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父親帶著我第一次回到了鄉下老宅。
老宅已經破爛不堪了,楠木的雕花大門有半扇都垂到了地上,父親花了好長時間才把它推開。
推開后,滿目都是厚厚的灰。母親忙不迭地把我趕到院子里,開始打掃了起來。
我雖好奇,但看著一會兒就仿佛起霧似的屋子,堅定地把踩在門檻上的腳收了回來。嗯,我一向是個懂得利弊權衡的聰明孩子。一言蔽之——“慫”。
沒幾分鐘,幾乎被染成白發的父親走到門口,喚我去隔壁借個水桶。
我放開好不容易抓到的蝴蝶,不情愿地走到隔壁院外,探頭張望,發現一個矮小的老婆婆正在屋檐下擦窗戶。我剛拘謹地喊了一聲“婆婆”,眼角的余光就瞥見角落的矮墻上跳下一條大黃狗。我立刻大喊著“救命”,用光速跑回家。之后不管父親如何勸說,我都不愿意再跨出自家院子了。
草草打掃完,母親累得不想做飯,于是晚飯我們只能吃泡面。我用拿得東倒西歪的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塊比指甲蓋還小一半的肉干,頓時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餐間,母親知道了我之前的狼狽,又開始責備我膽小如鼠。因為她一心想把我培養成淑女的愿望,都被狗毀了。
我怕狗,那是出了名的。
據父親說,可能是幼時被大狼狗追過的后遺癥。一旦在我的目光范圍內出現這種動物,我都會不顧形象地大呼小叫、上竄下跳。
“你這樣太丟人了!”母親呵斥道。我撇撇嘴,當作沒聽到。
“洵哥兒?”屋外突然傳來喊聲,父親立刻彈跳起來,小跑著去開了門,只見那個隔壁家的婆婆拿著一個雪白的大瓷碗,站在院子里。
“好婆,你怎么來了?”父親恭敬地問。母親也馬上放下碗站了起來,順手還自以為隱蔽地給了我一記肘擊,我只好也站了起來。
“看你們剛到,估計沒時間買菜,我做了點肉,給你們拿來。”襯著遠處青黛色的小山和昏黃的夕陽,婆婆笑得特別暖。
我一聽說有肉,剛高興地想咧開嘴,“還不謝謝太婆。”母親又自以為隱蔽地踹了我的腳跟一下,輕聲提醒。我猛然記起她平時關于淑女的耳提面命,原本的咧嘴大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換成眠嘴微笑,乖乖巧巧地說:“謝謝太婆。”
話音未落,猝不及防,我遙見院門口伸進一個狗頭,當下把手里的碗一扔,三步并作兩步,躥上了靠著在角落處的一個矮櫥。身手敏捷得簡直可以參加奧運會。
“哈哈哈,不怕不怕,我家大狗不咬人。”太婆樂不可支,原本挺直的腰笑得都彎成了池塘邊那棵歪脖子柳樹。
“這孩子,平時挺乖的,就是膽子小。”父親接過太婆手里快拿不住的碗,訕訕地解釋著,聽起來沒什么底氣。
“就是啊,這孩子!說了多少次了,看到狗不要跑,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腿。我看要是給她背后拴條狗,估計馬拉松以后要叫:人拉狗。哈哈哈。”母親為了緩和氣氛,硬是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話。
“馬拉松是個地名。”蹲在柜子上的我不服氣地辯解,只是重點好像搞錯了。
太婆這下更笑得喘不上氣,見我大有在矮櫥上安營扎寨之勢,便擺擺手,帶著大狗,邁著不徐不疾的步子回去了。
母親覺得在親戚面前丟了臉,從太婆離開,一直到我睡下,她都在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我照舊把她的嘮叨當成耳邊的一股清風,再次暗暗下定決心:決不出院子!
