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失落的水鄉(原創小說)

前言:夢是很奇怪的過程,有時候記得一清二夢,有時候知道曾南柯一夢卻怎么也想不起夢境。我時常憶夢,喜歡把它們聯想到小說提材上,好夢惡夢,都不想忘記。

以下短篇是06年曾做的一個夢,還別說,這樣寫一寫,事隔多年,再看仍猶夢醒時分,清晰震撼。不過,哪些是夢境,哪些是杜撰,看客自作分辨,就不必為閑人戲夢了。

[原創]失落的水鄉

圖片取自攝影者:譚汝文

嫁入梅宅一年多了,這一年,我從來沒有出去過。我無憂無慮,外面的生活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了。

梅宅的主人是水莊的外來客,什么時候來到水鄉的我已經記不得。梅宅的主人是一個大生意家,幾近壟斷了水莊的商業發展。經他改造的水莊呈圓月型,仿效鄭國沿習座西面東的舊有傳統,獨建了一座既氣勢磅礴又顯大家閨秀風采的庭園,左右兩則落成度假村。環繞下去的是普通水鄉眾人的住宅,中間錯落著小橋,四周環水,港汊枝歧,時窄時寬,每日如有游人出船均會派出通知單,讓途經的住戶清理自家前階,避免游賞道有所阻礙。游人看中了誰家的小院,都可以與主人商議住下來,享受水鄉恬靜的生活。

我是水莊的土生兒,自懂事起就住在水莊里,嫁入梅宅的情景我已經想不起,只知道有一天,我在船上見到美麗和珩瓚在講唇語,明明沒有殘疾的他們在玩著我看不懂的游戲,那天我生氣了。

我小時候是在繼家長大的,繼珩瓚比我大五歲,我一直叫他哥。哥說我從小身體就不好,繼家世代從醫,經史先生介紹,我才會寄養在他家。珩瓚去哪里都會帶上我,即使家族規定不能進去的古老印章房。七歲那年我的腳終于不能走了,以后就一直被他抱著長大的。我們的家是一個沿襲舊時習慣,依然生活在水上的莊園,面積約有一百三十多平方公里,是一個寧靜美麗的水莊,經年歷久,有過許多顯赫的家族,繼家就是之一,可是隨著經濟擴展,自對外接受投資以來,世代受文濡渲染的鄉人不懂營商,面對梅宅優越的經商手段,許多家族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家園的產權。

今天梅廷修去參加聚會了,對于我這個不能行走的人,外面的世界與我又有何干?我心情時有郁悶,獨自在院中發呆。忽見日前搭載游人的小船上無人,便自己摸索著坐了下去,獨享著秋風陣陣。很久沒有坐過船了,過去曾有的快樂早就隨著水莊的改變而煙消云散。船在水里一漾一漾地,我太累了,半躺著在船里恍如夢寐。

不知何時,小船竟脫繩飄動起來,順著水流一直緩緩飄蕩,我心無所牽礙,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忽聞前面淙淙流動的水聲中似有鳥鳴,抬頭看去,幾只棕紅色的怪鳥在水里嬉戲。在水鄉多年,并未曾見過這種鳥兒,想是梅家弄來的賞鳥吧,早前已聞得他們為水莊增加多種魚類,畜類,說是增添觀賞和游玩的樂趣。遠看它們之所以感覺有些怪異,是因它們外形看起來很像雞,眼睛斗大,嘴巴尖尖,但眼珠子是深綠色的,一身棕紅的羽毛蓬松。此時一只雛鳥笨拙地在船邊跟著,眼看快要淹水了,我一時不忍伸手扶起它,放在手心里端詳,它慢慢抬著頭,眼睛輕微張開了,眼內竟然一片澄綠,這時一只大鳥猛地撲上來把它撞下水去,轉身恨恨地看著我,神情有些憤怒,眼神竟讓我感覺突而怵心。大概以為我要傷害它的稚稚小兒吧,看來,連鳥兒都摒棄我了。

