其他人?”

“沒有,沒有。我就是以為你是個傻瓜兼啞巴,因為我沒見過你說話。”我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學(xué)著傻瓜的姿勢,兩眼發(fā)直呆坐起來。

“可是我會說話,你也可以聽見,所以我不是啞巴。”那個傻瓜把兩只發(fā)直的眼睛放平了,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說道。

“嗯,你不是啞巴,我現(xiàn)在相信了。”我點了點頭,兩只眼睛繼續(xù)發(fā)直。

“可是你們?yōu)槭裁磿X得我是啞巴?”他撓著頭說道。

“你沒有表現(xiàn)會說話這一特性,所以你就是啞巴。”我有些不耐煩。

“可是我會說話啊”那個傻瓜這回瞪大了眼睛,張圓了嘴,兩只手死死地掐著我的手臂,“可是我會說話啊!”

我被他掐得生疼,便一腳把它給踢開了。我恐嚇道:“你再要這樣,我和你不客氣了。”

他被我這樣一踢,這樣一恐嚇整個人都迷迷糊糊起來,老半天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又像往常一樣坐了下來,兩眼發(fā)直。

又這么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那個傻瓜整個身體都在流汗,他的衣裳也全給淋濕了,我心理暗暗佩服他,這么熱也還能這么坐下去。但是我轉(zhuǎn)念一想,也不熱啊,都已經(jīng)過了中秋了,而且我身上也沒出汗。而且我仔細(xì)一看,他的兩只眼睛也縮到眼皮底下,眉毛緊皺著,呼吸也很急促。我有些霧里看花的感覺,搞不清楚那傻瓜葫蘆里要賣什么藥。我像我四歲時對我爸常干的事一樣,伸出了食指往那個傻瓜的左腰一戳。他被我這么一弄咯咯咯笑了起來,接著他擦了擦汗,大喘一口氣,露出泛黃的牙齒說道:“哈哈哈,我想通了,我不是個傻瓜。小伙子,我想通了,我不是個傻瓜,不是。”他興奮地?fù)u著頭。

“哈哈哈,我也想通了,你果然是個傻瓜。傻瓜都說自己不是傻瓜的,就像醉酒的人老說自己沒醉。”我說道。

“我不能證明自己會說話就被你們誤解為是啞巴,然而我不是啞巴;我不能證明自己不傻就也會被你們誤解為是傻瓜,然而我也不是傻瓜。”他興奮地說道。

“可是你依舊沒有證明自己不傻,而且所有人都覺得你是傻瓜那么你就是傻瓜。”

那傻瓜沒說話了,看著我搖了搖頭。我也沒說話了,因為日照當(dāng)頭,我該去吃午飯了。

吃完飯我就又回到了那個草垛中,也像往常一樣呆坐著,兩眼發(fā)直。我這樣坐了不知道有多久,我發(fā)現(xiàn)那個老家伙已經(jīng)變了姿勢了,他雙腿盤著,將頭耷拉在脖子上,眼睛也閉上了。我也覺得換一個姿勢或許會更好,畢竟大半年都一個姿勢顯得太無趣。于是我也學(xué)那個老家伙雙腿盤著,將頭耷拉在脖子上,閉上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了眼睛看到我的瘸子老爸也像我一樣呆坐在草垛里,兩眼發(fā)直。我爸也覺得自己是傻瓜了,我覺得很有意思,于是又伸出了食指往我爸的右腰上一戳,結(jié)果他一動也不動,這讓我覺得沒勁。于是我也只好繼續(xù)兩眼發(fā)直,呆坐著。沒多久我又發(fā)現(xiàn)我的啞巴老媽也過來像我老爸一樣呆坐著。很快我的耳聾哥哥也來了,他也覺得自己是傻瓜。沒一會兒功夫,全村的人都像我一樣坐著,兩眼發(fā)呆了,后來那些貓啊,狗啊,也都過來和我們一來呆坐著,就連那些歪脖子樹也趕了過來,這真是有趣。我放眼望去,整個眼睛里的東西全都是傻瓜,傻瓜動物和傻瓜植物。

原來我是做了一個夢,就在我?guī)缀跻饋淼臅r候我醒了。我醒來被沒有看見除了我和老家伙之外的人在呆坐著。我突然感覺有些失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倦怠,于是又繼續(xù)盤著腿,耷拉著脖子,閉上了眼睛。那一天我做了好多奇形怪狀的夢,有些夢是正方形的,有些夢是三角形的,有些夢是菱形的,也有些夢是梯形的,但更多的夢是不規(guī)則形狀。

