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日上三竿,太陽的光照愈發地炎熱刺眼起來,萬物早已蘇醒,大竹峰一間普通房屋的床上,一個三四歲的孩童依舊閉著眼睛,酣然未醒。
小鼎昨日與小萱玩耍一天,甚至還跑到了通天峰去,回來后又纏著張小凡嬉鬧到深夜,最后才終于抵不住倦意遲遲睡去。
門窗之外,竹聲沙沙,蟲鳥相鳴,嘰嘰喳喳好不快活。
屋內的孩童,小臉上扯動了兩下,發出一聲迷迷糊糊的嚶嚀,雙睫微動,緩緩睜開了眼。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床頂,熟悉的味道,還有,正在對著自己微笑的美麗臉龐……
小鼎眼睛一彎,噥噥道:“娘——”
陸雪琪俯下身子,摸了一下小鼎圓圓的腦袋,順手拿起小鼎的衣衫,道:“醒了?睡了這么久,以后可不能帶著小萱玩到那么晚了……”
小鼎嘿嘿一笑,連忙點頭,任娘親將衣衫給自己套上。一番動作下來,便就徹底清醒了,他眼睛一轉,不顧自己已經餓了的肚子,試探地向正欲轉過身去的陸雪琪看了一眼,又喊了一聲:“娘……”
“怎么……?”陸雪琪停下動作,一雙美目看向欲言又止的兒子。
小鼎巴巴地看著娘親的美麗臉龐,粉嫩的嘴唇緊緊抿了一下,似是下了什么決心一般,開口試探道:“娘,小鼎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
陸雪琪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復又坐在床邊,一只手輕輕放在小鼎的肩上,問道。
熟悉安心的淡淡幽香和溫暖,讓小鼎心中一亮,他眨眨眼睛,扯起陸雪琪白色的衣襟,晃著身子撒嬌道:“我想去參加青云試……”
陸雪琪微微一愣,深深地看了小鼎一眼,臉上的神色立刻清冷下來,道:“胡鬧!”
“娘,您就讓我去嘛……”小鼎不依,繼續試探道:“我也不小了……”
“不小了?”陸雪琪看了他一眼,聲音提高了一些,道:“青云門上千年來,你聽說哪個在四歲就開始修習道法了!”
小鼎小嘴一撅,似是有些不服氣,卻是不敢過于忤逆娘親的話語,只是低下頭,嘀咕道:“師叔師伯們都說我天賦異稟根骨極佳,怎么不可以現在就學呢……”
他聲音雖小,陸雪琪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她看著小鼎,沉聲道:“你身子確實強于一般孩童,不過可不是天生的,是你爹每天……”她突然止住,輕嘆口氣,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了幾分,拉過小鼎的身子,耐心道:“你現在還小,萬一惹了麻煩出了什么危險怎么辦……”
小鼎見陸雪琪緩下聲色,膽子便又大了起來,毫不在意道:“我不會惹什么麻煩危險的!”然后,他拍拍胸脯,一副大男兒頂天立地的樣子。
“小鼎?!标懷╃鬟@次是徹底沉下臉色,冷冷道:“這段時間,你惹的麻煩還算少嗎?”
“我……”小鼎對上陸雪琪清冷的神色,感覺似乎連周圍的氣息都霜凍了幾分,不由地縮縮腦袋,又想到前段時間的幾件事情,心中頓時后悔懊惱起來,知道娘親是不會輕易答應自己了。
他眼睛一轉,閉口不言,心中急急思索著其他辦法。
“參加青云試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提了……”陸雪琪看著小鼎,自然知道這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心中想些什么。
“哦……”
小鼎不情愿的依道,然后悻悻的下床穿上鞋子,耷著腦袋往門外走去。
陸雪琪站起身來,看著小鼎圓圓的小身子漸漸遠去,輕嘆口氣,眼神卻久久未曾移開,若有所思。
歲月如水,一天的時光悄無聲息的漸漸遠去。
日墜月升,山間的靜謐長夜似往常一般如時而至。
低低蟲鳴,在幽暗的青草叢中愀然吟唱,輕輕奏著綿綿的夜曲。
看到小鼎回屋時臉上歡快愉悅的神色,陸雪琪心中便已了然。
果不其然,張小凡剛將小鼎放到地上,這孩子便立刻揪住爹爹的衣衫,眼睛巴巴的看著眼前溫和的男子,然后又偷偷地瞄了一下美麗的娘親,撒嬌道:“爹,你說嘛……”
張小凡看著身前滿臉期待的兒子,微微一笑,摸著他的腦袋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將目光轉到一旁的白衣女子身上,輕聲道:“雪琪……”
地上的小人兒,臉上賊賊地笑了一下,卻又很快收斂住,抬頭看向身旁的娘親。
“小鼎跟你講了……”
陸雪琪將小鼎剛才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道。她眼神微動,看著身前的男子,不及他開口,繼續道:“你終究還是同意了?”