梅廷修說第一次見到我便喜歡我了。他人長得很書生氣,與他父親那種生意人很不一樣,與珩瓚也是不同的。那次我與珩瓚正在小船上嬉鬧,與他們的游船迎面相接。珩瓚把我抱上他的船后,便劃船離開了。廷修沒有什么架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就是梅宅的少主人。他輕輕地扶住我,幫我帶上一圈綠環,還幫我把腳泡入水里,說我的腳趾看起來像珍珠一樣。我的腳浸泡在水里,隨水紋波動著,仿佛能活動一般,瞧著甚是喜歡。但那天以后,我便開始發現珩瓚與美麗有秘密了,他們總是私語喃喃,時時有意無意把我留在梅廷修的船上,我成了總是被留下的那一個。美麗從小與我們一起玩耍,但這之前,珩瓚從來不把我留下給陌生人,唉,陌生如廷修,陌生如珩瓚。

被鳥兒驚擾一番,心情有些差了,想回航,卻發現船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操縱。剛才還在船邊戲嘻的那些鳥兒已不知何時飛走了。船繼續被風推動著,隨風向飄移,水道逐漸窄小,想必是要進入別家門前階了,此時風力有了阻礙,水流的推力也減少了許多,我伸手用力在水里逆向劃動,船便慢慢地有所停頓。此時抬眼遠觀,前面停滿了家具隨載的家船,終于是把我的去勢給擋住了。

一位大姐正在指揮家具的搬動,面前是一間很高大的舊宅,前階迎客的房門油漆已經有所剝落,看到了斑斑的歲月痕跡。我向大姐叫起來,“請問能讓我通過嗎?”大姐驚訝地回望,見我獨自一人在船上,說道,“正在搬家具呢,估計要再二個小時才行,你就稍為等一下吧,早上沒接到有船通行的消息,所以就安排搬貨物了。”

“你們把這藤椅也搬走吧?!彪S著一把男聲,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屋里走出來,舉著一把太師椅。怎么聲音那么熟悉,讓我怦然心動,那確是曾經熟悉的背影,竟然是一年多沒見到的珩瓚。我心里瀾起一陣波動,眼睛不由紅了起來。珩瓚轉身之際發現我在船里呆著,也是一愣,急忙過來拉住船身把我抱了上去。

“你在這干嗎?多危險你知不知道,這急流的水是會翻船的,何況還坐的是這小玩具船。你呀?。。≌媸堑?,剛從梅宅那過來的吧?“

沿水路從梅宅到這舊宅鄉應該有大半天的時間了吧。水鄉是圓月形的,溪流的風向不會逆轉,順著風勢沿水路繞大圈子,幾乎把整個水鄉都繞過了才能回到梅宅。走陸路回去也要大半天時間,此時天色已偏午,所以珩瓚才會憂慮。我要回去的話時間已經不夠了。

一年多沒見珩瓚了,不可否認的是我懷念他的氣息。我笑嘻嘻看著他,被帶進正屋大廳里。在廳里通體清涼,不知為何讓我想起在水里看到的那滿目澄綠的小雛鳥。盡管外面日正當午,可屋內卻陰暗透涼。珩瓚抱著我穿過大廳走到后花園的小竹棚里坐下,竹凳旁竟然隨意擺放著一堆古老的印章,各形各狀。我團坐在椅子上興致勃勃地把玩著,像回到小時候。珩瓚一邊泡茶一邊皺眉。

“哥,不要老想著把我送走,既然已經出來了,就讓我玩個夠再回去吧。” 我一邊玩著古老的印章,一邊嬉笑,心中卻隱隱約約覺得不妥,不知何事慌亂。

“這是你的家嗎?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這里有房子?聽說,你……,要結婚了,是嗎?”我假裝淡定地說著。