到了晚上,太陽就快落山的時候我看到了天上的云一團一團的,紅彤彤的,漂亮極了,我突然覺得我的那些夢就像是天上那一朵一朵的云。

到了第二天,太陽還是沒有從西方升起來,我也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了老家伙身邊。我覺得老家伙真是太厲害,既然一個上午都沒有動一下,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還不是太像一個正常的傻瓜,傻瓜是可以一個上午不動一下的,我做不到。到了那天下午我就逼著自己也像那個老家伙一樣一動不動,既然是個傻瓜也要像一點。不過我被那老家伙給驚呆了,因為我看見了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舌鉆進了老家伙的褲襠。我一看見那天毒舌就趕緊兒跑開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過我沒有想到老家伙既然真不怕死,就那邊坐著一動不動。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條毒舌鉆進老家伙的褲襠,又眼睜睜地看著那條毒舌鉆出來。那時候我對老家伙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傻瓜。

第三天我還是那樣坐著,不過老家伙身上有些味道,很難聞。我將老家伙給臭罵了一頓,要他趕緊去洗澡。

第四天,我覺得不對勁了。老家伙身上已經(jīng)長了蛆蟲了,米粒大小的蛆蟲在他臉上緩緩地爬著。而且他身上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那時候我知道他死了。我心里暗罵了一句,我去你媽,害我白白崇拜了你好幾天。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瘸子老爸,我的瘸子老爸只是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那個時候我氣壞了,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我是傻瓜可是我說的是事實啊。于是我也不管我瘸子老爸腿腳不方便這一事實,拽著他就跑,后來干脆就拖著他跑,再后來就扛著他跑了起來。我順便說一句,我的瘸子老爸很輕又加之少了一條腿更輕,而十歲的我很壯,所以我扛得動我的瘸子老爸。

我的瘸子老爸看到了老家伙的樣子也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嗯,我知道了。”我急了說道:“他死啦,你看他死啦,沒氣啦,蟲子都爬到臉上了。”我老爸還是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句:“嗯,他死了,我知道了啊,可是這關(guān)我什么事。”

那時候我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心里不舒服,因為我覺得我要這樣坐下去我最終也會像那個老家伙一樣臉上爬蟲子。

我將老家伙給埋了起來,我說的埋不是挖一個坑然后把他給放下去的那種埋,而是將土給覆蓋在他身上形成一個小土包,因為我不想碰到他,我怕那些蟲子會爬到我身上。為了防止雨水沖刷,我還將他四周給結(jié)結(jié)實實砌了一圈一米高的石墻。誰也沒有想到兩年后在哪塊地方既然長出了一顆傻瓜樹,也不歪脖子,就是有些傻。

(三)

我在那個老家伙死了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可以模仿的人。其他傻瓜我都不想去模仿,而繼續(xù)模仿那個老家伙也很難做到了。因為只要我一坐下,兩眼一發(fā)直我就感覺全身上下都爬滿了蟲子,那著蛆蟲氣得我直跳腳。

我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每天也不知道干什么,當(dāng)然我就是想干什么正經(jīng)的事別人也不讓。于是我游手好閑,我優(yōu)哉游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是屬于哪一種傻瓜,也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就不像是一個傻瓜,但是我不想說出來,別人都覺得我是傻瓜而我自己不這樣認(rèn)為這種事情本身就顯得傻。找不到自己的正確定位這件事讓我覺得很苦悶,于是那段時間我都帶著這些問題去找尋著答案。

直到我十一歲的那年我認(rèn)識了白癡,我才確信我不是一個傻瓜。我首先得做一個說明,我叫傻瓜,但是我不姓傻,我姓王;白癡呢,她就叫做白癡,而且她就姓白。

事情是這樣的,我那個時候一直在打聽整個村子還有沒有其他類型的傻瓜,我打聽了幾年都沒聽說過,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終于在有意無意間我就知道了村子的最西邊就有一個傻瓜,還是個女的。我一聽太興奮了,興許那個女孩的傻我學(xué)得會。這么一想我急匆匆的跑去找她了。

村子的西面是一座高山,得爬十多米的陡崖,這是我知道的;陡崖光溜溜一片,雖然有著腳的地方,但是那些著腳的地方都長滿了青苔,這是我不知道的。我那時看著那個陡崖,心里想要是我爬到一半掉了下來說不定就成了一個傻瓜兼瘸子了。這樣一想我就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前文說過我的聲音很大,文章寫到這自然不能前后矛盾,所以我的聲音也還是很大,并沒有變小。于是就在我這句罵聲之后陡崖上面就探出一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那張臉長長的,就像一根老苦瓜。她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說道:“干啥?這么大聲耳朵都被你給震聾了。”說完她就給我扔下一條繩梯。

