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寫的《姐姐》
【秀章按】父親在手機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這篇文章,用短信發給我。文章寫了他的姐姐,我的大姑的生活。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大姑是因為家里欠了別人的高粱,才嫁給了我大姑父,而大姑父10以內的數都不會數……大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姐姐
六十四年前的今天,我來到這個世界。生日之際,兒時對姐姐的點滴記憶不時浮現腦際。只憐初中畢業的實際水平,又沒寫任何東西的實踐經歷,更不懂得怎樣寫回憶錄,有的,只是對姐姐真實記憶自然流露的沖動……
一九六○年,是我們這代人想忘也忘不掉的一個特殊時段。全國大饑荒的爆發,使自然界里所有能吃的東西一掃而光。樹皮、樹葉,還有池塘里的水草等等……村里每天都有餓死的人,但沒有人哭,沒有人看,也沒有人抬。因為人們實在沒有了多余的力氣,只有求助生產隊里的牛車往外拉……
那一年,我十二歲,上小學三年級,姐姐二十二歲,已經結婚一年多。
水利工程還是有的,上面有專項補助糧。因為工地上開食堂,男女勞力都爭著去掙口吃的。
姐姐婆家的工地就在我們村東邊,食堂設在我們村里。每天早晨天不亮,姐姐就去食堂排隊領飯。主食是先用水煮而后用籠蒸熟的地瓜干。一人一份,按斤按兩。分到每個人的碗里也就大半碗,一般人只能吃個半飽。姐姐把塊大點的、顏色白點的地瓜干揀出來,。包在事先準備的一塊舊布片里,然后揣在懷里。每當早晨我抱著課本(那時沒有書包)快到學校門口時,遠遠看到寒風中姐姐那單薄的身影……姐姐把布包塞到我的手里,轉身追趕已經遠去的工友……一個多月的工程,天天如此,致使我那蠟黃的小臉漸漸顯現出些許血色和光澤……
長大以后我常常想,姐姐當時正值年輕,靠吃撿剩的、碎小的、發黑甚至發霉的那點地瓜干,怎么能承受起工地上那一百多斤重的土筐?姐姐是在用對自己年輕身體的透支補充著我幼小身體的營養……每每想起,心里躁動著不寧,眼里涌動著淚水……
姐姐雖然沒有文化,卻文靜端莊,亭亭玉立,是村里數得著的俊姑娘。就因為上輩人借了人家一口袋(大約100斤)料頭子高粱(沒有脫糠皮的高粱,約六成糧),為了避免人家天天催要,便把姐姐許配給人家的孩子。有了親家關系,人家再沒催要那口袋下風頭的、帶著糠皮的箅高粱,作為代償,失去的卻是姐姐一生的幸福。
姐夫長姐姐一歲,屬于村里那種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不光沒文化,連十以內的數也數不過來。記得姐夫到我們家,嫂子們取笑他說:他姑父,你數一數俺家窗戶有幾根欞子?姐夫憨厚而為難的說“您糊上紙了咋數?”惹來一陣哄笑;還有一次,嫂子們取笑姐夫,正巧碰上生產隊里的飼養員牽著兩頭牛到井上去飲水,一個嫂子說:“他姐夫,你數數這兩頭牛一共幾條腿?”姐夫憨笑著說:“它走著誰能數的過來?”自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每當遇此尷尬,姐姐總是默不作聲,她已經屈從了命運的安排,人生的辛酸和苦難,似乎剝奪了姐姐笑的功能,以致我從小不記得姐姐笑的模樣……
姐姐人前極少說話,別人說話她總是靜靜地聽。有人問她: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姐姐說:“聽比說好,人家說得對咱就記住,說的不對,就當沒聽見。”
姐姐雖然沒有進過學校門,但對讀書人特別崇尚。多少個早晨起來,饑腸轆轆的我都想不再去學校。因為學校里剩下的學生已經不多,四個年級合起來還不夠一個班。老師們也是輪流上課。每個年級講課不到十分鐘,其余時間就是自己默讀或者默寫,以不影響其他年級上課。
不上課的老師有的躺在床上等下一節課,因為躺著可以減少對體力的消耗,以保證上下一節課時,能夠發出讓三十多個人都能聽得到的聲音。下節課還輪不到的老師就到附近田里去找吃的。野菜是沒有了,就挖土里的野菜根……
每當看到我有退學的念頭,姐姐總是給我鼓勵,說:“今天再堅持,說不定明天會好點……生在我們這個地兒,活八輩子和沒活是一個樣,多識幾個字,說不定就有熬出頭的時候……”。我最聽姐姐的話。完全是為了不讓姐姐失望,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就有了“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的信念和勇氣。
也完全是為了姐姐的企盼,我咬緊牙關,挺過了那段時光,改變的卻是我及子孫幾代人的心理路程和人生軌跡……
姐姐雖然少言寡語,但對人情是非,善惡曲直,心里明鏡似的。饑荒年的春節,是姐姐結婚后過的第二個大年。大年初一早晨,她和婆、公、姐夫圍坐在炕上吃全年唯一的一頓餃子。為了這頓餃子,不同的家庭在想著不同的辦法。有的拿出祖傳首飾;有的拿出為女兒準備送嫁的鋪蓋;有的老人忍痛拿出準備自己后事的棺木和壽衣;實在沒有辦法的家庭就從房梁上抽出一根檁條,到黑市上換幾斤麥子,磨面時摻上點碎地瓜干,湊合全年這唯一一頓餃子……
