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土(六)

XIX? 都可

像往常一樣,沒有什么菜,喝最濃的燒酒。

“干!”林裴華先拿起杯,很沖動。

“好,爽快!”姚迅略感不對勁。

半兩酒下肚,酒所引燃的火焰就從腹底開始向上燃燒了。

“喝酒是唯一讓人高興的事。”姚迅道。

“說得太多了。喝了酒,人人都會成為英雄!”

“哈……”

“我們是一無所有的人,我們應該最高興!”

“說到底,人都一無所有。”

姚迅想得更開一些,從充滿幻想的年齡中走出來,不輕易對什么抱有過多的期望,也不會因失意而傷心過度。姚迅皮膚很黑,長得很壯,林裴華一想有兩個多月沒見到他了。他說帶女朋友出去旅游了二十天。是鄭麗籬嗎?不是,林裴華在喝第二杯酒的時候,酒精的刺激讓他想起點什么。

“玩得開心嗎?”林裴華問。

“很累,總歸是花錢的買賣,該花的還得花。”姚迅微仰著頭,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你和她同居了?”林裴華盯著姚迅的臉道。

“哪里的話,”姚迅很自然地講,“她不像鄭麗籬,不是個老手。”

“你認為你動過感情嗎?”林裴華打斷姚迅的話,因為他又感覺不對勁了。

“感情?我們最好別談這個問題。我講的僅僅是男人和女人,就像我們喝這杯酒一樣,你說呢?”

“不一樣!”林裴華吼了一聲,肚子里向上翻水。

“鎮定點,”姚迅詫異地揮揮手,“我并不是說你,你是個好人,可我也不差呀!羅玫很不錯,過去在學校里就是一朵花,盡管我沒碰過她。你以為她就似天仙?女人的內心都愿做婊子,正像男人都愿做大嫖客一樣!”

“不用你說,這不是你發明的格言。”林裴華氣喘漸粗。他開始喝第四杯酒。

“你說不清的事,并非我說不清。我可以幫你說清。”

“我跟你說我不想聽,羅玫不干我的事,也不干你的事。”

“這就對了,太相信人都沒有用。我才聽說認識的一個女朋友,她和十一個男人睡過覺,看樣子她天天記賬,哈哈。”

“嘿嘿嘿”林裴華酒喝到肚子里變冷了,他努力克制,不讓那股冷氣上翻。

“搞女人就得有一套,是不是?”姚迅今天特別開心,似乎向林裴華傳授經驗。“動作要配合默契,扒她的褲頭也要──”

“夠啦!別說啦!”今天酒不是味兒。林裴華的胃開始痙攣。只聽姚迅接著說:

“你又不是沒搞過妞兒,手伸進去該有什么反應?……”

“呃──”糟了,林裴華捂住嘴,跑進盥洗間,對著馬桶吐開了。

吃進時愉快,當要把那些東西還原出來的時候,就要牽動全身的精力─抽搐一下,再抽搐一下,壓縮的力量將那穢物排了出來──這早已不是進嘴前那香噴噴的東西了。連吐三口,林裴華底氣都被抽光了,臉上滲出了冷汗,他拿了毛巾,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擦臉。

“嗨,老兄,你怎么搞的,不高興也別這樣啊。”

他并非第一次吐,以前也曾吐過一兩次,但那并非因為喝酒的原故。他愿把所有的晦氣都吐掉,將過去的幃幕緊緊拉上。一場戲結束了。也許留下很多遺憾,但林裴華沒有絲毫后悔。他一直想他為什么失去了羅玫,為什么沒把她留住。他愿意為她犧牲,他也可以發盡所有誓言,只不愿失去她。失去她,就像失去一個信念,一個希望和一個夢想。無論如何,他不愿失去她。即使相愛已成為一個借口,即使所有的真理已變成謊言,即使所有真心都變成詛咒,為了挽救失去的青春。但什么都不靈了,他所有的方案都甄別了,沒用。就如兒時折的紙船,滿懷希望釋放出去,而當它再沒希望前行時,就用石子將它擊沉——它再也回不來了。

姚迅已替林裴華倒好了茶。

“我想不出來,我們這種年齡的人還畏首畏尾。”林裴華聲音沙啞地說著。

“無所適從,對吧?”姚迅臉上泛起微笑。

“你不覺得連男人也開始出賣貞操嗎?”林裴華兩眼渾濁地說。

“哈,笑話!你說的太對,不喝酒還說不出這一套呢。我們已經把能賣的都賣了,拍賣得一無所有。”姚迅更灑脫。

“我們很可憐。”

“不,我們都像被風吹走的一片葉子,沒有根,離開了大地,自由自在,就是沒有目標。”姚迅突然嚴肅起來了。

“別忘了,我們都想成為名人,成為偉人!”