“這是我們繼家的祖屋,很多年前已經被梅家收去。前一陣子梅廷修知道了,又讓回給我的。你不知道嗎?”珩瓚一邊說著,神情有些怪怪的。

“我已經把請貼都發出去了,你今天本來應該收到的,誰知你還這樣頑皮,坐上小船亂走。還好,我也算親自跟你說了?!?/p>

“你不會是打算婚后就在這屋里住下來吧,那大嫂會肯嗎。這屋子破破的,維修下偶爾休養還不錯,結婚嘛,似乎不夠喜慶阿?!蔽彝蝗挥钟幸环N悶悶的感覺,不想再假裝有興趣討論下去。手里轉動的著印章,仿佛有表情似的,印象雕刻空洞處像那大怪鳥的眼睛一般瞪著我,惡狠狠的。

“這是誰的?以前在印章房我們是不是玩過?”

“這是家族每代象征權力的徽章,幾代前已經沒落,只是當成舊物來收藏,沒什么大意義的。”珩瓚神情有些不自然,“應該有玩過吧,不記得了?!?/p>

“那可算是古董阿,很有價值的吧。”

“我才不會靠這些東西。我有自己的生活,屋子整理好我就會離開這里了,只是不時回來,如你所說的,度度假吧。”

“哥,你要走?會去哪里?”

他轉身倒茶,竟似未聽到我的話,唉,要走的始終是要走,只有我自己被留下,心里一陣煩悶,不小心掃掉了幾個印章。這么重要的家族傳物,珩瓚竟然一些珍視都沒有,隨便讓我玩上了半天。

“珩瓚,在嗎?”

美麗的聲音從外飄進來,清麗嘹亮。未及探看,一個輕紅的身影便竄了進來。美麗瞧見我與珩瓚,眼珠子閃了一下。

“你們兩個什么時候又膩在一起拉?對著這些舊東西也能說上一世紀,服你們了。搬完東西沒,玩玩去吧,都快要離開這里了,走走我們從前玩過的地方,留戀一下,如何?”

美麗伸出雙手,一手拉住我們一人,可我心里仿佛有些妒忌,我已經好久沒有拉過珩瓚的手了。珩瓚看著我,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般,輕輕掙脫了美麗。

“好,我去準備船,你們坐一會,很快就行?!?/p>

“哥,要不,坐我的吧。”

珩瓚不由輕笑了一聲,“就你那小船,能載你來到我家門算你幸運,還讓我們三人坐阿,想翻船是不是?”美麗附和著,咯咯笑得幾乎倒地。我又有些不悅了。

珩瓚轉身出去做準備,美麗與我重新坐下來,她瞧著我把玩的印章,突然黯然下來。我遞著一塊菱形的章給她,說道,“哥剛才說這個是他那家族的權力徵章,不知這個代表什么,你猜得到嗎?”

美麗的手突然一凜,竟沒有接好我遞過去的章,由它跌落在地上,“這些徽章以前都是很有霸氣的,沒想到今日竟淪落這番景象。香涵,別玩太久,你哥說會沾霉氣的?!彼s緊撿起來放回桌上,似乎多拿一刻都不愿意。哦,珩瓚竟然沒跟我說過,心里更不悅了,可是轉念又有些懊惱,誰叫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香涵。

“美麗,你跟哥一起走嗎?他是不是真的要結婚了?”我看著美麗,希望她告訴我原來另有隱情。

“是呀,他是說要結婚了,我還要去當賓相。無所謂,我又沒結婚,他去哪里我都會跟著。我不在乎,你知道的。”

跟美麗多年朋友,她話中有話我很清楚,心下未免有一絲惆悵。是的,她不在乎,她真的會一直跟著珩瓚。一直以來只有我最在乎,只有我最在意罷了。

珩瓚從房外跑進,手里拿著兩大串綠枝,那是我們孩時最喜歡的綠環帶,每次游玩的時候珩瓚都會帶著,每人一串,帶在身上一遍清香。跟以前一樣,他慣性地走到我身邊將綠環掛在我身上,而美麗則搶了來自己掛上。

“哥,你呢?”