我沿著那條繩梯就爬了上去。我剛一探出頭一只狗就往我身上蹭了,舔著舌頭要和我接吻。那時候我還真差一點就摔了下去成了一個瘸子。

我一上去就發(fā)現(xiàn)山上原來是另一番景色,有一片水田,有一個小木屋,有一條山泉從山上沖下來,到了這邊又形成一個翡翠綠的水池,遠(yuǎn)處又是一片小樹林。

正在我欣賞山上風(fēng)光的時候,老太婆問:“你是誰?你來這邊干啥子?”

那時候我才注意到老太婆缺了一只胳膊,整個人也因為少了那只胳膊而往一邊傾斜。老太婆難看極了,瘦得就剩下骨頭。她正要重復(fù)一遍剛才說的話,我趕忙說道:“嗯,我是傻瓜,我來找白癡。”

“白癡腦子不正常,你找她干什么?”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呵呵呵說道:“是了,說不定你們有共同的話題。”

就這樣我被老太婆領(lǐng)到了白癡的房間。白癡的房間很狹小,又因為放了很多書就顯得更加狹小了。白癡當(dāng)時就坐在窗戶邊的書桌上端著一本書看著,她看得很認(rèn)真,讀得津津有味,似乎她端著的是一碗酸菜牛肉面。老太婆和白癡打了一聲招呼說是有一個和她一樣的人來找她,之后她便走開了。接著白癡就上下打量著我,那時候我心里有些不安,因為我也不知道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東西能讓她打量那么久。

終于她開口了說道:“你是傻瓜?”

“是啊,我就是傻瓜啊。”我說道。

“你是傻瓜,但我卻不是白癡。”她哼了一口氣說道。

“白癡都認(rèn)為自己不是白癡的,就像我有時候也不認(rèn)為自己是傻瓜。”我聳聳肩,有些無奈因為我覺得我和她講她也不會聽,因為她是白癡啊。但是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的傻瓜類型和那個女孩的好像,就算是不太像,我模仿起來也簡單,因為就坐在椅子上端著一本書看誰不會啊,比以前那個老家伙呆坐再草垛里兩眼發(fā)直是簡單多了。

“你要是喜歡當(dāng)傻瓜那你就當(dāng)吧,我沒意見。”她很瞧不起地說道。

“嗯,我喜歡當(dāng)傻瓜,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怎么當(dāng)傻瓜。”

于是我也端來了一張椅子坐在了白癡的旁邊學(xué)著她的樣子看起書來。

“你認(rèn)識字?”她問道。

“不認(rèn)識啊。”

“不認(rèn)識你看什么書啊!”她很不耐煩地說。

“你不也在看嘛?”

“我是認(rèn)識字,我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意思。你懂嗎?不懂你就不要看書!”她幾乎氣得發(fā)瘋,將書摔在桌上。

我心里一想傻瓜認(rèn)識字?那我也要認(rèn)識字。于是就將書放到白癡面前說道:“那你教我啊,教了我不就看得懂了。”

白癡那時候想趕我走,雖然她比我大三歲,但是她力氣沒我大還是趕不走我。于是在我軟磨硬泡下她還是無可奈何地教了我?guī)讉€字。上中下,人口手,日月水火山石田……我學(xué)得很快,不僅認(rèn)得還會念還會寫。那時候白癡兩只眼睛都豎了起來說道:“你騙我,你不是傻瓜。”

“沒有啊,我沒騙你啊。我就是傻瓜,名字也叫做傻瓜。”我解釋道。

“你是傻瓜你怎么認(rèn)得字,你是傻瓜你怎么學(xué)得那么快。”

“可是,你是白癡你也認(rèn)得字啊。”我不明所以,疑惑地說道。

“我不是白癡,知道嗎?”她生氣了,兩個鼻孔睜得大大的。

“嗯,你不是。”我只好附和道。

“你不信我?”她噘著嘴說道。說完她就拿出一個六面體出來,上面有六種顏色。白癡說那東西叫做魔方,她說把魔方弄亂了還能拼回去的就不能叫做白癡。這樣她把魔方給我讓我把它們給打亂。我接過魔方看了看,接著我一拳頭下去把魔方給打亂了。我看著白癡詫異地眼光說道:“還不夠亂嗎?”