吃飯間,門口來了一位乞討的婦人,不停地說著同一句話:“大爺、大娘,給口吃的吧……”。公公、婆婆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只是默不作聲。也難怪二老,為了這頓餃子,二老跑到一百多里外種洼地的親戚家借來五斤麥子。說是“一頓”,其實就是一人一平碗,吃光就算是一頓,就算是沒有擋在“年”的那邊。姐姐看著站在門外凍的瑟瑟發抖的婦人,一向不多言多語的姐姐試著問婆婆:“娘,今天太冷了,給她舀碗餃子湯吧”?見婆婆點頭,姐姐把自己的餃子碗放在灶臺上,從婦人手里接過臟兮兮的討飯碗,放進灶臺后面的洗碗盆里刷洗干凈,舀了慢慢一碗餃子湯,趁家人不注意,又從自己碗里拿了一個餃子放進湯里一并遞給婦人。婦人接過熱騰騰的餃子湯,幾乎是一口氣喝個精光,卻唯獨沒有吃那個餃子,而是轉身把餃子倒進背在身后的布袋里,然后拖著彎彎細細的打狗棍(其實已經沒有狗,只是作為討飯的象征)滿足地離去……,后來,姐姐每每說起,眼里總是含著淚花:想必家里有等她回去的孩子……,婆婆每每說起:咳,見過打發討飯的,沒見過給討飯的刷碗的……
姐姐和婆婆分灶立戶以后,住進三間破舊低矮的小東房,盡管屋子搖搖欲墜,但姐姐生來勤快,把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以后再去姐姐家,不管生活多艱難,姐姐總是想辦法給我做碗面條。
姐姐與公、婆分家后,和婆婆、公公、鄰里鄉親相處極好,從沒拌過嘴,更沒紅過臉。有人問姐姐用的啥辦法,姐姐總是淡淡的說:好辦,離“虧”近點,離“便宜”遠點。姐姐雖然不會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有著自己做人的準則和本分。她從來不占別人家的便宜,不管是人家知道的時候還是不知道的時候。有的時候街坊鄰里家的母雞跑進她家的雞窩下蛋,姐姐總是守候在一邊,等雞發出“咯咯咯”的報捷聲,姐姐就把熱乎乎的,還散發著雞的體溫的雞蛋拿在手里,尾隨在雞的后面,看它到誰家去,問清楚是誰家的雞,然后把雞蛋給人家送去。那時一個雞蛋能賣五分錢。對于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五分錢能解決一個生活中的難題,能買四兩鹽,或三兩煤油,或兩盒半火柴,或孩子上學用的一個作業本。
姐姐與人為善的人品,使她心里充滿著愛。在她的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如遇別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旁觀者都憤憤不平,她卻心懷寬容:咳,誰還不做點錯事,再說,人家未必是故意的。
姐姐平和、淡然的處事心態,使她心靜似水,從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愁眉苦臉。若偶遇幸運,她總是說:咳,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遇到煩心事兒、麻煩事兒,她總是勸慰別人:“不用愁,會過去的……”事過之后,孩子們問姐姐:娘,你咋知道“會過去”?姐姐說:我知道個啥,我只知道一是愁也沒有用;二是老天爺不會堵死好人的活路……
參加工作以后,我就想攢點錢給姐姐,可是姐姐一生清貧節儉,極不情愿接受別人的資助。我就偷偷把錢放在她的枕頭底下或褥子底下,可姐姐從來不花,總是找個機會或找個理由(如孩子上學、結婚等)再把錢返送回來。
姐姐喂了十幾只母雞,春秋季節每天能拾七、八個雞蛋,可她總不舍得吃,夠了十斤、八斤就給我們送來或捎來。她說她的雞只喂糧食,不吃飼料,下的蛋城里人稀罕,鄉下人吃下還不一樣……
或許是上帝眷顧姐姐的善良,同情姐姐的命運坎坷,賜給她一副健康的身板。七十五歲的年齡,腰不彎、發不白,耳不聾、眼不花,與姐夫種著六畝地,喂著兩頭牛,十幾只雞,平常年景自給有余,從不讓別人幫忙。去年三外甥養鴨欠了銀行的貸款還不上,姐姐一次拿出三萬多元,不光孩子們萬分驚嘆,街坊鄰里都納悶:啥時攢了那么錢?姐姐說:嘴里不吃肚里攢,有錢不花行,沒有錢不行,老了長病長災,指望誰也不如指望自己……
今年姐姐種的棉花遇上特大澇災,六畝棉花只賣了一千多塊錢,減去化肥、農藥、種子、薄膜等費用,人工白搭、力氣白搭,凈收入還不到一百元。我對姐姐說:“明年別種了,歇歇吧,缺錢和我說?!苯憬阏f:“莊稼不收年年種,當官的不種地,老百姓都認,老百姓再不種地,再大的官,再多的錢,也得把脖子綁起來(注:家鄉方言,指的是比“勒緊褲腰帶”更嚴峻的挨餓狀態。)……”
每逢集日,姐姐總是騎著腳踏三輪趕邵家集、下河集,天好的時候還趕富國集,往返六十里,從來不在我們家住下,說是家里忙,離不開。實際上姐姐知道城里人愛干凈,怕給別人添麻煩……
我記憶和現實中的姐姐,在我心靈深處,更有叫不出口卻銘記于心的稱謂——“姐母”……
草于癸巳正月廿八日
插圖:老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