“我長大了,就你們小女孩才掛?!?/p>

瞧著珩瓚一面溫柔,我心里略略舒坦一些。我轉身拉著美麗,“走,一起玩去?!?/p>

珩瓚抱著我來到前房,此時家具已清理一空,只得兩三張小木椅,稀稀疏疏錯落著,還有一排整齊的繼家祖先牌位。珩瓚的眼神一度暗淡下來,我不禁心酸。珩瓚真的家道中落了嗎?還是……?

“大姐運家具把家船和小船都拖走了,現在只得香涵那船了,坐不下三人的。我的水車也只得兩個座位。美麗,要不你先等等,我帶香涵去,上了岸再回來接你吧?!泵利愒阽癍懨媲笆怯肋h的服從者,她微笑地擺擺手,“快去快回,我在這里等?!?/p>

珩瓚轉身去雜房取車,美麗暖昧地看著我,“不要忘記,你已經不是珩瓚的香涵了,還是快些回到現實中去吧。沒用的,我不會在乎。我永遠會在珩瓚的身邊,因為我是他的影子?!?/p>

我一時語塞。美麗,你太傻了。你的失敗不是因為我,我早就選擇了離開,哥不愛你,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沒有了我,不是還有結婚帖里的嫂子嗎?他永遠不會選擇你的,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跟在哥身邊做了這么久的影子,你都不知道嗎?

珩瓚推著水車出來,看得出來,水車經他改良過,雖然跟普通單車外形相似,但是中間裝了毛刷狀的轉動器,前面位置加了硬膠扶手,后座有擋風的屏,這種設計看起來后座的人是不用出力的,只要雙手圍著前座,身靠屏風就行了,既安全又省心。

“這是我改動了的,還未使用過,怕不怕?”珩瓚得意地看著我,伸出手溫柔地撥弄我的前額,“這樣,香涵的長發就不怕被風吹了。走吧。”

我招招手把美麗叫到身旁,附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們離開后就不會再見到我了。哥還給你,你記得好好地看著他。我一直希望你們都幸福,真的?!泵利悡u搖頭,轉身走前見她嘴動了動,輕輕說了什么,但是沒發出聲音,一時不知她在說什么。

珩瓚把我抱上車囑我坐穩,從容地踏車沖進溪流里,在水里震動了幾下,終于平穩下來。我和珩瓚哈哈大笑,因為我只要一緊張,雙手便會緊緊環住他腰際,自小他最怕我環他的腰,說我沒力,弄得他癢癢的,我總是瞬間伸出手指咯吱他,我知道,這是他的死穴,以前無論惹他多生氣不理我了,只要我咯吱他,便不再有隔閡,他會把我抱起來瘋轉,直至我幾乎暈倒在他懷里。

我們順著水流來到以前與小伙伴把玩的渡口,珩瓚設計的水車真好,可水陸兩用。遠遠見到前面有幾幢新起的樓房,一時心血來潮,指著前方大叫,“哥,我們去那里吧,我還想到大街市里走走。好久沒去過了,不知那里的人還認不認得我們?”

孩童時經常被大人們帶到渡口玩,每次我和哥都能趁著大家不注意的時間溜到大街市里去玩。街市里到處是大理石板路,各人穿著木屐走在路上嗒嗒地響,非常清脆,習慣了以后,憑著聲音遠遠地就能猜到是誰在走路,往往能達到突然襲擊的效果。街市里擺檔口的老板都認得我們,哥也經常幫他們做事,有個老伯,叫史先生,他腳不好,每次都是我幫著去買東西,哥幫他打掃,鄰鋪到外省走貨的大叔帶些新奇玩意,總是一不留神便給我和哥拆了來看,不過哥每次都能裝回去,所以今天哥能做這個水陸兩用的水車,我一點都不會奇怪。

珩瓚與我慢慢騎著車向大街市那些新樓駛去,一路上涼風吹動,我輕輕攬住哥的腰際,象回到孩童時代。風越吹越大了,砂石隨風飛舞,天空漸漸灰暗起來。我瞇著眼睛看了看,竟然見到一片片絲狀的黑云在我們頭頂呼嘯而過,從四面八方向那幾幢新樓飛騰過去。