“連情人,也要做最偉大的!”

“結果呢,我們都是群地上爬的毛毛蟲,既可怕、又可惡,還具有傷害性,能吞噬所有綠色的生命。"

林裴華喝了兩大杯茶后,感覺好多了。輕松后略顯愉快,和朋友談天總是件樂事,能驅除不少煩惱。


XX? 天盡

夏天的烈焰已燒到了盡頭,萬物皆于大蒸鍋里煎熬了幾個月似的──熟透了,變得又老又乏味。能夠容忍的皆已容忍了,不能容忍的也挺過來了。暴風驟雨可以忍受,高溫曝曬可以忍受,甚至心靈的旋風也同樣可以承受。做人不行便做條蟲,做蟲不行那么還可以做鬼。

林裴華整個夏天都罩在陰影之中,他受了蒙騙,但又不知道誰騙了他、又騙去了他什么。解脫的欲望正如久雨乍晴的陽光,一閃即逝。他損失了什么嗎?沒有,他完好如初。但他雙眸暗淡多了。那青春美韻的光環消失了,臉上長了許多疙瘩,抓不掉。胡子增多了,變硬了,白頭發悄悄地發芽,他衰老了!

"叮……叮……",又一個炎熱的中午,桌上那架電話機響了。林裴華此刻并沒有睡覺,他正讀一本沉悶的書,幾乎抬不起頭來。電話鈴又響了兩下,他起身,走上前,輕握起話筒:

"喂?"林裴華同往常一樣問了一聲,環視了一眼空蕩的房間。耳機里沒有回聲,隔了兩秒鐘,他又問了一聲:"喂?"還是沒有聲音,電話未斷。當他第三聲"喂"出口時已覺情況不對。他在等待,是誰和他開玩笑?電話仍沒有掛斷,只是無聲,無聲的沉默!他幾乎可以斷定了。大概過了十秒,他放下話筒,瞬即,他重新拿起話筒,沒有一點遲疑地撥了羅玫的電話號碼——不通。沒錯,肯定是她仍拿著話筒沒放下。也許她在出神,或沒想到他掛斷了電話。他幾乎可以看見她幽幽的臉龐。他第二次撥了她的號碼,通了,電話鈴響了兩聲沒人接。她一定才走開幾步,此刻正回頭,緩步走向電話機,或者根本就沒有走開,只是在猶豫。當第四聲鈴響后,羅玫拿起了電話筒,她沒有馬上發問,而是等了五、六秒后,才輕聲出氣:“喂?!”

喔!林裴華腦子發麻,拿著話筒的手發潮,他口干、舌燥、牙緊咬。他們都在堅持著,誰都不肯先說──兩分鐘過去了,林裴華不耐煩以極,全都完了。"嘟嘟嘟"她先掛掉了電話。

我看著你走,不要回頭!──林裴華

他將話機從耳邊挪開,但仍拿在手里,萬般無耐。縱有多少情意曾通過電話線系在一起,此刻都化做一道閃電──消逝了。羅玫,你又何必呢?林裴華不是那些耐于糾纏的人,他能忘掉一切,而不是埋葬。

后來,又有一次,他的同事喊他接電話,喂了幾聲后電話里仍沒有聲音。掛了電話后, 林裴華問是什么人找他, 同事告訴他是個女的。他真正擔心這部電話機了。同事的猜測沒有好處,他怕那電話鈴聲。希望把電話搬走,或改換號碼,要么就是他人走。因此,他盡量多找些事情出去跑,或躲到其他辦公室去。即使中午聽到電話響了,他也不接,就當房間里沒有人嗎!每當中午,不管在哪兒聽到電話鈴聲,他會莫名其妙不自在,以至于惡心。

林裴華記得那晚去看電影《奧塞羅》,當男主人公在嫉妒的顛狂之中親手掐死他的愛妻,那一刻羅玫幾乎暈了過去。她像要窒息了,緊緊摟住林裴華的胳膊,把頭埋到他懷里。任那只可怕的手占據了整個銀幕……林裴華陪著冒了一身冷汗。她異樣地覺察到羅玫內心的恐懼——無法抗拒的恐懼!