張小凡溫和一笑,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拉住妻子的手,道:“就讓他去吧!”
“可是,他還這么小……”陸雪琪臉上的神色緩和了幾分,看了一眼那圓圓的孩童,仍是不放心道。
“放心吧!反正是在青云山上,不會離我們太遠……”他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女子,輕聲道,然后,又回頭看了看此刻已是滿臉得意的小鼎,道:“你若不放心,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回來一次便就是了……”
他語氣雖是輕松平淡,但臉上的表情卻無半點玩笑之意,倒是比平日更顯深邃堅定。
小鼎站在張小凡的身后,眼睛精靈地眨了幾下,適時道:“娘,我會想你和爹的,但是好兒子志在四方,我也不能老待在家里呀……”
“什么好兒子,是‘好男兒志在四方’……”陸雪琪與張小凡對視一眼,皆是忍不住輕輕一笑,她低下身子,摸著一下小鼎圓圓的腦袋,嗔道。
小鼎嘿嘿一笑,似是對剛才的話語中的毛病不以為然,他抬起頭來,小臉上帶著明顯的期待,看著陸雪琪道:“那娘是同意了?”
“既然你爹都答應了,我也不再阻攔你……”陸雪琪看著小鼎道,然后,她撫上兒子的圓臉,正色道:“不過,你若決定去了,就要好好在那學滿一年,不可半途而廢,更要遵守青云的規矩,莫要惹出什么事端……”
“嗯!”小弟重重點頭,眼睛一彎,蹭到陸雪琪的懷中,道:“娘親和爹最好了……”然后,他抬起腦袋,對著一旁看著自己的張小凡,偷偷地眨了眨眼睛。
翌日,小鼎在吃早飯之前得意地向眾人宣布了要去參加青云試的消息,不出意外的看見一張張難以置信的臉孔。
“哈哈……”小鼎臉上的得意變成濃濃的笑意,挺著胸脯正色道:“等我學成歸來,也是小小的男子漢了!”
然后,不及眾位師伯反應過來,便又轉過腦袋,對著臉上還顯驚愕的穆懷正問道:“穆師兄,你可知道一個叫王宗景的人么?”
穆懷正微微一愣,似是剛剛轉過神來,輕咳一聲,又恭敬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宋大仁,才低下頭對小鼎道:“你剛才說什么?”
小鼎撇撇嘴巴,無奈重復道:“穆師兄,今年有個參加青云試的大哥哥,叫王宗景,你曉得吧?”
“嗯,他是曾師叔座下弟子王師妹的弟弟,已經通過查驗了,現在住在乙道廿三院火字房……”穆懷正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講到青云試的事情更是清晰沉穩。
一旁已經坐下的宋大仁,看著自己的弟子,臉上顯出贊賞之色。
“哦……”小鼎點了點頭,復又抬頭對著穆懷正道:“穆師兄,麻煩你在他住的院中給我留一間房啊……”
穆懷正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道:“小鼎,難道你認識他?”
“是啊,王大哥是我前幾日交的朋友……”小鼎微微一笑,然后晃著身子到張小凡身邊坐下。
穆懷正看了看小鼎,道:“這應該沒問題……”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繼續道:“小鼎,你既然要去參加青云試,今天傍晚就往我那里領修習道法的教材,以后是要用到的?!?/p>
小鼎點了點頭,沖著穆懷正眼睛一彎,微微笑道:“穆師兄,有勞你了……”
“這小鬼!”
倒是一旁一直未出聲的杜必書終于忍不住啐了一聲。然后,他很快變了神色,似是不情愿道:“小鼎,你還真去參加青云試???”
“是啊……”
“小鼎,你娘也答應了?”
“嗯……”
“小鼎,你去了六師伯跟誰去打賭啊,大竹峰上就更冷清了!”