白癡咬著牙給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說道:“你個傻瓜!”

我后來才知道原來那魔方可以轉(zhuǎn)動,于是乎我從白癡那借來一個魔方開始研究那東西該怎么玩。拼一個面我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要全拼下來就很難,我拼了三天,終于給我拼了下來。我把魔方放到白癡面前說道:“你看,六個面都好啦。”

白癡斜著眼看了我一眼說道:“我說你不是傻瓜你還不信。”

“可是真的會拼魔方就不能算傻瓜嗎?”我將信將疑。

“是啊,要不你拿這東西給村子里的其他人玩,看下他們怎么樣。”

這樣我就拿著那個魔方到村子里頭去,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找別人,要他們玩這個東西,他們玩了半天都拼不出來就都不玩了說:“傻瓜會的東西我們就不一定能學(xué)得會,就比如說傻瓜捶胸頓足哈哈大笑我們就學(xué)不來。”這樣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得出了我還是一個傻瓜的結(jié)論。

我把這個結(jié)論告訴了白癡。白癡看了看我,搖了搖頭,不說話了。那個時候我想起了那老家伙,老家伙也說自己不是傻瓜,難道他真的不是傻瓜嗎?我不太清楚。

之后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白癡那邊學(xué)幾十個字,后來我漸漸地就能看一本書了。在白癡的教授下,我又學(xué)了計算,這東西很好學(xué),總之題目就像已知一加一等于二,那么二減一等于幾一樣簡單,所以我學(xué)得很快。甚至到了后來我還能解出白癡解不出來的東西。

后來我在翻閱字典的時候知道傻瓜是指糊涂不明事理的人,那時候我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傻瓜了。可偏偏到底是不是糊涂,到底明不明事理這是很難被證明的。于是那時候我就去問白癡,我說:“白癡,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傻瓜啊?”

“你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傻瓜了?我告訴你吧,你不是傻瓜,我敢保證你不是傻瓜,就像我敢保證自己不是白癡一樣。”

“那為什么他們要說我們腦子不正常。”我還是不解。

“他們……嗯,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們很聰明。”

“可是我們聰明也要拿出證據(jù)來啊,就像我們做證明題一樣,總得有一個因為所以。”

這樣白癡就拿出一本書來讓我半小時內(nèi)做完上面的題目。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我還是做了出來,雖然有些題目做不出來,我還是從ABCD中隨意選了一個。結(jié)果顯示我得了125分。白癡說:“結(jié)果證明你不但不笨還很聰明。”

“就這些題目就可以判斷一個人是聰明還是愚蠢?”

“當(dāng)然可以,所以你不是傻瓜,我也不是白癡。”

我嘴巴里嘀咕道:“原來我不是傻瓜,哈哈,我不是傻瓜誒。”

我將我不是傻瓜這件事給山下的村民們說,村民們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我,就像躲著一只瘋狗一樣。我很無奈,跑到了我瘸子老爸身邊和他說道:“爸,我不是傻瓜,真的,我不是。”

我老爸嘴角微微上揚,依著一只拐杖說道:“嗯,你不是傻瓜,我知道了。”我差點被我老爸給氣死,他的口氣是那么敷衍,似乎像是在打發(fā)一個傻瓜。我扯著我老爸的拐杖說道:“真的,你看。”我拿出了一個九連環(huán)說道:“我能在五分鐘沒把它給解開。”說著我就開始解那個九連環(huán)。我老爸說:“嗯,你能把那個九連環(huán)給解開來。”說完他又走了,那個時候我簡直要發(fā)瘋了。怎么就沒人相信我不是一個傻瓜?

那天晚上我又到了西山上,我看著太陽從山頂上墜落下去,感覺心里也有什么東西墜了下去,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那天晚上我沒有下山,我在白癡家里住了一晚上,只有白癡懂我,也只有傻瓜懂白癡。

(四)

到了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我又做了一個智商測試,在那個測試中我得到了150分的高分,白癡還說我是一個天才。我開心壞了,抱著白癡又蹦又跳。就這么蹦著跳著我們到了白癡的床上。在某一刻我們都停了下來,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姿勢有些怪異——我的身體壓在了白癡的身上。白癡一下子臉就紅了,一下就推開了我的臉。可是她這么一推就推中了我的下巴,下巴這么一動牙齒就咬到了我的舌頭。也不知是心急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白癡一下就張開了嘴唇,將舌頭抵在我的傷口上。