還有一次看一部什么電影,女主人公移情別戀后,愛上了另一個英俊質樸的男子。她那么愛他、順從他,但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而在一次猜疑的刺激下, 狠狠地煽了她兩耳光, 一下將她打倒了。就在這時,羅玫也尖叫了一聲,林裴華當時沒有怎么在意,盡管那男的打了以后又后悔了……

有太多的細節,無知無覺中閃現于林裴華的腦海里。他受不了這種折磨,但又甩不掉這一折磨,無可耐何。

當夏天的熱度逐漸退燒的時候,那秋日的色彩已侵蝕著生命的領地,不可抗拒地一步步推進,金桂的暗香重新幽然浮動。林裴華選擇了這個晴空的秋日,漫步走進了雀尾林。石板路依舊,他緩緩踱著步子,抬頭放眼望穿樹梢一線的天空。林子里暗極了,也安靜極了。除了樹上的鳥兒,樹下又增添了幾對秋日的戀人,也許正在上演著各式的悲喜劇。他為他們惋惜,也為之憐憫,又為自己慶幸。他急沖沖走過一對情侶,朝石板路的盡頭走去,仿佛羅玫就在哪一顆樹的背后,或在路的拐角處,等待他的蒞臨!

羅玫總喜歡坐在林裴華的腿上,那次在林間唯一的一小塊空地上,他們坐在一塊青石上,一線陽光正對頭頂傾瀉下來,溫暖了合二為一的兩個人。羅玫坐在他身上,輕輕搖著,春天包圍了他們,綠的春情籠罩了他們,時間在一篇寂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再也尋不回一年前獨步林子的悠閑了,他失去了應有的平衡,失去了優雅的神態。雀尾林,不再是條輕搖的船……

他繼續前行,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正如他對絕望一向不屑一顧。路已到了盡頭,而林子并沒有盡。石板路沒了,但雜草之中仍有條人踏出的土路,在雜草叢中延伸得不知去向。他在這個盡頭站了很久、很久。終于,他忍不住了。他選擇了通向江邊最近的方向,慌亂地逃出了這個封閉的船艙……

啊,陽光!仍溫和地愛撫著南江,林裴華大大松了口氣。在江邊一處草地上躺下,也將身子埋入野草,只有風聲、水聲和他做伴,他的思緒就熔化于泥土里,一點一滴地滲透下去,幻化做草的幽魂在大地上生長、泛濫。不知時間流到了何處,他突然坐起身,兩眼頓然一片漆黑。當他重又恢復了視感,天空只剩下幾縷陽光,金嵐島確乎消逝了,江水的盡頭黯淡以極。那水光山影重又鼓動了他——他似乎看見很多很多少男少女在水邊嬉戲,其中,也有羅玫!他續寫了去年的詩:

……

我望著你在秋的艷陽里隨意弄槳,

笑聲濺起水花,又濕了你迷夢嬌顏;

甜美是一片流云,一味為你挑碎!


任命運倉皇,

滯留希求于淺灘、淺灘,

和風輕撩起離霧中飄墜的裙傘,

一片片脈脈要你心痛的紅淚播種。

噢,這秋之黃昏──

最后的山,最后的水,最后的風,和

落紅叢中最后一朵愛情──

水之晶棺是你,山之墓藏是你,風之花環是你,

我心之燭火啊,

點燃所有誓言,供你長眠!


森林里又響起了布谷孤獨的叫聲,這一天又謝幕了,葬禮也結束了。


XXI? 離土

林裴華重又會到屬于他的土地。他在空中飛得太久了,他再次體驗到萬般生命喧囂的可愛。高空固然壯麗,但缺氧,時間不能長。回到地上,他更自由。

他曾經忘掉這個世界,這個每天都在創造成千上萬奇跡的世界,也是曾拋棄了他的世界。他回來了,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十分親切,他喜歡和每一個人交談,說些極平常的事。他的內心充滿了歡欣,沒有壓迫感,沒有太多的沖動,也沒有過高的欲望。

龐怡宮已辦好了出國留學的手續,他夢寐以求的希望終于達到了。林裴華的母親又來信催他去辦出國的手續,他們家有親戚在國外,出國的事情較易聯系,而且現在情形看好。對于他們來講,出國無論如何都是個巨大的誘惑林裴華提筆回信(前面有好幾封沒回了),告訴人家:他愿意加緊聯系。