“老六!你能有點別的出息嗎……”
…………
晨風吹過,山間的氣息帶著淡淡青竹的味道,悠悠飄動。大黃和小灰趴在守靜堂內的院落中,懶懶地曬著太陽,不時地向比往常要熱鬧幾分的廚房里看去。
朝陽初升,將淡淡的光輝灑在山峰上,點出勃勃生機。
通天峰。
青云巍峨,尤以主峰為最,峻拔挺秀,高聳直入九天。云海虹橋,蒸蒸霧氣,在通天峰上輕輕縹緲,恍若凡世仙境。
玉清殿中,明亮的光線透過大敞的門窗斜斜射入其內,千百年來,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的三清神位一直靜靜供奉在雄偉的大殿之內,接受歷代青云弟子的虔誠敬拜。
天法道,道法自然,自古以來,這些祖祖輩輩的青云弟子,皆信道之無形,天地造化之靈,借御自然之力,參悟出無數奇門術法,使得青云門在九州浩土中屹立不衰。
偏殿之中,蕭逸才負手立于窗前,光線稍顯幽暗,使人無法看清他的容顏。只見修長挺拔的身形,墨綠道袍在透窗而入的清風中獵獵擺動,渾然透出一種睥睨凡世的博大氣度。忽然,似是感覺到什么,他收斂遠眺的深邃目光,轉過身來。
卻是林驚羽身負碧綠長劍,一身月白長袍,緩緩走進殿內。
他臉上似有少許的風塵之色,英挺俊逸的容顏之上帶著從小而生的淡淡桀驁,此時見到眼前之人,神色一斂,恭敬道:“掌門師兄……”
蕭逸才微笑著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行至林驚羽身前,看著他道:“此次龍湖之行,有勞林師弟了!”
“師弟身為青云弟子,自該為青云之事出一份力,而且……”林驚羽頓了一下,似是吸了一口氣道:“此次前去,驚羽心中是感激師兄的有心安排的……”
蕭逸才眼神微動,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之人,道:“你……見到他了?”
林驚羽身形不動,臉上的神色卻是稍顯復雜起來,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雖然早有預料,卻是希望沒有讓你為難才好……”
蕭逸才將林驚羽的神色看在眼內,微微的嘆了口氣,復又將目光轉向窗外的滔滔云海,深深道。
林驚羽看著他的身影,斂起剛才的復雜神色,無聲地搖了搖頭。然后,他眼神一動,像是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掏出一塊暗紅色的方形模版,遞至蕭逸才的身邊,道:“這是我在南疆十萬大山的一處廢墟中發現的,師兄看看這物品有何來歷……”
然后,他又將當時的情形細細地向蕭逸才講了一遍。
明晃的光線,恰恰照在這塊古舊的木板之上,映照出上面奇形怪狀的圖案和文字,似是幽幽誦唱的古老咒語,又似沉寂百年的悠遠傳說,在鮮有觸及的太陽光照中,透出一絲絲隱晦的神秘和詭異。
蕭逸才的目光,緊緊地盯在這安靜的古板之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連帶著偏殿之中的氣息,似也在這片刻之中凝固起來,
蕭逸才從林驚羽手中接過暗紅色的古舊模版,凝神細細端視了半晌,臉上的神色愈發的嚴肅凝重起來,最終卻仍是苦笑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將目光從手中的物品之上移開,抬眼看向林驚羽道:“剛才聽你所言,這東西卻是應與魔教有關,只是……這上面內容文字圖案的,我卻是無法參透的……”
林驚羽看了看蕭逸才手中的古老木板,眼神微動,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邊緣盡損的神秘木板,依舊在光線的照耀下,默默無聲,似是根本不知眼前的兩個男子為其耗費心思。
“不過,這青云門中,倒是有一個人對魔教的了解甚厚,或許,他可以看懂的……”不知過了多久,蕭逸才緩緩地轉過身去,看著手中的古舊木板,似是自語一般,幽幽道。
大竹峰上。
炊煙裊裊,在夕陽映照的山峰中漸漸飄散,許多年來,安靜的山間歲月中,這一抹每日定時飄出的青煙,伴著濃濃的食物香氣,成了大竹峰上的一道不同尋常的風景,為這遠離塵世喧囂的山頭帶來凡世人間才有的淡淡溫暖與安心。
清凈無他,怡然存于山水之間。
大竹峰的廚房里,張小凡如往常一般,燒火做飯,那些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動作,在他手中早已嫻熟的如同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儼然一副俗世大廚的模樣。
有誰知道,那曾經叱咤風云聲名響徹天下的人物,如今竟是這樣淡然平和的坐在灶臺之前,靜靜的用手中的燒火棍撥弄著噼啪燃燒的火光。
只有那兩鬢之處無法掩蓋的縷縷白絲,靜靜訴說著往日的世事滄桑。
“爹……”
門口傳來小鼎歡快的喊聲,只見他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手中晃動著一本黃色封皮的書,邁著急快的步子撲到了張小凡的身上。
“爹,你看,我在穆師兄那領到了青云試的教材了呢……”小鼎似是炫耀一般,拿著手中的書在張小凡的眼前晃動了幾下,然后,又放回自己懷中,胖乎乎的小手在上面輕輕拍了兩下,點了點頭。
張小凡微微一笑,寵溺地摸了摸小鼎圓圓的腦袋,道:“是什么教材?”