“哥,那幾幢樓似乎有問題,被烏云籠罩,一路牽引到我們頭頂呢?!辩癍懟乜戳宋乙谎郏蝗粍x停了車,他的眼神讓我不禁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

“怎么拉?發生什么事了?”他指著我,讓我低頭看,只見我身上掛著的綠環,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焦黑了。

“你有沒感覺不舒服阿?”經他一說,的確是覺得冷了,寒徹入骨,我不由打了個冷顫。眼中看到的珩瓚竟開始有些迷離了?!案?,我怎么好像看不清楚你,天色怎么黑得那么快阿?!辩癍懧勓砸惑@,伸手抱住我,隨手推倒了水車,快步向大街市跑去。

“我們得去史先生那避一避。天呈異象,恐怕不是件好事?!蔽业暮粑S著珩瓚緊擁竟有些急促了起來,被珩瓚抱住的身邊漸漸有些回暖。

“哥,不要緊的,趕不了就不去了?!?/p>

“你不要睡著,我們很快就到了,看到前面的大理石路了嗎,我們快到了?!?/p>

許是風雨欲來吧,大街上一片蕭瑟,晚秋的落葉在地上回旋著,灰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盞醒目的紅十字燈。我們來到大街的醫護所了,珩瓚抱住我沖了進去,小李護士正在整理用具,見到我們趕緊走過來。

“外面要下暴雨了,你們兩個還在外面干什么。史先生說你們可能會來,還真算到了,他今天沒外出的,從診所后樓去吧,那里有陽蓬,不怕風雨呢?!?/p>

“小李,你真聰明,我就是來走那條路的?!?/p>

珩瓚緩了緩神色,向小李勉強笑了笑,打了個奇怪的手勢。小李憂慮重重地看看我身上那已焦黑掉的綠環,伸出手暖我的臉,“珩瓚真好,是嗎?”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困了,圍著珩瓚的手開始無力松下,珩瓚緊了緊手臂,把我再抱高些。

“快到了,不準睡覺,史先生要生氣的,我們好久沒來過了,你好好陪跟他聊聊天。乖,別睡。”

“哥,夠了。不要去了,我不想去了。救不救我都一樣,我們注定是要分開的。”

“不行,我不許你放棄?!?/p>

珩瓚突然低下頭來,輕輕吻了吻我的唇。我的神智有些恍惚,他,在吻我嗎?我覺得四肢越來越乏力,感覺到他抱住我的手卻越來越用力,瞬間他狠狠地吻了下來,舌頭溫暖濕潤,一股暖氣從我嘴際浸透而入。是的,他在吻我。腦海里突然想起臨行時美麗無聲的嘴形,紅唇一張一扁,一平一吸地,說什么呢?我暗自動了動唇。一滴咸咸的熱淚沿著珩瓚的鼻翼流到我的嘴角。我突然知道美麗在說什么了。

我的神智一瞬間被拉扯回來,輕輕睜開眼睛,珩瓚的唇仍然停在我嘴邊,一面悲愴。不遠處,史先生在看著我們,輕咳了一下。我臉一熱,輕輕推了推珩瓚。距離上次見史先生已經一年多,這老頭精神益發雋秀不覺經老。他向我們走來,低頭看著我,愛憐地說,“唉,還是逃不過。你今天是不是救過一只小鳥?”

對,我想起來了,那眼睛澄綠的小鳥,還有大鳥兇狠的眼神。它們就是鬼魅?我竟在一日內碰過鬼魅的雛鳥和印章?沒想到,終于還是我把印章的護靈給解封了。

“史先生,我不能把她再送回去。我不知道印章的封印什么時候被解了,早知道我就不給她玩了。繼家那些鬼魂已經被牽引到大街市的幾幢新樓里,小李指點我們走的那條路,即使它們不能進入,香涵她還是頂不下去了。你看,綠環也已經不能保護她。我不要她死,我只想她可以活過來。那些鬼魅要跟著我多久都沒問題,你就幫幫我們吧。”珩瓚看著史先生,眼淚又滴落在我的臉上。我發現我竟然沒有力氣去摸他的臉龐,不禁有些心痛。