只是這個決心還沒超過三分鐘就作廢了。
母親以為我睡著后,開始輕聲囑咐父親第二天去鎮上采購些東西。“鎮上啊,我也想去。一定有很多好吃的。”我邊想邊美滋滋地睡著了。
誰知,第二天,父親以“你要寫作業”為由,一個人哼著小曲出發了。我郁郁地盯著滿桌子的書本,感覺之前吃的早飯里應該混進了蒙汗藥,腦袋昏昏沉沉的。扭頭透過廚房的小窗戶,看到母親正埋頭和一塊陳年老垢戰斗。于是我當機立斷,撒腿向遠處的父親追去。
一路追得磕磕絆絆,即怕離得太近被父親發現,又不能離得太遠找不到人。結果,還沒出村口,就由于只顧看人,不顧看路,一下滾進了路邊的水溝。我舉頭望著高不可攀的路基,低頭看看滾了一身泥濘的新衣服。我不知道初生牛犢真和老虎打起來時會不會后悔,反正我是后悔死了。
正當我孤立無援,放聲大哭時,路基上探出一顆熟悉的狗頭。我倆安靜地對看了一會,時光就像被按下了暫停,空氣都凝結了。突然,它從路基上跳了下來,濺了我一身的泥點子。我的三魂六魄這才歸位,尖叫著手腳并用往上爬,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遠離它!結果,我這種遇狗就會變身體育健兒的神奇體質再度降臨,讓我狼狽不堪地爬上了路面。還沒等我松口氣,大黃狗又輕松地縱身一躍,站在了我身邊,仿佛在嘲笑我自以為的體育健兒就是個笑話。我想跑,只是爬坡時用盡了力氣,實在跑不動了。扭頭看看村外,父親的身影早就了無蹤跡。無奈之下,我只能邊哭哭啼啼,邊打嗝地往家挪。
大黃狗好像知道我迷路了,總是跑出幾米,扭頭看我,看樣子是在為我帶路。如果我故意不跟著它走,它就馬上沖我呲牙咧嘴,發出一些威脅的吼聲。嚇得我本來就不多的反抗之心,在它的鎮壓下轉眼潰不成軍。我只能很慫地安慰自己:“虎落平陽被犬欺”,然后乖乖跟著它。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如中風病人復健般,一點一點挪回了家。當時母親正在院子里曬被子,乍一眼見到一個臟得可以媲美丐幫弟子的小孩時,楞住了,大概是懷疑池塘里的淤泥修成了精。回過神后發出了不亞于我遇到狗時發出的尖叫,面色由青變紫、再由紫變黑,額頭上的青筋暴跳著,仿佛要破皮而出。接著,就看見她左顧右盼,最后抄起靠在樹下的一支掃把,如猛虎下山般向我撲來。我站在原地,上半身大義凜然如個戰士,雙腿卻抖得如同篩糠,因為實在跑不動了啊。
說時遲那時快,危難時刻,在路邊玩耍的大黃狗勇敢地沖了過來,對著母親一陣狂吠。隔壁的太婆也被吵鬧聲吸引過來,百般勸說下極力平息了母親的怒火,我總算逃過一場浩劫。只是耳朵又不免遭罪,好在我充耳不聞的神功早就大成了。
后來的日子里,每逢家里買了我最愛吃的肉,我總要偷一點去給隔壁的大黃狗加餐,以報救命之恩。
我還是很怕它,不敢接近它。只能等它走開,偷偷地把肉放在它的盆里。它也不會太靠近我,只是我每次出門,它都會停止玩耍,奔過來在我附近轉悠,直到我到達目的地,它才跑開。村里人都笑稱我請了個保鏢。
這樣和平的相處一直維持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來得早,大黃狗突然變得很慵懶,經常看見它用些雜草做個草垛,然后躺在上面曬太陽。
有一天,父親下班到家,抓著我興奮地問:“聽說隔壁大狗生小狗了,你去看嗎?”我真心覺得一定是他想看,但不好意思,就拿我當借口。算了,我就犧牲一回,陪他去吧。
到了隔壁,太婆早在溫暖的堂屋用舊衣服給大狗堆了個窩。大狗美美地睡著,身邊圍繞著6只瞇著眼的小狗。我站在一米開外看了一會兒,新鮮勁就過了,但父親明顯還不打算離開,我只能邊等邊盤算著明天要不要多偷幾塊肉給它補補身子。突然,它睜開眼,看著我,烏黑的眼珠泛著水光,濕漉漉的,看起來無辜極了。我也呆呆地看著它,良久,突然鬼使神差地邁了一步,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它高興地用鼻頭蹭了蹭我。
那一刻,記憶深處的那只大狼狗被抹去了,我好像不再害怕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幾乎每天都會去看它,給它帶點吃的。甚至纏著母親想養只小狗。母親好言相勸多次后發現我根本聽不進去,最終不勝其煩地撂下狠話:“我們家,有你沒狗,有狗沒你!”。我這才悻悻地放棄了這個念頭。
然而,生活總會在你得意忘形的時候給你一記重擊。這種高興并沒有持續太久就戛然而止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臘八,我們全家去鎮上買年貨,突然,我看到路邊的土溝里丟了半張殘缺的狗皮,上面的毛色是那么熟悉.....
我怔住了。胃部像被泰森重擊了一拳,悶痛地站不住,蹲了下來。
等喘過氣來便失控地嚎啕大哭。
“早就和你說了,不要讓狗習慣吃外人的喂食,你不聽。唉,不然這大狗,哪有那么容易被抓住。”母親的嘮叨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字字都化成一條鞭子,狠狠地抽在我心上。
天空開始飄起零星的小雪。而我,也在十歲來臨之際,明白了——“你以為的好,對別人可能是毒藥”。
END
?我是至心
?一個嘗試用寫作保持自省的初學者
?請多關照