到了我十九歲的時候我完全覺得自己是一個正常人了。我雖然拿不出充足的證據(jù)證明自己不是傻瓜,但是別人也拿不出充足的證據(jù)證明我是個傻瓜,所以我覺得我是正常人。至于別人喜歡管我叫傻瓜這件事顯然我也控制不了,我也不打算去控制。我時常地就會跑到老家伙的尸體旁邊坐一會。土包里長出來的樹是一棵樟樹,直直的,已經(jīng)有我的大腿那么粗了,樹根都已經(jīng)把石墻給擠出好幾個大口子。我想這棵傻瓜樟樹也很快就會被砍下來當(dāng)做家具使用吧。

在我二十歲的一天,那天的太陽也還是從東方升起的,那天白癡看完書后和我說:“傻瓜,你說就我覺得你不是一個傻瓜;也就你一個人覺得我不是白癡,你說我們是不是蠻有緣的啊!”

“是誒,大概傻氣相投吧”我說。

“那你……那你覺得我們那么投緣,要不我們在一起吧。”白癡低著頭,似乎害怕我的目光。

“啊,你說什么,我們不合適吧。”我跟無奈地說道。

“不合適你個鬼,你個傻瓜。”說著她就一拳頭打在了我的胸膛上。

“你個白癡。”說完我就笑著將她抱進了床帳中。

果然我們兩個人的事村里人全都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這樣的:因為我們村的村民全部是殘疾,為了殘疾人之間能更好的互幫互助,夫妻之間通常是不同殘疾部位的殘疾人組合在一起,這個道理很好理解,試想下兩個瞎子結(jié)成夫妻是不是比一個瞎子和一個聾子結(jié)為夫妻效果更差。雖然村里也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能一個瞎子娶另一個瞎子,但是墨守成規(guī)幾千年都這么下來了也就有了這么一個規(guī)矩。我說了這么多的意思就是:按照村里的不成文規(guī)定,白癡不能嫁給傻瓜,同時傻瓜也不能娶白癡。

當(dāng)然除了上面那個理由,村人還有一個理由,是這樣子的:既然我是一個傻瓜,那么我做決定也一定很傻瓜,既然她是一個白癡,那么白癡做的決定也一定很白癡,綜上所述,我們做的決定是錯誤的應(yīng)當(dāng)被否決掉。那個時候我就和他們講負(fù)負(fù)得正,但是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做負(fù)負(fù)得正我只好個他們這樣說:假如一個傻瓜做的決定是錯誤的,那么兩個傻瓜同時做了一個決定,那么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我這樣一說他們更覺得我是傻瓜了,他們反駁我說按照我的理論就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個傻瓜天天吃屎橛子,另一個傻瓜也天天吃屎橛子,那么負(fù)負(fù)得正,吃屎橛子這件事就成了正確的事。

我被他們這樣一說瞬間就兵敗如山倒。村民們眾口一致都覺得不應(yīng)該和一個傻瓜多理論,說多了自己也會粘上傻氣。

我當(dāng)然也再不想和他們理論,一來我在我是傻瓜這個前提下推導(dǎo)不出有利于我的結(jié)論,二來,村人有幾百張的嘴,我只有一張,雖然我聲音最大,但還是蓋不住他們,三來,他們要是玩車輪戰(zhàn)我就非得口干舌燥而死。總而言之,我就是要娶白癡。

后來村人終究還是放棄了勸服我們放棄在一起的想法,原因是白癡懷上了。這件事讓我開心了好一陣。不過后來這種開心慢慢轉(zhuǎn)為疑慮了,因為按照村里的文獻記載,兩個傻瓜如果相愛了生下來孩子將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怪胎,祖祖輩輩總共出現(xiàn)八次這樣的事,無一例外。這件事也得到了村里老人的驗證,上一對傻瓜相愛要推到八十年前,他們生出來的就是一個虎頭蛇尾的家伙,村人將那個球一樣的家伙給活生生燒死了,但是那東西怪得厲害,既然連燒了三天三夜還沒化掉,直到后來遇見一個得道高僧來才將怪物給收走了。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和白癡都不太相信,況且我和白癡都不是傻瓜,所以生出來的孩子頂多了就是缺胳膊少腿。但是不相信不能代表不會疑慮,究竟白癡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樣的,我和白癡都說不準(zhǔn)。那時候我和白癡都在想著孩子究竟那么部位有缺陷好,我們每天都在擔(dān)心,要是孩子是啞巴怎么辦?要是孩子是瞎子怎么辦?要是孩子是傻瓜怎么辦?當(dāng)然我們最擔(dān)心的是孩子一生出來就虎頭蛇尾的,那樣我們自己個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到了白癡預(yù)產(chǎn)期的前一天才知道原來村民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等著白癡一出生就給那個孩子來一刀,并將他的尸體扔進火堆中烤化掉。我之所以知道這個秘密是因為前文說的我耳朵好使,很小的聲音我也聽得見。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白癡,白癡大吃一驚慌得不知道該怎么辦。那個時候我和白癡都從西山上搬了下來,要是他們來抓我是易如反掌的。考慮再三之后我和白癡決定返回到西山上。