史先生,是一間小藥鋪的老板,母親說我的出生是他接來的。他對我有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我的每一根神經扯動,他都知道是什么毛病。

七歲那年,趁著繼家做家族神祭儀式時,珩瓚偷偷帶我跑到印章房玩耍,結果我們被關在黑暗的印章房里出不來。那些印章在黑暗中亮起混濁的暗紅光,與繼家所有祖宗牌匾互映出一面鏡子,照射在我的身上。沒想到瞬間,它們竟發出呼嘯的強風,把我和珩瓚吹得站都站不穩,鏡子發出一股吸引力,要把我拉進去。珩瓚把我緊緊抱住,與巨力牽扯起來。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苦苦支撐,最后是史先生出現把我們救出來的。那一天以后,我的腳就不能動了。母親說可能是因為我們已經觸動了繼家的神靈。珩瓚的父親很生氣,要懲治我們,于是不再允許我們見面。我被搬離到了繼家其他的房業去。然而盡管如此,只要一有機會,珩瓚還是會偷偷來找我,美麗則經常充當我們的保護色。

直到結婚前的兩個星期,我才知道七歲那年發生的倒底是什么事。

那天,梅廷修帶著我去珩瓚家登門造訪。那時我已經很虛弱,不能自己坐輪椅了。梅廷修跟珩瓚說,“香涵再跟著你,只會日漸衰亡,讓她離開你吧,我會讓她幸福的。我不會讓她再單獨來到這里了。你世代相傳的印章就是你永恒的標記,他們都來集中對付香涵。你們永遠沒有機會在一起,只會相互拖累。讓她走吧。”后來我開始陷入半昏迷狀態,迷糊中珩瓚抱著我拼命地跑到史先生鋪里,很奇怪,我居然還能聽到史老頭對珩瓚講得這番話:

“香涵注定會成為鬼魅的主人,吞噬你的家族,這是必然的結果,這是她一出生我就知道的事實。繼族從曾祖父那代便開始家道中落了,那是因為傷害過一只雛鳥。那種雛鳥就是鬼魅的代身,成為了繼族命中的克星。她七歲那年你們以為只是搔擾了你家的神靈才會這樣嗎?那是印章上面的繼家護靈已經看到她的命運,如果不是你護著她,她早就沒命了。她丟失的雙腳其實重疊在你體內,你在替她走路,替她奔跑。只要和你繼續在一起,她就會被繼家的印章詛咒,一直衰弱下去?!?/p>

史先生當年已經把繼家的印章全封印了,與祖先牌匾隔絕放置。盡量繼家已是末落的世家,但珩瓚的父親不能承受家道衰落的罪孽,為了保護家族和兒子,所以不再允許我們見面,因為誰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成為鬼魅的主人。史先生知道我和珩瓚時常偷偷見面,便給了他綠環,讓他與我外出的時候要帶上,既可防止繼家的護靈傷害我,綠環的氣息也會趕走鬼魅。

“七歲以后你們就不應該再見的。我之所以告訴梅廷修,是因為現在只有他可以保護香涵了。香涵她一直把你當成哥哥,為了你們兩個好,珩瓚,你就別再為難自己了?!?/p>

經歷三代后,本來已擺脫鬼魅控制的珩瓚,又遇到了我。我冥冥中注定是鬼魅的主人,我會在它第一次落水的時候護住它。這以后,它便會以我為母。鬼魅是一種惡,來人世尋找罪孽,它們會吞噬母體,將邪氣滲透給身邊的人,形成一只新的雛鳥,循環不息。那些世代相傳的印章,早已是歷代魂魄的歸宿,他們知道了我的宿命,所以是不會放過我的。只有梅廷修可以挽救我,史先生沒有告訴我原因,但只要我不再觸碰繼家的印章,即使被鬼魅侵蝕的我也不會傷害到珩瓚。而我,的確也應該離開珩瓚了。