"我早就厭煩了,趁早走。"龐怡宮臉色沉重,盡管出國的喜悅使他坐立不安。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從中學開始,不,或許更早些。我就知道,我有那么多不能實現的空想。以后,連幻想的本能都被一點一點地扼殺了。我們像一群牢籠里的困獸,對外面的世界望眼欲穿,在囚禁里苦斗。痛苦折磨得人難受萬般。"林裴華臉色蒼白。

"如果連你天天呼吸的空氣都是污濁的,那什么也別說了。"龐怡宮現在可以毫無保留了。拋棄過去,有時就像吐口唾沫一樣方便、容易。

"最好是什么也別做,"林裴華打斷他,"而要練出一張嘴和一副媚骨。我還一直認為只要你付出了真誠,就會有一份真誠的報答。"

"哈,"龐怡宮笑道:"羅玫可以給你一份真誠,鄭麗籬可以給你一份真誠。現在連真的東西都要鍍在假的東西上出賣,你別想不開了,別再天真了!"

"我不天真,"林裴華要辯解,"我也不傻,真誠總不該有錯。我有時簡直就怕見人,特別是看到那些純真的孩子。我以為自己很高大、成熟,其實心底里長滿污垢。我時常夢起小時候列隊唱歌走上大馬路,那歌聲穿透了綠樹蔭,直上青天── 一去不復返。"

"算了,有什么可傷心的?我先走一步,不久的將來,也許我們會相會在紐約、相會在巴黎。"

"也許我出不去呢?"林裴華完全失去了自信心,"在國內仍能混混,但我實在太想走了。"

"只要你不天天做這個夢,會好受一點。"

"我的一個妹妹老早走了,"林裴華說的是譚蘭鶯,"我想我已經遲了。我一天天老化,怕考試、怕去拼、怕這、怕那……"

"你太煩神吧,羅玫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你沒了她就不行嗎?"

"羅玫嗎?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晚我從江邊回來,就差點把她忘了。我沒什么想不開的。"

"那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太多太多,我反應遲鈍了。"

"你聽說崔云在準備結婚嗎?"龐怡宮問。

"跟誰結婚?"林裴華很驚訝。

"能有誰呢?是鄭麗籬!"

"哦?難得他這么耐性,我看要給他塊貞節牌了。"林裴華嘆了口氣道。

"不,是給鄭麗籬樹貞節牌坊。"

"算了,咱們什么都不說了。你哪天走,我們兄弟好好送送你。"林裴華站起身。

"大喝一通?我已送走過不止一個了,喝成爛泥。"龐怡宮一身輕松。

"不,就我們倆!"

"好!"


飛機正急劇加速。

腳下那塊堅實的土地正在分崩離析,他不再重要了。在跑道的盡頭,他們結束了一個痛苦的夢想──起飛了!

城市的樓房在腳底越來越小,樹林成了一塊塊綠的色斑。南江、城垣、金嵐島,都正按地圖上的比例尺縮小,失重的感覺,使人飄飄入仙。


這是艘空中的船,

比起水中之船、陸上之船和林中之船

更接近幻想的現實──

????????????????????????????????????????????? ——全文終 ——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XV 行舟 五月的鮮花,繁盛的鮮花、嬌嫩的鮮花、艷麗的鮮花。 此時南國的水鄉,溫柔的風、溫柔的水和溫柔的民情。林裴...
    子俠閱讀 383評論 4 1
  • VII 說夢 崔云送給林裴華兩張電影票。平常林裴華很少看電影,一來沒有好片子,二來不想看。他左思右想,還是把羅玫約...
    子俠閱讀 364評論 4 1
  • XI 去吧 "我的夢太多,"林裴華躺在漆黑的房間里抽著煙說道,龐怡宮在房間的另一角。林裴華接著道:"夢見我小時候的...
    子俠閱讀 74評論 6 3
  • III 生命 十月金秋,是乍寒尚暖的天氣。在這里南國特有的芳香依然在空氣中蕩漾──那是各種樹木花果在秋天這個生命全...
    子俠閱讀 282評論 5 1
  • 文/陽光靜梅 29日。(第二天)最不喜歡一個人去醫院,可是還是要慢慢習慣,因為“一個人”將會是相當一段時...
    緣滅_看見你_在人群中閱讀 213評論 2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