“叫《清風訣》,以后我就要開始修習道法了呢!”小鼎歪著腦袋,往張小凡的身上蹭了蹭。然后又將手中的書舉著晃動了兩下,道:“爹,你要不要看看?”
說著,小臉上仍是帶著得意的笑意,將手里的書遞到張小凡的手中。
張小凡停下燒火的動作,輕輕打開手中的書,慢慢的翻頁看了起來。小鼎在他的懷里,不老實的扭動了一下身子,歪著腦袋靜靜等著張小凡的反應。
“小鼎……”不過一會兒,張小凡眉頭微微一皺,看著手中的書,道:“這本書有些地方不太靠譜,回去我給你改一些字,你以后按照爹給你改的修習……”
“哦……”小鼎點頭應了一聲,倒也沒有問為什么,似是對自己爹爹深信不疑,又是孩子心性,也根本不去想原本書中有什么不妥之處。
晚飯之后,小鼎又被眾位師伯留下交代了一番,尤其是素日經常與他玩鬧的杜必書,更是拉著他的小手說這說那。
“哎呀,六師伯,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小鼎小臉一皺,看著已經被杜必書握紅的手掌,不耐煩道。
“就是,老六,你這是搞的哪出啊……”一旁的何大智看著眼前的情形哭笑不得。
“師兄,你知道什么……”
杜必書抬頭不滿地瞪了何大智一眼,卻是松開了小鼎的手掌,然后很快轉變了臉色,笑嘻嘻的對著眼前的孩童道:“小鼎,那天你回來一定要去找我,陪師伯賭上兩把……”
“呃……無可救藥!”
…………
許久,小鼎才被文敏送回住處,他一把推開房門,往里面一探腦袋,立即清脆的喊道:“爹……娘,我回來啦!”
原本安靜的屋內,兩個身影慢慢站了起來,對著門邊的孩童,微微一笑。
如水的淡淡月光,灑過窗臺,薄如輕紗,柔柔的自天際之上傾泄而下,似羞澀的少女,在屋內久久癡纏,朦朧了滿室的光景。
床邊,整齊的疊放著小鼎的幾件干凈的衣物,一旁,還有幾件平日常用的簡單物品,一一羅列開來。
陸雪琪將手中的最后一件東西放在上面,轉過身子,對著已經跑到身邊的小鼎道:“待會兒,將這些東西放到布袋里面……”然后,她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美麗的容顏之上泛起難以掩飾的慈愛寵溺之**言又止。
小鼎乖乖的往陸雪琪的懷里蹭了蹭,然后,忽然抬起頭來,似是玩笑一般,眨著眼睛道:“娘,你會想我嗎?”
陸雪琪微微一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卻未回答小鼎的話,只是將兒子往自己懷里緊緊摟了一下。
“小鼎……”張小凡看著眼前的兩人,微微一笑,上前走了兩步,在陸雪琪身邊俯身下來,對兒子道:“不要忘了你的書……”
…………
清涼夏夜,蟲鳴低吟不停,愈發顯得黑夜的靜謐幽然。竹影婆娑,在陣陣清風中微微晃動,沙沙作響。明月高懸,在遙遠的蒼穹之上散發出淡淡的柔和光華,悄悄滴為大地披上神秘的紗衣,襯出一片蒼茫。
這所燭光輕曳的屋舍之內,陸雪琪靜靜的坐在床邊,看著已經熟睡過去的小鼎,輕輕地為他拉過一旁的薄被,靜默不語。
雪白的紗衣,在晃動的燭光之下,映襯出這無聲女子的絕世容顏,透著幾分清冷,幾分溫柔,幾分孤傲,幾分清婉……
不知何時,一只溫厚的手掌,覆在她的肩上,將這清雅的女子輕輕攬至懷中,微微一笑,輕聲道:“不早了,休息吧……”
歲月輪回,無聲無息,舊事早已滄桑,新的故事卻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