那一天珩瓚也是這樣抱住我,盡管他一直看著我,但我卻回避了。最后我跟梅廷修離開,如期舉行婚禮。我沒有告訴珩瓚,其實我根本不怕什么霉氣,也不怕什么鬼魅,史先生說的話我都不在意,反正我已經把腳獻出來了,我們誰都不知道身邊的人哪一天會離我們遠去。我之所以離開他,是因為美麗。從小到大,我們的童年都有美麗,無論我們擁有多少秘密,多么親近,美麗都如影隨行地在我們身邊??墒菨u漸地,我心中的大哥與美麗竟然也有個秘密,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即使他多么寵愛著我,他與美麗的眼神永遠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朦朧,即使哥說過他不愛美麗,但是他們的這個秘密卻始終在我心底盤旋如針刺。我何必呢。美麗那么愛他,而我已經是沒有腳的鳥了。

今天,我總算知道了珩瓚與美麗的這個秘密。美麗說的是,他只愛你。暗自苦惱了多年,我竟然不知道這個秘密。

史先生把我接過抱進房,我最后看了看珩瓚的臉,突然有種舍不得,緊緊地捉住他的手,一種溫暖油然而生。我掙扎著說,“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和美麗的秘密?!彼p輕放開我的手,嘴唇呢喃著,做著與美麗一模樣的口型。我的眼睛慢慢迷糊了,恍惚間珩瓚的眼珠漸漸地轉為一片綠澄澄,仿佛一泓水深寧靜,我終于昏闕在史先生懷里。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被珩瓚抱著在奔跑,突然飛起來了,耳邊呼呼響聲,尖銳的鳥鳴在后面狂噪著,我像是被抱住的嬰兒一般反抱著他。晃動間我蹬了蹬腳,似乎有些感覺了。我的腳!一驚駭我用力掙扎坐了起來,被灑了一身水,轉眼看去,我竟然坐在小船里。手里捧著一只雛鳥,眼睛碌碌的,眼內一泓澄綠,脖子上掛著一枚印章,上面刻著繼珩瓚的名號。

我淚流滿面,終于可以站起來了,但是,卻失去了環抱我的一生摯愛。

自從梅宅進入水鄉,所有水鄉曾經叱咤風云的家族都已經進入末期,吞噬繼家各族的鬼魅,是烜赫一時的梅宅才對。而我與珩瓚卻在這輾轉中,失落了相愛的努力。

后記,

大路邊的幾幢新樓房前,站著一位須白老人和一位護士打扮的女子。

“史先生,這些魂魄已經沒有了力氣,我們還要收它嗎?”

“珩瓚決定為香涵結束一切的時候,它們就知道繼家從此要絕后了?,F在它們都不再擁有任何的靈力,把它們帶回繼宅與靈位放置一起吧,算是有個歸宿。時代變更了,誰叱咤過風云,誰沒落了塵埃,這是必然的現象阿。只是苦了香涵,她從此恐怕不會再回到梅宅了。是我的失算,我竟沒看出,鬼魅是梅家帶來的?!?/p>

史先生捏動了雙指,把綠環一拋飛天,散落的綠葉飄零散落,沾了女子半邊鬢發,她呆呆地看著不遠處被珩瓚棄倒路邊的水車,車把上的風鈴被沙子吹得叮叮作響。這個水車是她跟繼珩瓚一起為了香涵而做的。

“小李,走吧,這里已經沒有我們留戀的事了?!?/p>

“史先生,香涵以后會怎么樣?

“多情自古傷別離,珩瓚與香涵現在總算是在一起了。雛鳥不會離開香涵,無論是香涵在代替珩瓚生存,還是珩瓚代替香涵成為鬼魅,他們都不會再分開。”

小李彎腰將車把上的風鈴拆下,掛在背包上,疾步追上史先生。聽得鈴聲清脆,不禁釋然。是的,人間天上,只惟有兩心同,多出一個都不必了。(完)

圖片取自攝影者譚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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