我們是在那天晚上兩點多鐘偷偷摸摸回到西山的。一回到西山白癡就開始喊疼,她疼了一晚上,到了黎明小家伙才從白癡的肚子里爬了出來。小孩一出生我就將他翻了一個遍,他不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怪胎,他有眼睛,有耳朵,有鼻子,有嘴巴,有手,有腳,有雞雞,有屁眼,和我一樣,什么都很正常。

我開心壞了,抱著小孩讓白癡看。白癡也開心壞了,盯著那個小家伙流了一大把一大把的淚水。現(xiàn)在我們回想起那時候的我們就覺得有些好笑,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就像燕雀巢于幕上,不知禍之將至。看著這樣健健康康的小家伙白癡問我:“我們將來要給他取一個怎么樣的名字呢?”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在四歲的那一幕。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認(rèn)定為沒有任何生理缺陷,那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被認(rèn)定為是一個傻瓜。而我的父親在族長將族譜放到他面前時竟想不出要給我取一個怎么樣的名字。那時候我父親每天都抽著煙,一見到我就又點頭又搖頭。他似乎有什么話對我說,但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終于他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了,那時候我經(jīng)常偷偷一個人在門口輕輕地敲著門問道:“爸,你在里頭干什么呢?”當(dāng)然我老爸并沒有回答我,整個房間還是一片死寂。我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但是他在一個星期之后就出來了。他出來之后就把“王傻瓜”這三個字寫進了我的族譜中。

我想很久,看著白癡說:“干脆就叫他笨蛋好嗎?”

白癡想了想,點了點頭說:“好,就叫他笨蛋吧。”

就在我們沉浸在快樂中的時候村民們?nèi)技性诹松侥_下。那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可是村民們手上都拿著火把。我那時候覺得村民們很傻,大白天舉火把真是太搞笑了。我和他們說道:“白癡生啦,健健康康的娃,不是虎頭蛇尾,你們可以回去睡覺啦。”

他們都不信,說是要上來看一看,于是我就讓他們上來看一看。我將繩梯扔了下去,他們一個個爬了上來。那時候我和白癡將孩子抱了出來,我們和他們說:“你們看,什么都有,很健康是不?絕不是虎頭蛇尾的怪胎吧。”

村民們說要仔細(xì)看會,我便將孩子放到了他們手里讓他們仔細(xì)看。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笑呵呵地逗著小家伙。就這樣小家伙被一個又一個人傳了出去,直傳到族長手上,我才看到一道刀光晃動了下。

兩抹降紅色飛濺了出來,我只感覺眼求被那兩抹紅給模糊掉了。我和白癡沖了出去,但是我們沒能走到笨蛋的身邊就被人攔住了。每一個能說話的人都說笨蛋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怪物,每一個能說話的人都這么說,就連瞎子也這么說。在一片火光中,笨蛋化成了一股青煙。

……

我和白癡將笨蛋的骨灰收拾了起來,把它埋在了西山的一角,我給他做了一個土包,為了防止土包被雨水沖刷,我又在土包周圍砌了一圈一米高的石墻。兩年后石墻正中央也長出了樹,那是一棵松樹,直直的,也不歪脖子,就是有點傻。

就這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和白癡又在笨蛋周圍砌了兩個一米高的石墻,我和白癡每天都盤腿坐在那邊,耷拉著頭,一動也不動。我想傻瓜和白癡也會死的。我們也很怕蛆蟲在我們臉上爬的感覺,所以我們都給自己做了一個機關(guān),要是我們覺得自己不行了,我們就把繩子一扯,這樣泥土就會把我們給掩蓋住了。

要是我們死了,在我們頭頂上會長出什么樹呢?我們不知道,或許是樟樹,或許是松樹,或許是楠木,或許是白楊,誰知道啊。

? ? ? ?2016年6月4日于倉促中

? ? ? ? ? ? ? ? ?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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